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江城武汉,耳目渐被高楼噪声濡染,竟有些淡忘了家乡的山水风物。昨天半夜在酣睡中惊寤,猛然听到宿舍外下水道里传来亢亮的“咕咕”叫声,似熟悉却又惘然,忍不住披衣坐起,走到窗前凝神静听,半晌才回过味来,却不是蛙声?惊喜中只忘了时间,拍着手掌把室友叫醒,大家一起静静地听着这青蛙叫。几个室友都是睡眼朦胧的样子,却又显出欢欣鼓舞的表情来,唯一遗憾的是这蛙声过于寂寥索落,有一声没一声的,不知是在寻友抑或求偶,听了叫人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若是在我的故乡大悟,蛙声绝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直到八岁的时候,我家还住在那种土坯瓦房里,硬土地面每逢下雨就要浸出水来,晚上闷热的时候就抬出一张竹床来,睡在门前的院子里,听着屋前稻田里的蛙群扯着嗓门聒噪,不耐烦地时候就往田里扔一块小石头,他们马上闭上大嘴。不过要不了三分钟,它们就变得故态复萌,先是一两只试探性地叫两声,看到没有危险了,又恢复了先前的恢宏阵势,像是一群唧唧歪歪的老娘婆。等到半夜气温转冷,露水下下来的时候,父亲就把我抱回屋里的床上,不过这个过程我并不知道,是白天醒来后看到自己和睡前躺在不同的地方,好奇发问才明白的。一开始母亲老是骗我,故作惊讶地说:啊,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夜猫把你叼进来的。吓得我大哭大闹,好长时间不敢在外面睡觉。
那个时候玩具也少,母亲为了哄着我们不哭,往往从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就带一只青蛙,有瓷碗那么大,用稻草系着脚倒提着,笑笑的交在我手里。我接过青蛙,把它放在地上,在后面跺脚吓唬它,看它拖着松松垮垮的肚子笨拙地跳来跳去,开心地大笑,等玩厌了就把草绳解开扔在田里放生。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也去钓田鸡,找一个小竹竿,系上一根母亲用剩下的毛线,捆上一只肥大的蚱蜢,就等着田鸡来上钩了。田鸡和大虾一样,都是水中世界的呆子,生得就一副憨样子,但是田鸡的眼睛很差,若是像钓鱼一样定定的不动,它也不来理睬你。须得把诱饵在它面前不住地晃动,它不仅不害怕,反而十分欢喜起来,你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感觉到手里的杆子添加了重量,于是再慢慢把它移动到手边来,并不担心它们会放弃了那一口美食,想来真是又呆又馋。我和小伙伴们常展开各种形式的钓田鸡大赛,一会儿便能抓到半桶,但也不去吃他们,点点各自的数目,评出冠军来,也就把它们放回去。这些胖家伙在水桶里憋闷了半天,一下子得了自由,都欢天喜地地游到水中央去。但下次你要来钓它们,仍是贪吃不误,真是死不悔改的性儿。
不过在我小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不好的势头显现出来,那时我站在田埂上,看着父亲把拌了农药的化肥撒到田里去,不大功夫,就有成片成片的蝌蚪青蛙泥鳅小鱼[em]e328032[/em]翻着奶白色的肚子浮上水面来。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那就是灾难的开始。后来家乡日子渐渐红火起来,街道两旁都是林立的餐馆,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常看到店伙提着一桶桶的牛蛙在那里宰杀,锋利的刀子轻松娴熟地转动两下,手里便只剩下一团鲜白的肉,地下是连着皮的头颅,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显出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待宰的牛蛙都在桶里惊慌失措地乱跳,发出惊恐刺耳地叫声。有时我朝那些可怜的家伙看一眼,便觉得其中有一只似乎就是曾和我一起玩乐过的,涌起要救它们的冲动,却又终于畏惧不敢上前,于是只好闭上眼睛堵起耳朵,装作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然而晚上做梦的时候终不免又回忆起那凄惨的一幕。集市上的牛蛙交易也渐渐多了,装在玻璃制的水箱里,不停地跳起又落下,鼻尖额头上都是伤口,有的正在渗出血丝儿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村里也有不少人抓了大的田鸡到集市上去卖,一桶一桶地往餐馆里面送,竟也能卖不少钱,都是欢天喜地的。父亲叫我得空也去搞点零用钱,说我抓田鸡的本事可好了,我不睬他,父亲说我只会玩,我也不理,于是青蛙的叫声便日渐稀落起来。
上次回家的时候,村里的稻谷遭了很重的虫害,父亲打完农药回来,累得瘫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弹,一边“赫赫”喘大气一边向我抱怨:“以前从不打农药也不见有害虫,现在天天打农药还是止不住虫害!”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心思,忍不住插嘴说:“以前青蛙多,现在没青蛙!”父亲嘴角漾起了笑,说:“是啊,以前到处都是青蛙,晚上吵得人睡不着觉,现在都不知跑哪去了!?”随即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我,说:“这青蛙都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