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冷硬的石头,一出现几个毛笔字,立刻就秀雅妩媚了。
线条单调空洞无趣的水泥大墙上,一放上手写的大字,马上旖旎多情。
兰州资环职院校园内,处处可见好看的书法。我第一次来这倚山盖楼的学校,近乎半夜,进得门来,灯影朦胧。一路按提示找那指定的宾馆。绕到个餐厅前,四个红艳艳大字悬在上方——“一熘香廊”。即便天过三更,那红色笔迹也在灯影里明丽。半隶半行,造作出一种情调,有味。立即,我对下火车后跌跌撞撞、一路在灰塌塌建筑群和七拐八绕道路上的颠簸没了意见。
然后,看见一座座大楼半山腰上栽着,各种台阶上,少年们下来去教室,知道他们学冶金、选矿、气象、钢铁、测绘这些个有用专业,多少看见一些漠然表情。但看他们的宿舍楼,上端近天处,都缀两个毛笔大字为名,柏盛,松鸣,榆繁,柳荫,槐香……,是舒同的字,来自颜鲁公,来自何绍基,秀劲,敦厚,婉丽。名字好,都让人联想到桃花源,辋川别野,斋,雅居,山房,全是好去处。
松鸣,松涛盈耳,枕上一梦该多悠远?榆繁,葱茏绰约,推窗,满目都是繁枝茂叶吧?
有个小广场,可赏日出,叫“陶然广场”,那儿的少年就生动多了。再一看,他们的专业各被写成一赋,气象,冶金,等等,镌在青灰石柱上。写家当然是陇上妙腕,张改琴,林涛,马国俊,汪志刚。个个一手偏向婉约的魏碑,点画都有婀娜刚劲之融合。我喜欢。想必这儿出去的少年,戈壁矿山上,跟石头和荒寂打交道久了,总会在记忆里留着这样一根秀媚绵丽的线条妆点的圆柱,不自觉嘴角就会漾一个书生的微笑,化去整日伴随机械钢铁的粗砺。
而气象,本指天气预报,谨严科学,琐细数据,毛笔一写,青石一刻,“气象”二字,气象万千。
有几层台阶,学子日日必上下。就在回折处石壁上,大字书法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横一折,都到位。
有幢楼上铜字闪闪——树行源。字取二王,意蕴,情致,书卷气,笔画美,全有了。
另一幢是个干硬梆活的地方,训练选矿。叫“灵岩实训”。天,石头叫玉,美石也,戴佳人之颈,佩名士之腰。石头叫矿,一旦被人选中,粉身碎骨,火烧炉化,残酷着呢。我有次隔窗窥,里边都是铸铁沉重的大机器,少年们围着,看那些顽石哐当当送进去,哗喳喳碎出来。但楼顶接近青天处,为这些被人类科学慧眼相中的石块重新命名——灵岩。灵岩,有灵性的石头!怡红公子胸前那一块通灵宝玉?孙悟空跳出来的那块日精月华赋予灵智的齐天大圣之母?笔挟山川秀媚的书法大师米芾折节揖拜的那块奇美珍宝?不叫石,称岩,仿佛荒蛮之子也变成了文质彬彬的君子。
还有更宏远的——天益馆。学院山顶有天文馆,楼名"天益”。哇,天文,本是上天赐予人类的利益啊。那个写家似乎要将这点益处用到无限,“益”字最后一横,扭得奇姿生媚。有文。
有个图书馆广场,刻一篇学校赋,宋体上石,清秀隽永。背面四个大字,还是马国俊——启智润心。好话。学啥,干啥,都是要解开蒙昧,滋润心田。
石头总是顽劣的,水泥从来是乏味的。可书法不一样,它有超过三千年的贵族血统和人类情怀。最早的人类就爱在石头上刻刻画画。字原本是人们弄出来代替心中念头的代用品,跟歌声差不多。中国人钟情用写字寄情。几千年下来,写得好看的点画撇捺钩弯,都留下来了。毛笔软,一按一提,一轻一重,一直一曲,最容易弄情抒怀,极尽心中婀娜。所以你看呀,这么个硬梆梆的地方,就因为这些个美丽的字儿而温雅可亲了。
我去过很多学校,也就几座楼围个操场,一些谁都知道谁都不想瞧一眼的口号标语。这时候我想的其实是命运——在乏味的地方长十几年,命里也许不缺富贵,但总会少了文秀佳趣,可叹。许多学校,除过个成绩榜和促考标语,有啥?
还有那么几个学园,地上,楼梯,有好看的字,把世界的好话随处赠给孩子。少年认生字儿,念唐诗宋词元曲,活泼泼竞赛,上台吟诵,在楼梯间三五成群,较真儿排练。升旗了,写段好文,老师一笔笔给修改,在晨光熹微时念。开学了,跟干杂活的爸爸妈妈来,去抚摸一下摆鲜花的图书室,坐一间圆形音乐厅,听温蔼的老师叮咛读书再读书。毕业了,老师给做个人人有留影的秀雅册子,上台去,说说心里话。人的话,人的字,人的文,跟那些心地醇美的人的师,在这些学园里,润泽人……
都修房子,都教书,可是,不一样。
我住这个职院宾馆,叫“贤珺宇”,名字是好字叠成的。书法取金农,也有爨宝子,笔致从古朴拙健中求灵活,大气又文雅。嗯,我在此住几日,也得贤者之气,君子玉泽。最后一个“宇”字说,兰州大青山顶那方青天,在这座以往尘霾蒙蒙的都市,就是你的朗朗天宇了。
用一根好线条
给我画眼睛的轨迹
给我校正目光
给我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
给我攥在手心里
把未来描得更清晰
缠绕我
让我在乱石堆上
长成一脉青青藤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