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阿夸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发言权的人。
阿夸从记事起就戴眼镜,酒瓶底厚,据说是先天缺陷,那副眼镜他从来都不摘下,连睡觉都不摘。阿夸天生大块头,说话不伶俐,行动迟缓;加之那副厚眼镜,越显得呆滞,但却憨厚。
呆憨归呆憨,阿夸绝不傻。阿夸心如明镜,经常思考人生大命题。每次独自沉思,就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颇觉得万物有灵,神神秘秘。
但阿夸自己心里只有一个秘密:小月。
小月是他的同班同学。
但小月喜欢的是小羿,小羿也喜欢小月。小羿是隔壁班的班长,阳光开朗,英俊潇洒,符合世界上一切女孩对暗恋对象的想象。小月参加了烘焙社,小羿参加了弓箭社,烘焙社的活动教室在三楼的最里面,穿过走廊,就是弓箭社。那是中秋节前一晚,捧着热腾腾月饼的小月走过窗前的时候,小羿正拉满了弓,一瞬间那蓄势待发的利箭飞射出去,正中红心,同时也像丘比特之箭,直击小月扑通乱跳的少女心。
小月后来说,那一轮满弓搭箭使她想起月亮。圆满,清洁,饱和,像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
小月喜欢月亮。
于是在中秋节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小月鼓起勇气结识了她的意中人。他们坐在皎洁的明月下,小月拿出亲手做的月饼送给他。小羿挠挠头对她说谢谢,一双眼睛里笑意盎然,让小月登时红了脸,感觉全世界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自己被幸福的泡泡包裹着升上天去。
然而月光的阴影下躲着阿夸。阿夸藏在花坛下面失魂落魄,小月一袭白裙干净好看,温柔如同月光女神。阿夸看着树影摇曳,桂花疏疏跌落,碎了一地。
阿夸失落的时间持续很久,否则他不会莫名其妙挡在小羿正要射杀的一条树林里突然出现的长蛇前面。小羿拿着弹弓,一颗石子精准无比地打碎了他的眼镜。
阿夸倒退几步,手忙脚乱把碎裂的眼镜取下;从未摘下眼镜的阿夸用肉眼怒视小羿,却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他看到十个太阳挂在天上,光灿灿地燃烧成一片;太阳流下来的火点燃了世界的一切包括小月家的屋子,一瞬间那洁白的屋子熊熊燃起,像是在死神手中毁灭的婴孩。整个天地,残忍的色彩满满流淌,是关乎死亡的史诗。
阿夸被惊呆了,大张着嘴,心脏狂跳。
阿夸不知道小月住在哪里,更没有去过她的屋子。但阿夸觉得,小月就是住在那样的屋子里;洁白冰冷,清幽精致,又那么易碎,易碎到一场火就可以让它彻底毁灭。
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小羿吓坏了,直愣愣地看着阿夸。
“阿夸?你……你没事吧?”
阿夸没听到,他口中喃喃念诵。“十个太阳……”
小羿大惑不解,仔细聆听,等听清楚后弄明白阿夸不是因为眼镜碎裂而失智,仅仅是走入了自己谜一般的世界后,放心地伸手拍拍他。“不是吧?近视就近视,散光也这么严重了。”
“对不起啊阿夸,明天我赔你一副眼镜。”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阿夸开始疯狂向全世界报告那十日同出的天文异象。他那晚一遍一遍地将眼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后这个世界别无二致,但摘下眼镜后,那可怖的景象就会一遍比一遍真实地出现。那画面是如此清晰,不可能是一个近视者所能看到的事物;无论怎样用理智说服自己,阿夸都绝不相信那是幻觉。
可就如阿夸不相信那是幻觉一样,没有人相信阿夸。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半瞎子描述的世界,包括小羿,包括小月。所有人嘲笑一番后,悉数摇头离开。
可阿夸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未直接用眼睛观察过世界的他,第一次用眼睛触摸了世界。他在眼前的世界疯狂摸索而找不到答案,直到听到一声凄厉的呼救。来自眼前异象,或者说来自未来那末日的一天。
是小月的呼救。凄厉而痛苦,让阿夸的心蓦地疼痛。然后,他突然变得清明而镇静;他开始坚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他只知道,将有无穷的力量支持他,支持他阻止这样的悲剧,哪怕一无所有独自一人,只为了一个女孩。
阿夸想要捉住太阳。
阿夸上路了。没有与任何人告别,只是义无反顾地上路。迎着太阳,永远奔跑,直至末日到来的真相。
双脚踏上土地的那一刻,阿夸什么都没有在想。头顶的太阳遥遥,火热的紫外线炙烤着阿夸的皮肤。他们僵持在世界的两侧,仿佛一场永恒的对决。这对决中只有阿夸在奔跑,太阳沉默,历史一样沉默,死亡一样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阿夸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变大。四周的流逝的树影再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一星半点遮蔽,他感觉自己在拔高,在离地心而去。即使有高度近视眼镜的帮助,他也再无法看清脚下的土地。
阿夸在与光赛跑,相对论上说了,当一个人与光赛跑的时候,时间将再不能控制住他。万有引力从此失效,时空在他的脚下扭曲。阿夸在疯长,像春天里的树,这棵树永不疲惫地奔跑,它的枝桠向着太阳。那太阳在他眼中形象变了又变;先是上帝,再是人类命运,最后变成小月的脸。
阿夸折下眼镜腿当手杖,两只厚厚的镜片滚落土地,化为一片大泽。他觉得自己不那么依赖这玩意儿了,毕竟在宇宙的尽头和命运的边缘奔跑,是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的。他的目标只有眼前那团火光,耀目之极,连瞎子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于是阿夸突然理解了那句他一直念在心中的话;只要朝着阳光,便不会看见阴影,只要永不停止地奔跑下去,生命中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怎么完全想不起。昔日背过的用来应付考试的那些近现代名人素材,也都仿佛被无尽的黑洞吸入,褪色直到面目模糊,反倒是秦皇和先秦诸子,在脑海里须发尽现,仿佛前世的知音。先秦诸子不一会儿也从阿夸眼前倏忽不见,唐尧虞舜和三皇五帝从记忆的深处走来。阿夸觉得自己跑过了时间;跑过了曾经限制住自我的现在,因而这些古旧的历史才真实地在眼前重现。
再跑一会儿就到上古时代了。那么,阿夸想,我是谁?
阿夸也确实跑过了时间,因为头顶那团火光已经突然静止。阿夸踉跄地停住了脚步,看到凝固不流动的晚霞将要持续三万天。那只金乌长啸一声,从遥远的天际线呼喇喇飞出九只同样的金乌来,灿绝人寰的火焰绵延千里,仿佛一场经久不衰的不朽的神话。
末日的真相。人间突然燃烧起来,尖叫声从世界的每个角落炸出,所有人看到的景象终于与阿夸看到的景象一致了。是毁灭,是死亡。预言是真的。
先知毕竟孱弱,无法用言语救民于水火。
阿夸颓然四顾,眼眶中盈满泪水。
突然阿夸看到了小羿,身穿火红的战袍踏在战车上,戴了双层护目镜,抹了三千倍的防晒霜。战车从他的眼前一扫而过,数发羽箭精准无比地朝金乌的方向杀来。
有九枚太阳登时中箭;它们嚣叫着试图用最炽热的火来融化那利箭,却纷纷无力地滑向天边;它们愤怒并且变得如血般鲜红,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不一会儿,九枚太阳全部坠落,掉进燃烧的大海,只在海面上留下汽化的“滋啦”几声。
重归和平。
如此简单。原来他毕生奔跑所追求的事物,一支箭就可以做到。
小羿射完箭,豪爽地甩甩头发,回头看向阿夸的方向。但他看的不是阿夸,此时的阿夸体格已经膨胀如同一座大山,他就算看到他,也不可能认出他来。他看的是人间,以一个英雄的姿态看向人间;人间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掌声,无数人对他顶礼膜拜,欢呼声中阿夸看到了小月,小月盈盈浅笑,一身白裙,在盛开的火光中圣洁而美好。
小羿走下战车,牵起小月的手。英雄佳人,珠联璧合。
阿夸突然觉得炎热和干渴,铺天盖地的疲倦比十轮太阳还要刺眼。他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一不小心获得了永恒,大概永恒的至高点便意味着结束。他低头看到黄河与大泽,摇摇头,怕是没有明矾沉淀用了,没关系,不干不净,喝了没病。他低下头去,闭眼张嘴;待重新睁开时,面前的黄河与大泽已经干涸。
阿夸的意识变得模糊。该死的,黄河污染太严重。他喃喃道。
阿夸慢慢倒在地上,远处欢呼庆祝的人群不曾注意一座山的倒下。他躺在滚烫的大地上,脸上身上布满尘灰。只有那一双眼睛,硕大而明亮。
阿夸消失在原处,不,是他的肉体消失在原处。他的头发变成森林,他的血液变成河流,他的身躯变成山脉,他的双眼变成星辰。他的手杖掉下去,化作一片桃林,沿他掌心的纹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变作黄昏。变作永恒。变作生机。
小羿突然感觉不对劲,他回过头去。
“阿夸呢?他不应该在这儿么。这次多亏他了。”
小月也回过头去。
“对啊。他在哪里?”
“这里有桃子?”
“想吃吗?刚好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