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我小时候见过马戏团。那时候我家从旧的师范学校宿舍搬到较新的城区,四周有很多地,荒地多于工地。最初一两年还能看到拖拉机,像要散架了一样地响着,突突喷出带汽油臭的黑烟。我觉得很新奇。
马戏团的帐篷搭在其中一块荒地上。那里今天还是没有建成像样的购物中心,一副城中村的样子,破公寓看起来已经废弃,其实还住着人,等着拆迁。马戏团真的来过吗?我很怀疑。记忆里他们在那里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大约有六七天。我也没有买票进去过,但可能是帐篷外面跃跃欲试的闲人之一。我还记得棕红色的蓬布被内场的灯光照亮,而我们从外只能看见投下的黑影;不知道是人还是棕熊的很多黑影,走来走去。
这么一说还能想起来,在那六七天里,似乎有一天夜里,我从书房的窗口向那个方向望去,隐约听见凶猛动物的吼叫。我爸也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那时候他是我的万事通——他说可能是狮子或者熊吧。
我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奇迹般的棕红色的大篷大约有一个购物中心那么大,我只有模糊概念的那些生物应该就藏在里面:长颈鹿脖子上有棕斑,企鹅打摆,鹿角拧成一团,当然也可能都是我熟悉的、由不同比率的灰黑白构成的鸽子。它是一团藏着坏鸽子、吵闹的鸽子、长着尖齿爪子凶悍的鸽子的饼皮。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一旦较起真来,剩下的细节也开始成问题:他们会用铁链和铁条笼子锁住动物吗?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他们用什么运送它们呢?我猜可能是大卡车,车斗里码着一排铁笼,上面铺上油纸和墨绿色、起了毛的毯子,遮住病弱和厌憎旅行的动物。想像今天在高速公路上碰见几辆这样的车让我感到莫大的乐趣。但这也不可能。或者就像我一直对几个街区外有个长着热带树木的植物园深信不疑那样,我心里的这张地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成年后从回想中找乐子而铺设的。
无论如何,我对很可能不存在的马戏团和动物有奇怪的遐想。我想要摸到跳过火圈时的狮子的心脏,想闻到最外层几厘米的毛皮被烤焦的味道,想揭开那团棕红色的火一样的蓬布,在这一团迷雾上切开一个小口。我不知道他们怎么防止逃票;也许我站在帐篷前手足无措时,会看到那位去年过世的师范学校的琴房管理员,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她无疑会认出我;从我到她之间的距离,成为从她向我倾斜的长坡,我将走过去,她会像打开夏天琴房的黑漆大门那样分开篷布:观众们肃穆地窃窃私语,两手抱臂,靠着篷布。在他们的注视下,鞭子轻而迅速地一次次抽中轮到表演的野兽的脊骨,就像入冬之际寒气试探性地数度落在水上。在那忽而过去的六七天里,不会冻结的南方小城的河流稳稳地接住了冬天,它涌流的声音透过河岸的水杉林,安慰着帐篷外那些什么都等不到的闲人。而在不成调的风琴声里,我温顺的、鬃毛凌乱并大声咆哮的狮子将当着我的面,从火圈中心一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