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午夜鹣鹣梦早醒,只向从前悔薄情

白天变得越发短暂。吃过午饭,天就开始黑了。有人轻轻地敲门。小夭用驻颜花变化了形貌,转过身,一个黑头发的少年站在门口,穿一件深蓝的粗布衣服,斜背着一个医师出诊常用的药盒,眸色漆黑看不清楚。

小巫女站在少年身后,像推箱子一般地把少年推进门去,笑道:“我们来了!” 一边侧眼看着少年。“这是小鱼。因为游泳游得好,所以叫小鱼。”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道:“小的见过两位贵人。” 屈膝正要跪下,小巫女一把提起他来,笑道:“赶紧治病救人才是正经。”

少年打开盒子开始施针。小巫女坐在地板上,两手抱膝道:“你们这儿真暖和,不像我们百草堂,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牲口似的取暖,还好小鱼每天上山砍些柴火,勉勉强强能抵些热。”

小夭笑道:“如今炭火紧缺,还好当年我大婚时,我的妹妹送了我一捆扶桑神木,无火自燃,用来取暖倒正好。”

少年在小夭手上取了穴位轻轻按摩。

小巫女又道:“我不爱学这些针灸点穴之术,可是小鱼跟着我妈妈,学得可勤快了,什么手少阴心经啊,手太阳小肠经啊的,我可是不懂了。小鱼,你把这些穴位仔细说给涂山夫人听。”

小夭笑道:“我以前可也是做过几十年的医师的,穴位之术虽不是我的擅长,但也略懂得一些。”

小巫女道:“我听说涂山夫人擅长毒术?可曾给谁下过毒没?”

小夭道:“有是有的,不过那个人已经死了。”

小巫女笑道:“被夫人下毒,那人自然是必死了。”

小夭望着灯火道:“不是我毒死的,不过也算是因我而死的罢。”

“看夫人的神情,怎么好似并不高兴?”

小夭道:“我和他认识了一百年,也为他制了一百年的毒。我心心念念要毒死他,后来他真的死了,我想要他死的念头便放下了,只剩下心心念念这四个字。”

小巫女抬起头,竭力使声音平静道:“倘若中你毒的那个人没有死,你如今可愿意替他解了身上的毒?”

小夭盯着那闪烁的烛光,眼泪从长长的睫毛间滚落下来。

小巫女盯着小夭,身上竟抑不住地发抖。

“吧嗒。”药盒合上的声音。小鱼平静地说:”今日的诊疗这就结束了。“

小巫女怒不可遏,伸手向少年脸上打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璟一把握住小巫女的手臂,柔声道:“我送你们回去。”

小巫女怒道:“不用了!让我被妖怪吃掉,也比整天陪着妖怪强些!” 转身就走。

小鱼把药盒斜挎身上,又去提了灯笼,追出门去了。

小夭微微皱了皱眉头,怔怔坐着。璟搂着她,轻轻摇着她的身躯,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过了许久,小夭道:“我知道你不介意我身上流着谁的血。相柳的妖血也好,蚩尤的亲缘也罢,你也许都不介意,只是,不知道别人能不能也像你一样,世俗规矩,毫不在乎。比如,青丘的那些人?”

璟道:“涂山家族自己流的就是狐狸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若是不愿在青丘长住,我们就搬去别的地方。中原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低头吻了吻妻子的唇,柔声哄她睡了。

小巫女在大路上头也不回地走着,走过了几间屋子,忽然穿过弯曲的窄径,走到河边小路之上。

小鱼跟在她后面道:“你去哪?”

小巫女声音暗哑道:“去喂妖怪。”

小鱼道:“你哭什么?” 小巫女怒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小鱼跟在她身后道:“你若不是哭了怕被人瞧见,怎么会不敢从大街回去,偏要走到这偏僻的河边来?只是如今我灵力低微,若是真遇到妖魔要吃你,便是拼上性命,也未免护得了你。” 小巫女道:“你若是还在做相柳时,灵力高强,便能护得了我了是么?” 小鱼道:“是。”

小巫女心中砰地一跳,停步回身。小鱼泰然自若地看着他,月色洒在深蓝色的衣服上,身躯像一汪湖水般沉静,好像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样:“她已经嫁给涂山璟。就算相柳现在出现在她面前,也未必能减少她的痛苦。说不定,反而给她徒增烦恼而已。何况,她现在和璟在一起,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而当年的深海之妖,统领万军的九头相柳已经被杀,不能再保护她了。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小巫女只觉得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越流越多,不知道从心里的哪个地方涌出,竟像是源源不断,永无止境一般。好似自己要替眼前这瞳色漆黑,不动声色的少年,把那世上的悲伤都哭尽了。

过了许久,小巫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道:“我一定会让你回到相柳的身份去见小夭。”

一阵风经过,吹得小巫女的脸上凉凉的。风吹起巫女服宽大的袖口,一条束带被吹散开来,飘飘摇摇地穿过少年的指间。小鱼伸手握住了带子,牵着慢慢前行。小巫女低低道:“是我太急了。你们之间的生死情意,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该伤感的是你,我却莫名地发狂任性,逼你把你的身世说出来。”

小鱼道:“我和巫女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本是为了保护你。但,从我的私心来说,有时候倒是希望你知道。”

“为什么?”

“相柳是军师的时候,千军万马都需要他指挥,同胞兄弟的命都寄托在他身上,我必须强大坚定,冷静果敢,自然也没法依赖别人。只是这世上的失意之事,有时候实在是无可奈何,没法改变的,不管你有多么强大都是一样。如果,有人可以明白自己的这份痛苦,总是能够给自己一些慰藉的吧?虽然,好像是把自己的痛苦分给了别人一样,有点儿自私。”

“其实也不算是痛苦。” 小巫女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微笑道,“能听到你们的事,我很高兴。”

寂静的清水河边,两个人缓慢地走着。小巫女忽然道:“小鱼?”

“嗯?”

“小鱼?“

“嗯?”

”小鱼小鱼小鱼?”

“什么事?”

“没什么,多叫你几声。” 小巫女咯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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