真实与虚拟悖反透析教育悲情
——赏读毕飞宇的《虚拟》
《虚拟》是一篇短篇小说,讲述的是关于“我”的祖父在即将离世的那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在祖父逝世之后,“我”为了满足祖父的最后遗愿而虚拟了许多来哀悼他的花圈。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观察体验,展开叙事,不仅增强了真实性,也让读者在品读作品时有一种亲切感。不过,借助文字认真咀嚼叙述的故事、塑造的人物,以及人物的遭遇,一丝悲凉会在后背不觉升腾。作品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没有高大伟岸的人物形象。作者从寻常生活中撷取一个视角,以“我的爷爷——我们县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为主人公,通过爷爷从业生涯,以及去世后的经历的几件事情叙述,不仅揭示了教育存在的问题,也透析了世情的凉薄。
爷爷是一位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教育事业的人,尽职尽责、兢兢业业,不徇私利。正是对这份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并似春蚕般无私奉献,才培养出一批批“高才生”,成为各行各业挑大梁的人,而且有的以及成为各自职业圈子里的成功人士,尤为显赫的是,爷爷精心培育的学生有的走出国门,在外国也成为名人、红人。正是如此,爷爷对自己的职业,对自己付出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是倍感自豪与骄傲的。不过,对爷爷而言,他心里始终有一块石头没有搬走。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他殚精竭虑把别人家的孩子一批批送进了理想的高一级学府,让他们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成功人士,并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可是,由于把精力都放在别人家孩子的身上,却忽视对自家孩子的培养教育,结果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成为了落榜生。这一点,对从教近四十年的爷爷来说,是绚丽的职业画卷中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污斑”。尽管“我”的父亲对爷爷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举止,但一个不经意的神态表情、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足以让爷爷慢慢消受一段时间。
其实,放眼当下,爷爷身上所经历的事情在现实中也能够找到许多现实版的鲜活事例。从这一点说,毕飞宇的小说虽然是虚构化,经过艺术加工的,但是他其实是用一个很好的视角来影射现实。至于这种影射是褒奖性的,还是贬抑性的,通过爷爷的遭际就能够清楚作者的情感投注和价值取向。
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为了教育培养别人家的孩子,爷爷真正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什么是春蚕精神、红烛精神。之所以这样,不是以此实现自己扬名立万的目的,也不是完成留得生前身后名的从业夙愿,而是出于对职业的敬畏,对“老师”这个称谓的珍惜。有了最简单、最朴素的目标投射,就少去了太多功利的牵绊。正是这样,从业37年的爷爷,培养出大量的人才,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春蚕吐丝将尽、蜡烛即将燃尽,荣休的爷爷本应该安享晚年。可是,应然与本然发生了严重的背离。告别了三尺讲台,爷爷的生活失去了应有的方向与色彩。用孤独以终老来形容爷爷退休后的生活状态并不为过。那些曾经让爷爷倍感荣耀,为爷爷的从业履历表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高才生们,因为忙于自己的事业,他们把为培养自己费尽心血的“物理老师”已经淡忘,甚至遗忘。对躺在床上,一息尚存的爷爷来说,他对自己曾经创造的教育奇迹、取得的成就已经没有精力去回忆,他对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的歉疚感也渐渐消失,让他唯一放心不下,甚至有一丝恐惧的事情是,在自己死后得到的花圈能不能超过182个。对爷爷来说,如果超过了这个数字,他真的可以含笑九泉、荣耀天国了;如果低于182个,他会死不瞑目,抱憾黄泉。
按照常理推定,爷爷的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近四十年起早贪黑的无私付出,培养那么多优秀的人才,而且很多都身居高位。由于平时忙于事业,没有时间探望授业恩师,在老师驾鹤西归后,即使日理万机,最起码也要送老师最后一程,送一摞黄纸、一个花圈表达对老师的敬意与缅怀,这应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在爷爷弥留之际时,没有一个学生登门探望;辞世之后,来祭拜爷爷的也寥寥无几。显而易见,爷爷生前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变成了现实。为了减轻独自在天国的爷爷的悲戚感,“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取出钱包,来到了花圈出租处,要来纸、笔、墨,努力回忆祖父大醉的那些夜晚说出的那些名字职务单位,一口气写了两个多小时”。诚然,“我”没有任何悲伤的几个小时的书写的花圈,数量应该达到爷爷生前所希望的。对天堂里的爷爷来说,这个数字怎么来的不重要,只要超过182个他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虚拟”的故事,看上去带有几分荒诞。但是,静言思之,故事的现实性还是极强的。而小说这种以虚拟的方式影射现实,让作品具有了强烈的讽刺意味。这种效果,不仅是共识性地对现实世情冷漠的揭示,对教育“敲骨吸髓”的鞭笞意义更大。一个老师,爱岗敬业、爱生如子,大限已至时不是哀思一片,而是寂寥无声;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老师,穷毕生之力,培养出那么多的高才生。既然受益于老师,应该常怀感恩之心。古语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这些所谓的人才,他们更多把自己能够出人头地视为自己努力的结果,与老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是如此,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奋斗拼搏获得的荣耀,至于那些自己成长路上的引路人,“悲伤着他们的悲伤,痛苦着他们的痛苦”,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毫无疑问,在现实生活中,爷爷的遭际在很多老师身上经常发生再寻常不过了。审视当下,那些从学校走出来的“高才生”,很多确实是“术业有专攻”,有才干,可是他们只是专业知识的占有者、享用者,除此而外,他们用温暖的双手触摸社会、用温情的眼光打量世情的基本能力是欠缺的。就“人才”的本义而言,他们具备了“才”的属性,但“人”的意义与价值是缺失的。不能不说,这真的是教育的悲哀。就像小说中的爷爷一样,他教的是物理,专注的是对人“术”的培养,而淡化,甚至忽视了对人进行“道”的引导教育,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很多都是不完整的。当他们步入社会时,尽管在某些方面会给社会注入一点新鲜的动力,但很难为世情社会注入温暖与色彩。
一篇小说,虚构一位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老师的故事;以虚拟的情节,为读者提供丰富而多元的思考空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当用它来为师者歌功颂德时,是多么的可歌可泣,只不过其间带有一丝淡淡的血色。而当“我”的父亲把这句诗作为“我”的爷爷挽联题写在花圈上,环视“来自五湖四海”“堆积如山”的祭奠爷爷的花圈,再品读“这个冬天特别地冷”的文字时,每一个在教育一线奋战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是什么?内心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只能是“人生天地间,得失寸心知”了。
附原文:
这个冬天特别地冷。
祖父神情淡然,但手指头在动,是欲言又止的那种动,祖父的大限不远了,他要对我交代什么了。
父亲看在眼里,退了出去。望着父亲的背影,祖父很轻地咳了两声。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作为物理老师的儿子,父亲最有机会上大学;但是,祖父把时间全部给了学生,父亲在另外一所中学读书,父亲没有考上,祖父的57个学生考上了31个,在当年,这是“放卫星”般的天文数字。九月,省报的记者把祖父的故事写成一篇长文:《春蚕到死丝方尽》。黑体的通栏标题很吓人的,还配了祖父的一张标准像。
祖父在享尽殊荣的同时冷静下来了,突然就有了愧疚。他建议他的儿子去补习。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春蚕》是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把父亲的自信给砸烂了,父亲拒绝了“春蚕”的建议:“忙你的去吧。”
父亲不是省油的灯,他模仿祖父的笔迹给教育局长写了一封信,要求他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口吻酷似祖父。那些年,这样的事求之不得呢。局长爽快地让父亲进了县教育局。
一个月后,祖父急匆匆地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他瘦小的身体暴发出了雷霆般的震怒:上补习班去!局长打圆场了:“教育局挺好的……”祖父指着局长的鼻尖:庸俗!鼠目寸光!一年之后,祖父做了校长,而教育局长有机会出任副县长了。在组织部人员面前,祖父重复了那六个字,教育局长功亏一篑,他的委屈和愤懑落在了父亲头上。
父亲是祖父的一块肿瘤,硬硬的,始终长在祖父的体内。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来一次规定动作:跪在马桶前沿,对着马桶一口一个“对不起”。呕吐出来的“对不起”毁掉了这一对父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他们也说话,却不看对方的眼睛。
但醉后的祖父说得最多的却是一届又一届的高才生,祖父记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极广,诸如名牌大学、国家机关、公司名称、荣誉机构,院士、教授、研究员、副省长、副县长、办公室主任、董事长。也有记不住的时候,他在记忆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随后,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比马桶的下水道还要深不可测。
祖父的癖好,往好处说,爱才;往坏处说,他眼里其实没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爱高智商。一旦遇上,不管你是谁,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癫狂和牺牲精神,沉着,持久。“爷爷做了三十五年的教师,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零十个月的教导主任,六年零八个月的副校长,两年半的校长……”祖父对自己还算得意。
父亲退出去了,我打破沉默:“嗨,不就是爸爸那点事嘛……”
祖父说:“这事吧,我有责任。我呢,痛苦了好久。你爸退休那天,我就释怀了……”
我很意外——他的眼神里不是释怀。
“……你说……你说我能得到多少个花圈呢?”祖父凄然地望着我。似乎鼓足了勇气。
这算什么事呢。
“当年荣校长182个。我数过两遍。”祖父十分凄凉地憋了半天,轻声却又清晰地说。
荣校长的职务是祖父接替的,“182”也成了祖父岁岁年年的梦。
“你想要多少个就有多少个!”我想让说话轻松一点,特地挑选了嘻哈的语气。
“不能做假。”语气刻板,严厉,中学教师特有,“不能做假!”
祖父赋闲多年了,他又不像荣校长在岗位上轰轰烈烈地倒下去的;再说了,这年头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忙着过年呢。
我的祖父,我们县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这一天特别特别地冷。
祖父曾为解寂寞,开了微博,我在上边发了讣告。微博长久寂寞。
我取出钱包,来到了花圈出租处,要来纸、笔、墨。我努力回忆祖父大醉的那些夜晚说出的那些名字职务单位,我不可能记得住,但意思无非是这样的——
剑桥大学东方语言学中心副主任 罗绍林 遥寄哀思
斯坦福大学高能研究所研究员 茅开民 遥寄哀思
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 储阳 遥寄哀思
……
一口气写了两个多小时,并不悲伤。事后我没有数,我不想知道具体数据。
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祖父,你桃李满天下,——这从来就不是一件虚拟的事。
父亲没有给祖父送花圈,只是亲笔书写了一副挽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亲一直站在遗体旁,却没有瞻仰祖父的遗容,一秒也没有。他紧抿双唇,头有些昂,目光在扫视他手书的挽联,最终落在下联上。他没有泪,但是,毕竟上了岁数,有了水光,眼神很亮,像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