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玄羽!莫玄羽!赶紧起来!入门第二天就睡懒觉,你是想被赶下山吗?”身体被疯狂摇晃,许久不曾有过的与人肢体相接的触感暖得让人心惊。莫玄羽蓦地睁开眼,视线顿时被一张因离得太近而变形的大脸占据,他大叫一声推开那人往后缩起来。那人被他推了一个趔趄,登时大怒:“喂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叫你起床你还推我,我就应该让你睡到下午,然后被拖到山门一脚踹下去。”

那人吼完,见他仍是愣愣地,也不恼了,凑上来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诶,你醒了吗?是不是做了噩梦被魇住了?”

眼前人的脸,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哪个。莫玄羽仿佛真的刚刚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啊,啊是。”他下意识地回答道。出口的声音有些涩哑,却显然属于少年人。

眼前那个十七八岁,穿着金色门生服的年轻人见他回应,直接掀了他抱着的被子,不耐烦道:“快起来收拾收拾,咱们外姓门生不比他们本家的,行差踏错一丁点都可能被安上点罪名罚上一罚。我不管你了,我也快晚了。”他说完就提上剑,屁股冒烟一样奔了出去。

待他走后,莫玄羽抬起一只细弱嫩白却带了点茧子的手细细端详了一会,不禁愁苦地皱起脸来:说好的永别呢?他又不是夷陵老祖那样的大人物,没有血海深仇要报,也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牵挂,他都打算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怎么就又回来了呢?让他怎么再面对一次没良心的亲爹和他上辈子牵肠挂肚的异母哥哥啊,多尴尬啊,贼老天真是害人不浅。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魏无羡被献舍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岂有此理”。确实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他现在睡回去选择死亡还来得及吗?

这显然是来不及的。他虽生无可恋,但既然又活过来了,也不见得还有勇气再死一回。何况他自认为比那位大人物的运气好上很多,至少没有饿着肚子一睁眼就被人踹上几脚。在金鳞台好吃好喝地当个外门弟子,总好过回到莫家庄吃剩饭住破屋。大不了这辈子不去招惹金光瑶就是了。

他匆匆检查了一下全身,确认了没有禁术的痕迹,便裹了门生袍,一路小跑来在金家门生点卯的广场上。兰陵金氏并没有姑苏蓝氏那种每天都要上早课的严苛规矩,只是昨日刚收了一批外姓门生,家主金光善要亲自检阅训话。正值辰时过半,朝阳璀璨,映得广场上满满当当金星雪浪袍闪瞎人狗眼。

当年莫玄羽在这样的阵仗里,又兴奋又忐忑,一面被大世家的排场吓得两股战战站,一面又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体面,根本没顾得上晃不晃眼。这会莫玄羽猫着腰溜着边,悄悄混进队尾,心想,横竖这么闪,想必众位长辈早就被晃花了,哪个还顾得上看他?

然而高阶修士的目力哪里是他这种半吊子能想象的?

区区外姓门生入门检视,哪里用得着家主出面,金光善此来不过是寻个由头看看自己这个刚接回来的私生子是个什么光景,堪用不堪用。旁边金光瑶正抱着名册点名,金光善就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畏畏缩缩溜进队中,眉眼间一股楚楚可怜的风致,颇有些似曾相识。他脸色一沉,抬手止住金光瑶,朗声道:“迟到者出列。”

这一声如晴天炸雷,惊得莫玄羽差点蹦起来,他强自镇定自欺欺人地在心中默念:“不是在说我不是在说我他没看见我他没看见我。”然而满场几百人除了他还哪里有迟到的?金光善见他扔企图浑水摸鱼,怒道:“把他给我拖出来!”两名年长的弟子应了一声,直冲着莫玄羽过来,新进门生连忙退避,把莫玄羽晾出来让他们拖。

莫玄羽心中大骇,道:“完了完了,这就要被赶出去了。”忽然脑海中魏无羡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默默念了句:“夷陵老祖保佑。”打定主意,昂起头来,向两位师兄道:“不劳二位,我自己会走。”

他此时年方十四,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因为常年被姨母苛待,直是瘦瘦弱弱的一把骨头,比同龄人少说矮上半头,连弟子袍都撑不起来,此时外强中干地傲然说话,两位弟子竟一时下不去手。

莫玄羽说罢狠狠咽了口唾沫,僵直着身子来在高台近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弟子礼,没敢起身,弯着腰道:“家主,弟子乃是莫家庄莫玄羽,昨日蒙众位长辈不弃,以微贱之身拔擢入门,内心雀跃不已,难以入眠,故而今早睡迟了,请家主责罚。”他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心已经快跳到嗓子眼,讲到最后,话音都带着颤。金光善如何看不出来,他心中冷哼,对莫玄羽的烂泥扶不上墙很是失望,便对金光瑶道:“你依家规处置吧。”随即拂袖而去。

莫玄羽闻言长出了一口气,待金光善走远后,才直起身来。只听金光瑶道:“莫玄羽。”刚直起来的身子就又拜了下去,一边心疼自己的老腰(?)一边道:“敛芳尊。”金光瑶笑道:“快免礼,不必拘谨。你既已知错,又是初犯,本可以不必罚你。但既然家主有命,我也不能私自恕你。你便打扫弟子房外回廊三日,以为惩戒,可有异议?”

莫玄羽哪里敢有异议,忙不迭点头应了,看着金光瑶笑盈盈的眼,想到这笑脸背后藏着的心思,心里登时一阵发寒,恨不得现在就去抱着扫帚扫地。

但等到他真的在走廊上抱到了扫帚,他又生无可恋起来。兰陵金氏的金鳞台,占地百余亩,弟子数千众,就算只是外姓门生住处外面的长廊加起来也有四五里。其余长幼弟子或领了任务去做,或在讲堂听学,或在武场练剑,寮舍处空空荡荡,连个出入的下人也没有,就留了莫玄羽一个人干活。

他水水趟趟委屈巴巴扫了没几丈远就拄着扫帚偷起懒来,那扫帚极大,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斜戳在地上抵住下巴,人和扫帚一起左摇右摆。“要是夷陵老祖被罚了,才不会像我这样乖乖来扫地呢,人比人气死人。”他低声嘟哝着。蓦地身后有个人道:“你还想跟夷陵老祖比?挺有志气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玄羽吓得差点摔在地上,忙抓住扫帚站稳,回头一看,更是三魂没了七魄。只见来人一身锦缎华服,冠上镶着血纹灵玉,腰间坠了镶金的翡翠,手里摇着一面花鸟折扇,这副纨绔败家子的形容,除了清河聂家的二少爷聂怀桑,整个修仙界绝无第二个。

看清是谁,莫玄羽扔了扫帚就要跑,开玩笑,仙门百家两个最难搞的人让他一天之内就见齐全了,他一个也惹不起,不跑等什么?这话现在说出去都没人信,但莫玄羽可是给夷陵老祖当了两个多月多背后灵的人,经历了大事小情无数,听墙脚也无数,哪里还不知道聂怀桑是个为了给哥哥报仇,把金光瑶都给斗死的狠角色?

然他人小腿短,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提着后脖领子,拎小鸡一样拎了回去。“你跑什么?干活偷懒而已,我又不告你的状。”他合了扇子,用扇子头挑起莫玄羽的下巴,左右仔细端详,见他虽然单薄孱弱,骨相却很周正,尤其是一双大眼镜,因被他吓着,泛出些水花来,极是可怜可爱,若好生养的白胖些,定是个入画的好苗子。

聂二眼见他要哭出来,放开手,道:“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别人怕我哥,还从没见过有人怕我。我长得难道不俊么?虽然跟蓝氏双璧比不了,但是跟江澄那厮比一比我觉得还是有可商榷的。”

莫玄羽听到江澄的名字,想起那一鞭子抽到自己身体上的三毒,虽然他当时未在肉身之中,并不能切身体会那种疼痛是如何锥心刺骨,但是旁观自己挨打的震撼还是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于是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聂怀桑见状,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吧,江澄你也怕?我跟你说,你不用怕,别看他现在是个家主,当初我们一起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候,他可蠢了。诶,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想不想听他的丑事?我带你找个清净地方给你讲。”聂怀桑一边说着一边揽着他的肩膀往寮舍外面走。莫玄羽的内心再次发出呐喊:“苍天啊!让我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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