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我一边撩起裙子蹦蹦跳跳地跑向正堂,一边眉飞色舞地喊道:“父亲,我要去东街,听说那里现在可热闹了!”
甫一进去,便见屋内兀然立着两个陌生人,父亲身旁一女子紫色长裙曳地,发间的七宝珊瑚簪,珍珠碧玉步摇熠熠的闪着光芒,华贵端严之中却又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她身后那少年身着鹅黄色镶金边袍子,虽只看到侧脸,却也是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颇有高贵清华之致。
“裹儿,还不快来见过你姑姑!”母亲嗔怪着拉我过去。
“裹儿见过姑姑。”我羞怯地行了礼。“常听哥哥信中说裹儿似我,如今一见,裹儿倒确有我当年直爽的模样。裹儿,这是你表哥。”姑姑扶起我时眉眼尽是春意,方额广颐,龙睛凤颈之间自有一股星灿月朗 ,威而不露之姿,不知为何我竟第一次生了敬畏之心。
“既然舅父和母亲有要事相商,我带妹妹去玩可好?”我一抬头便看到了到凛凛身躯之下那双墨如漆、澄如水的眸子。
“也好,裹儿你就随崇简出去吧,切记不可胡闹!”父亲的笑容里分明有一丝苦涩。
“知道啦!”我吐了吐舌头,拉着崇简哥哥就出了庐陵王府。
“房州城内东街最是热闹,每到晚上天子万民伞、排灯、彩船,当真是千门开锁万灯明,还有汉剧、唐戏、山二黄……处处锣鼓喧天,表哥,你说这里比长安如何?我老是听父亲母亲说起长安怎么怎么好,可我还是觉得房州挺好的呀!”刚出景泰门,我就一路喋喋不休。
“长安啊,长安当然好啊,长安夜夜如昼,你要看多少彩灯都有,你要多少好吃的都有。”
“那皇宫呢?”
“皇宫自然是雕梁画柱、富丽堂皇啊,皇宫内仙萼亭、芙蓉园、兴庆池都乃人间仙境,最美的是昆明池,昆明池里的水汪汪如碧,尤以菱花为美。日暮之后更是烟霞交映,皎月澄素。哈哈,等你回去了,我带你去。”
表哥的这番话虽没有听得我热血激昂,却对那个众人口中的“锦绣长安”多了一点期待。
说话间已到了碧城河,碧城河虽小,却鱼虾俱全,只是自哥哥姐姐长大之后便不肯再陪我到这里来,母亲总是说女孩子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可是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快活。
突然一条红色的鲤鱼映入眼帘,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的把它摁在手下,我正抓起鱼得意洋洋的向表兄炫耀,忽地脚下一滑,重重跌了下去,然后我就听到扑通一声有人跳入,从水中探头一看,表哥正在离我不足一米处的水中诧异的望着我,“姑姑不是说了嘛,我生性豪爽,什么爬树、下水、骑马、射箭啊自然不在话下!”我扬着脸努力装出一幅傲娇的样子,可看着那个衣冠堂堂的人瞬间如此狼狈不堪,嘴角还是不觉溢出一抹笑意。
上岸之后我呶了呶嘴,低声道:“你去成衣铺给我买件衣服!”
“我?”
“不然我去啊,想我堂堂一县主,总不能这么出现在房州城内吧!”直到表哥离去之后我神色之中的那三分薄怒,方才化作七分腼腆。他回来时竟拿了一身淡粉色的再合适不过的衫裙,很多年之后我方才知晓那天在城中,钱袋掉入水中的他是怎么在手足无措之时碰到了一位姑娘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不消说,那日回去时,日已西斜,姑姑临行前只说了一句:“兄长不必担忧,很快我们就可以在长安相聚了。”
我第一次见父亲那么开心,就连母亲的眼中也闪着光芒,我不问,因为即便我问,他们也会以我年龄尚小来搪塞我,虽然我已过了12岁了。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哥哥就更努力的练剑、姐姐也越发的美艳动人了 。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两年之后,皇祖母果然召父亲回长安。长安繁华,百千家多似棋局,十二街繁如菜畦,云林碧天下的长安,大道连狭邪,处处白马香车,表兄确没骗我。
车驶入宫门之后,父亲就开始叮嘱:“待会拜见皇祖母时不要多说话。”这个我还未曾谋面的皇祖母,众人都怕她,每次有宫里的使者前来,父亲都心惊胆战,都是母亲前去和使者周旋。
不觉间就到了那个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一袭黄袍之下的老妇人,眉目和善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父亲忙走过去俯身磕头:“儿臣给陛下请安。”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如履薄冰,祖母森森说道:“即日起,你就先居东宫。”
不日祖母就下旨封哥哥为邵王,将大姐封长宁郡主许配给观国公杨慎交,二姐封永泰郡主下嫁武延基,宫内越发寂寥了,我又不能像当年在房州城内一样去爬树、去骑马、去抓鱼,我日日待在昆明池逗池里的金鱼,树头的黄莺。突有一日,姚阿监急急忙忙跑来:“郡主,不好了,邵王、永泰郡主和郡马爷被陛下给投监了!”
“你说什么!”我转身就跑。
我一回去便看到父亲母亲俱是满眼泪痕,“父亲,我们去求皇祖母吧!”
“没用的”,母亲哭着说。
“为什么!哥哥姐姐做错了什么!”
“裹儿,你就别再胡闹了,你不懂。”
又是这句我不懂,我怒气腾腾的冲向了太极殿。殿前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妇人竟显得有些疲惫。
“皇祖母,您为什么要杀哥哥姐姐!他们可是您的孙子孙女啊!”我一进大殿,便满腔悲愤地跪倒在地。
“我没有这样忤逆祖母的子孙!”
在祖母勃然大怒之前父亲母亲及时赶到,父亲再次深深的跪下去:“望母亲念儿一日已失去一双儿女的份儿上,宽恕裹儿”,我看着地上贵为太子却无比卑微的父亲,再看看殿前那个横眉冷目的老妇人,心中生出一丝恨意。
于是,我的哥哥邵王李重润、我的姐姐永泰郡主及郡马就因非议圣神陛下,我的皇祖母而被仗杀。父亲更加战战兢兢了,生怕留下一丝一毫的把柄。
我依旧坐在昆明池畔看落日烟霞,直到那日池水中映出他的模样。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遇到他。
“母亲说外祖母最恨结党营私,所以不准我出入东宫。”身后的那个声音比三年前又多了些稳重。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不明白的是那是一个怎样的位置啊,竟可以抹掉所有的骨肉亲情。
“表兄,你说是不是哪天我也一不小心就被她给处死了?”
“裹儿你别瞎想,我会保护你的。”
“那你教我练剑。”眼波流转之间,我那双漆黑溜圆的眼眸中闪过太多的东西,如怨如慕。
他那双峭拔英挺的剑眉一点点皱缩又舒展,棱角分明的轮廓里悠悠的掠过一丝为难,一丝坚定,终于从他那削薄轻抿的唇里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你每日日暮在后山等我。”
我每日前去习剑,就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说“不”,我可以护他们周全。可三弟还是如此莽撞,日日吵着要杀掉武家人,为此我没少训斥于他,他以为我待他刻薄皆因他非我一母同胞,可我宁愿他恨我。
我开始学会在陛下面前灵巧地活着,大约是她在我这里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对我也日渐“生宠”。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二年春,我被册封为安乐郡主,表兄封为郢国公,宰相武三思之女武婧怡晋封为方城县主。太极宫内,我们三人领旨谢恩。只见那武家姐姐一身藕色长裙,秀发如墨,白色织锦下那纤纤细腰,眼波流转之间尽是含情脉脉。莫说表兄惊了,就连我都为之一动呢!
“裹儿,你可知道那年在房州城内慷慨相助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武家小姐。”刚出殿门表哥就迫不及待的讲起了他们的那次偶遇,我在眼神看到了潋滟春色。
陛下突然赐婚方城县主和郢国公,我一下子就懵了。原来不管我如何努力,我的命运都始终不在我的手里。我原以为我和表哥这般门当户对,她倒也会乐观其成,可却忘了她毕竟是姓武而不是李。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昆明池,昆明池内残阳如血,我曾无数次望过那蔼蔼彤云,想念着房州城的碧水蓝天。我成了锦衣玉食的郡主可却日日小心谨慎,蓬转无依,我在这高墙宫苑内唯一学会的就是妥协。
“裹儿,你长大了,表兄也就放心了。还记得那时的你慧黠调皮,如今越发稳重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去看那个清秀绝俗,弱质纤纤的女子身着大红衣裙时是怎样的惊为天人,我只知道那日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清俊如诗的年轻侯爷娶了倾国倾城的相门千金。
父亲羞愧地跟我讲要将我许配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的时候,我竟一口应允。
“裹儿,为父有愧于你,可是如今父亲虽居东宫,可无时无刻不命悬一线。你祖母她只信任武家人,所以……”
“父亲不必再说,我答应就是。”
反正自那时起,于我而言,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将就。
很快,长安城内又是一派喧嚣。陛下亲自派人送来的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尾裙长摆曳地三尺有余,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珍珠,我就缀这那满身的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嫁作武家妇。
巧笑堪知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
神龙元年,正月初,我前去宰相张柬之府中,提起了我的祖父、曾祖父,我一番慷慨陈词,声泪俱下,只为我李家天下。丙午日,羽林大将军桓彦范、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杀张易之、张昌宗。祖母勃然大怒,还是在太极宫,她还是高高在上,只是那头白发越发银光闪闪。
“何人作乱?”她勉强撑起身子,厉声问道。
宰相张柬之正声说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入诛二逆,恐致漏泄,故不敢预闻……”
父亲往张宰相身后缩了缩。
她强行走到父亲面前,怒目而吼:“你怎敢如此!”
父亲应声跪下。
“启禀陛下,张易之、张昌宗二人祸国殃民,屡次败坏陛下名声,实乃十恶不赦!”当我身着紫袍,义正言辞的立于朝堂之上时,她激愤的手臂缓缓收了回去。
张柬之见势大声道:“先皇唐以爱子托给陛下,现太子年齿已长,天意人心,久归太子,臣等不忘太宗、天皇厚恩,故奉太子诛贼,愿陛下即传位太子,上顺天心,下孚民望。”
她一下子软瘫下来,口中说:“罢了,罢了!”
二月,父亲登上皇位,改年号为“神龙”,复国号为唐,那日父皇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脱口而出:“昆明池。”
“裹儿,并非是父皇不想予你,实在是昆明池自前代以来,从不曾赏人,父皇不能违背祖宗成例。你若是喜欢可再行建造,朕命司农赵履温统为缮治如何?”
于是,延平门外四十九里,便赫然起了一庄园,池边草木风景,飞阁步檐,斜桥磴道,全照昆明池一样,我又将碧城河内的花鸟虫鱼、泉台山石如数照搬于园内,这就是日后为我招来无数骂名的定昆池了。
三弟自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越发胆大妄为了,多次与驸马发生争执,动不动就把斩杀武家挂在嘴边,我又何尝不恨这武氏一族呢,只不过朝政大权力尚有一半被武承嗣、武三思所把持,稍有不慎就又是一场兵变。
“你无非是觉得我非你亲弟弟罢了,父皇看不上我,你母后看不上我,就连你也看不起我!你的驸马竟然喊我为奴!我恨你们!”
一个恨字,刺的我心头冰凉。罢了,我们确是一无姐弟之实,二无姐弟之谊,再说即便是亲生骨肉,在皇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日进宫拜见父皇母后,说起三弟之事,父皇亦是满面愁容,母后不觉念起大哥,“要是重润还在多好!”霎时间二人都已涕泪横流。
“不若父皇封我作皇太女就不愁后继无人了嘛!”我眉头一挑,调笑道。
“你这丫头啊!”
不料这话被那个多嘴的奴婢听了去,很快又传到太子那里,他就更对我怀恨在心了。景龙元年七月,逸儿吵着要去乐游原骑马,我便带了他去。忽有婢女来报,“启禀公主,太子带人将驸马及老爷杀于家中,现在正带人前往肃章门,欲加害皇后。”
“来人,把世子带回去,速送我去玄武门”。
我速调千名羽林军前去,太子的人马正和宫内御林军激战。
“如有归顺者,特赦,垂死挣扎者,灭九族!”
我此言一出,叛军中倒戈声渐起,羽林军趁势从外围斩杀斩李多祚、李承况等人,余党溃败,我正长长舒了口气,向父皇母后看去,突然一士兵向三弟砍去。“住手!”
我话音未落,重俊已倒在血泊中。
父皇的安抚宴上,我又见到了表哥,他身边的女子依旧粉面朱唇,欲语羞娇。我中途借故离席,默然彳亍,不觉间已到昆明池。
池边竟有琴曲传来,只见那人长了浓翘的长睫,原本刚棱有力的轮廓也在微蹙的双眉之间变得柔和。薄薄的夕阳柔柔的铺在水中,这一幕似曾相识。绵长悠扬的琴声渐渐冲淡了长安城的血雨腥风,我只觉得天地都一如房州城般安谧了。
这人便是武延秀。我求了母后将他招为驸马,从此便日日笙歌,醉眼朦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宫里关于母后的传言越来越的不堪入耳,父皇生性软弱,且不喜政事,于是越来越多的事宜由母后做主,朝内大臣已有不满,生怕一不小心就重蹈了祖母的覆辙。就连姑姑也深忌于此,鲜少来宫内走动,倒是去皇叔家愈加频繁了。我隐隐有些不安。
一日,皇叔于王府设宴,席间的那道剁椒鱼头颇让父皇念及房陵,一个劲儿的念叨说y遗憾的是少了芙蓉饼。当年在房州城,父皇最爱的便是芙蓉饼了。
不几日,表兄突然前来。“裹儿,我前几日路过房州,便带了些糕点回来。有你最爱的黄酒,我记得那日带你去东街,你偷喝了人店家好几口呢! ”
我又看到了那双墨如漆,澄如水的眸子闪着不可比拟的光芒。
我兴致勃勃跑去皇宫,带着父皇最爱的芙蓉饼。然而,我却看着父皇倒在了我的面前。
很快,堂兄带人包围了兴庆宫。
“韦后毒死先帝,谋危社稷,十恶不赦,取其首级者,重赏!”
母后的鲜血一霎间犹如红梅怒放,磅礴地将锦帐染的鲜红。我想起来在房州时,父皇常对母后说的一句话:“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隆基,放过裹儿吧!”他依旧是一身鹅黄色的锦袍。
我突然冲向他手中的那把利剑。
夜微凉,月色正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