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个女人

实在是世事无常,我认识翠西的时候,她还年轻漂亮,一双招人的媚眼睛摇摇曳曳,指哪打哪,勾了不少色令智昏的男人魂。谁知道她花期会这样短,不到三年,我再回城的时候,她已经魂断美人坟,化作袅袅一缕青烟去了。

红颜薄命,事又多风流,怪不得人们念念不忘。过去这么久了,她的名字仍然像阵难掩的香风,从这个人假意挥过来的笑掌,传到那个人手指拧起的细汗,凡人的话语也染上几分旖丽。

“你别不信,男人们也爱八卦的,比如说那一位。”这是陈太太,一根俏生生的手指不动声色的往地下一比。话也说得同样巧妙,只轻轻巧巧抛出个引子,剩下的等你们自己发散。

果然有人顺水推舟,接话的是赵小姐,“可不是嘛,听说他们这周末还要结伴去山上祭拜。”她薄薄的两个嘴角往下一撇,信号灯一样鲜红的嘴唇瞬间有了明确的指向性,整张脸都是明晃晃的不屑。

两个人都不肯把话说明白,说完了,便把两张施了精致脂粉,画得巧夺天工的脸转过来对着我,等着我开口附和。而我想起了谈话的主人公,心里气闷,有些不愿意同她们敷衍上这一回了。

按理说我应该恨翠西。

翠西是我们这起子女朋友们共同的仇敌。她谁的男人都抢,陈太太的陈先生,赵小姐的李姓男朋友,还有我的未婚夫,侨德。

我和侨德的故事是俗套的,但又几乎是完美的。我们认识得很早,水到渠成的在一起,熬过了最初相处的两年就订婚。门当户对,彼此性格上也没有什么大缺陷。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脚踩着一层绝不下望的阶级。以前我想除了天降横祸否则很难将我们分开,直到碰见了翠西。

认识翠西是在一场午夜的聚会,几乎是一见钟情。

她有一双狐狸似的上挑的圆眼睛,穿着一条黑色的无袖晚礼服,看上去中规中矩,旗袍式的高领子,胸脯和背都遮得严严实实,走动时呢,才发现裙子的一侧开衩到了大腿根,动辄露出一条足以让场上所有男人女人都侧目的褐色长腿。

布料轻薄,裹住的又是美丽肉体,偏偏事主还浑不在意,任人打量,她只管自顾自的轻酌一杯红色鸡尾酒。整个人将那种不经意的性感做到了极致。

一见钟情的不是侨德,而是我。整场聚会我都为她神魂颠倒,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同她攀谈而我又眼熟的朋友,忙央她替我介绍。这座城实在是很小,相识的人们多多少少都有关系,也许是读过同一所中学,也许是住在同一片街区。

但介绍的人并没有找出我和翠西的任何轨迹重合,只好草率的说是她的朋友。好在翠西很友善,兴致勃勃的给我倒香槟,做派像拥有这个房间。

“多喝点,免费酒水。”她笑着说道。

侨德很不识趣,走上前要替我接过,被我不动声色挡住,但翠西何等精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冲我暧昧的一笑。

两下子这么一笑,女人挺直的腰肢便软下来,气氛也松弛了下来。此后的半场聚会,我冷落了侨德,同她形影不离,她也很给面子,与我谈笑一整晚,话说得不密,但句句珠玑。只是她虽然不理旁人,但到了要散场的时候,她魔术般的一招手,便招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小开,挽着他的手臂向我作别。

我怅然若失。

真正是金风玉露相逢的感受。

于是后来的一整年都昏了头,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我过去人生中的一段子绸锦,鲜艳,明亮,更重要的是,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张扬。做点什么,都希望全世界来看看。

和我过去二十二年的灰暗拘谨全不同。

“喂。”这是赵小姐在叫我。

我回过神来,定睛看向她,“你周末上山去吗?”她问我。

我犹豫一阵。

是否应该去呢?如果翠西尚能思能想,是否愿意我去呢?

按理说她也应该恨我。

和翠西的第一次单独约会是在一个早春的傍晚。初识后不到一周,我就迫不及待往她家里挂电话,总算一次是她本人接到,于是很快的约出来,去一家坐落在有木兰树的街上的扬州菜馆子里吃晚饭。

仲春的傍晚是这样,已经过了天黑得早早的长冬了,到日落后还是亮好一阵,但决没有真正夏日的那种不死不休的晃晃的亮,而又是低暗,又是清透的,夜也不是冬夏时节那样重重的恶恶的沉下来,而是浸浸的润润的往地下散。

翠西走在街上依旧是那副聚会里的骄傲样,她今天似乎没有化妆,但面上抹了油,整张面皮向后紧绷着,水亮亮的发着光。有这样一张好皮子,我想,哪怕她五官平淡还是很出众,何况她又有灵动的眼和丰润的唇。年轻,美丽,受眷顾,怨不得她动辄一副整条街都在瞩目她的样子。

“你有一股幼态的兽样。”吃饭的时候,翠西突然说到。

我吃一惊,只知道自己在煞费苦心的欣赏她,倒想不到以我的资质也会被人打量。

“倒不是说你稚气未脱。”她继续说到,“只是你身上有股原始的情状,纯粹,很动人的。你像一个只能装一种情感的透明罐子。”她伸出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瘦钝的圆。

我还沉浸在她那句直白的“动人”中,慌乱的想要说句什么回应,但我向来不善于应对他人的评价,似乎无论怎样,剖析自己都像是一种自恋。于是我匆匆把话题岔开来去,让她尝尝这一家的西施舌蛤蜊。

这是我找的菜馆,也是我起的邀约,但自始至终我都含糊其辞,不肯露出我真正的来意。事实上我也说不出来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热烈的想要接近她的欲望,让我几乎是鲁莽的把她约了出来。好在翠西很有修养,她表现得很自然,似乎对我的相邀没有任何疑问。她的得体不仅没有更显出我的唐突,还细致的为我的局促遮掩。

一时我们俩都尝起蛤蜊来。

确实是有如美人舌头般的鲜嫩,入口便顺溜溜的往你喉咙口滑去,因着这稍纵即逝而引出贪婪来,更兼有浮想翩翩的绮思。叫我说当美人真惨,当千古留名的美人更惨,后人连你的舌头都不放过,编排在菜名里,从此花上三厘两分便人人可啖之。

说起舌头,我此刻眼前就有一条,赵小姐朱唇一张一合,隔得近了,我不仅窥得见她的舌头,连最深处的那个细眼也若隐若现,梭梭的直灌风。而我只想转身去找点喝的,而她们好容易把翠西这个话头放下,见我要走,又拖住我,非要把我周末上不上山逼问出来不可。

我当然知道她们想看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干脆让她们遂意算了,我应该驻足,完成我今日的社交任务,和她们一起高高在上的惋惜并唾弃翠西,至少也表态不去祭拜,但我最终决定不让她们如愿。

“去啊。”我说,“为什么不去呢,相识一场。”

头一次上翠西的家里,还是出于一场意外。我们正在她家附近的地方逛街,忽然前面冲来一个莽撞的小孩,直往我的白衣上扑。我躲避不及,小孩手中一个吃了大半的巧克力甜筒便堂而皇之的,在我衣上印了一大个泥点子。那小孩见状,嫌弃的看了我的上衣一眼,竟然是怪我的衣服弄脏了他的冰淇凌。

我在外向来是个包子,遇到这种事情只怨自己运气不佳,但翠西不同,她一把揪住那小孩逃跑的后衣领,也不讲废话,只是非要他领着去找家长不可。但凡是小孩子,都有一流的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见今日似乎是碰上硬茬,便老老实实的赔礼道歉,甚至伸出一双脏爪想帮我擦拭。我当然忙不迭的请翠西给他放过。

但衣服到底是毁了,翠西于是请我到她家,声称她新买了顶好用的衣物去污剂。

翠西的家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想象中她的屋子应该是黛玉式的,碧色的纱窗映照着窗外的草木,处处有呼应,精致又不繁琐,奇巧又不偏颇,讲究但不落窠臼。但当翠西带我爬上五楼,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黑门时,落到我眼前的却是一个宝钗式的雪洞样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一根刷成白色的水泥立柱,四面都是空一色的白,并无一处有装点,只有靠墙的两个并排的柜子上摆了一瓶旱金莲,算是有颜色。其余的一应家具,也都光秃秃的,随意在屋内放着,唯一的讲究是有深有浅的白。

直到翠西走了进来,穿着一条紧勒出腰身的黄裙,像一副活了的油画一样在白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才懂得了这一切的深意。这是一间必须有主人才会活色生香的屋子,所有的白、对装饰的按耐都只是画的底色,在真正的主人公出现之前,必须屡屡小心,免得喧宾夺主。

翠西给我找来了去污剂,我将上衣脱下,只穿着内衣,坐在沙发上等她处理。

“你这衣服是针织的。”翠西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

“是的。”我应道。

“不知道能不能用,我看看说明书。糟糕,全是法文。”翠西笑起来,像发现了什么乐事。

我为她这么快活而感到放松。

“没事。”我喊道,“试一试罢。”

“涂上了,等它放一会,应该会自己消的。”翠西走了出来,似乎是现在才意识到我还凉浸浸的坐着,“对不起,我马上给你拿衣服。”

她又走到里头的卧室里去了,走出来的时候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也递给我一件类似的。我伸手接过,上好的真丝。在手里握不住似的流动着。

“没事。”我还在回答她之前的话,“这样反而舒服。”

我所言不虚,尤其是当她把窗户推开,夜风作妖,但又很坦率,兴冲冲的往屋里闯。这大大咧咧的凉风将我吹得也有几分坦然,我拒绝了她要倒给我的橙汁,反问有没有酒。她兴致很高的说自己煮得一手极好的水果酒。我跟在她背后一同进了厨房,看她咔嚓脆响的切苹果,往橙子上插丁香,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用手固定,忽然一个插满了半边丁香的橙子从她手上脱落,直滚到我的脚边。我率先蹲了下去拾捡。

她小心的,试图避开插了丁香的部分把橙子接过来,那就只有我手握的这一边。我也把手向外拐着,方便她下手。一时我们的身体挨得近了,我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以及被这热气烘出来的一股白麝香气。她身上的白色薄衣几近是半透明的,透出来是一种琥珀的蜜色,穿着一条浅色的蓝牛仔裤,水洗过的白,与她的上衣相得益彰。我忽然联想到希腊女神,那天的翠西确有一股神祇的氛围,原始而又神秘。

翠西站在炉子边往锅里倒红酒,空的酒瓶落在案台上,发出不重不轻的“叮”的一声。

我忽然伸手,将她垂下来的半边头发挽到耳后去。

她抬起一双狐狸似的媚眼,静静的看定了我,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实在像种邀约,我忽然凑上前,轻吻了她一下。空气里满是酒气。

我吻过的嘴唇像一朵多雨的灰云,柔软,湿润。这朵云在片刻之后向我飘来,在我的脸上四处游离。和那天在聚会上一样,我的背原本是挺直的,此刻忽然瘫软下来。我惊讶于人的身体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发生如此的变化,皮肉都化水,而筋骨都倒戈。

她身上的丝织品是一场玩笑,她自己真正的身体在这一堆丝的背后和我捉着迷藏。我感到一股痒意顺着我的脊椎四处乱涌,一直涌到和她嘴唇相贴的所有地方。

我不禁把和翠西发生的一切与侨德进行对比。

和侨德在一起时,似乎永远有另一个我。我感受到他,他年轻的身体,顺滑紧绷的胸膛,但我也透过他感受我自己。另一个我用他的手抚摸我自己,亲吻我自己。我永远同时占据着主动和被动,在占有他的同时透过他占有我自己。但面对翠西时,我自己消失了,我落了下去,倒了下去,四散开了去。我纯然只感受到她,而我自己,从一堆有机物进化成了灵体,我没有了肉身,而只剩了感觉。

那天我是穿着翠西的上衣回家的。我自己的衣服面前一大团棕色的污迹,是我们莽撞尝试的后果。翠西的衣物上有一股佛手柑的香气,似有似无,我很想停下来猛吸一口,但碍于在街上,等我到家时,却已经完全散尽了。

此后我们有过一段千金不换的好日子。翠西是个极具生命力的人,与我不同,她认识各式各样的人。我们像两个疯疯癫癫的青春期少女,在城里到处乱跑,共享着无尽的好奇和对体验的追求。但我们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使我们相识的那个交际圈,在那个从小注视我到大的圈子之外,我脱胎换骨,全然成了个我不认识的新人。

但即使是最快乐时候,我的旧世界里依旧有个我不能割裂的鬼魂,一个我不敢动手遣散,但又可耻的期翼他自己在阳光底下消散的鬼魂,侨德。好在翠西对此从不过问,我心怀鬼胎,也不敢主动提及。只有一次,我们双双盘着腿,坐在她家的阳台上,等每天晚上六点会准时飞过的一堆鸽群,她忽然说起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侨德。

“怎么样。”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提起了声音,问道。

“没怎么样。”翠西浑不在意的,突然抬起手,“来了。”

远远的一群黑点,明明不可能,但我还是听到呼啸的拍翅声,杂乱的。飞得近了更是毫无章法,争先恐后的,一堆白翅膀顷刻遮住了落日。但就是这样的乱七八糟,吵吵闹闹,更显得生机蓬勃,尤其是在这无限留憾的傍晚。

辞别过赵小姐一干人,我走到街上时也已经是傍晚了。

我家楼下的街角有一家水果店,店面很小,各色水果都琳琅的摆在外面,我挑了一个薄皮的柚子,指甲盖一划便溢出清香的汁液来。一路捧着上楼,在门口看到了等待我的侨德。此情此景如此相似,让我一下子回想到了我从翠西家回来的那个新年夜。

那是我和翠西相识的第一个新年夜,翠西要在家开办一场跨年派对。临时缺个搅拌碗,派我回家去取,我裹件大衣便冒着细雪跑出了门。等到家的时候,身上的大衣已经浸润润的薄湿了一层,才看到侨德已经站了好一会了,他明明有我家的钥匙,却选择站在外面等我。

我似乎领悟到什么,开门的动作迟疑着。我不愿意把他往最坏的方面想,但我是拥有更弱力量的女人,又是做错事了的女人。我不得不防备着。但侨德的态度很平静,几近坦然,甚至是释怀。

果然是摊牌,但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摊牌。侨德是来找我谈分手不错,但理由竟然不是我的出墙,而是他的不轨。我原以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施害者,冷落了我完美的未婚夫,和一个女人厮混。所以当侨德告诉我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之后,我几乎忍不住自己不绽放一个笑容出来。

“女人,”我安慰他,假意气愤道,“永远是有一个另外的女人,万恶的女人。”

但我甚至不想知道那个另外的女人是谁。侨德似乎想告诉我,但欲言又止。我生怕他打开话匣子,向我诉一段不伦的迷情苦恋,忙说需要自己一个人呆着冷静,把他送出了门。

“她什么也不需要我,甚至让我不必和你分开,但我相信这样对你们都太不公平。”侨德走出了门,还回头解释道,仿佛担心我因此对他们心生怨念,明明是下辈子也不必再相见的人。

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我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心里想的第一件事是把侨德的东西都理出来给他寄去。想到新年一过将会来的新生活,我一刻也不想等,即刻动手收拾起来。直到清理出了大半,才想起来翠西还在她的派对上等我的搅拌碗。

于是又飞跑起来,怀着揣着一个偌大的玻璃碗。我气喘吁吁的跑上楼,翠西家的门敞开了一条缝,为了不跑掉暖气,又方便来来往往的人进出。

我走进屋子,被屋内外骤然相反的温度和屋里鼎沸的人声蒸出了一头热气。我迫切的想找到翠西,不仅要把迟到的搅拌碗交给她,还要向她通报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但哪里都不见人,我找遍了客厅和阳台,又将卧室门一间一间推开看,都没有她的踪影。

也许是出去买什么东西,我将碗放下,想放松下来,和攒动的人头一起享受一下新年夜的氛围。但屋内的暖气实在是太足,而我又因着这一连串的变故实在心热,怎么也坐不住,打算下楼去吹吹冷风。

一下楼就看到了我们今夜的女主人,在对街的一个亮着灯的报刊亭旁抽烟。我举起手向她招呼,但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边。我打算横穿马路去找她,四望间,才发现她并非孤身,她的身边站着个高高大大的黑衣的年轻男子,不是侨德又是谁?

没想到,我半个钟头前还以为永世不会再见的人这么快就又出现在了我眼前。像一笔蘸满了墨水的黑杠,冷酷的划在我未来新生活的锦帛上。我停住了脚步,想知道这两位从未有过交际、或许只见过一面的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也许侨德最终还是知道了我和翠西的事情,我顿时觉得我方才表现的无辜实在是种不齿。

但他们相对而站的样子不仅不像对峙,而是半暧昧的。从我站的这里看去,侨德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不断抬起又放下的手势来看,他是在向对面的人说着什么。翠西被侨德的身影遮住了半张脸,但以我对她的熟悉,只用半张脸也足够看出她面露不豫。但又绝不是那种对不喜之人所隐忍的不豫,而是对极亲近的人而直露出来的不豫,不满中又有一丝共犯的包容。

我开始迟疑,心里闪过一个猜想,这个猜想悬在半空中不敢落地,像一个行将坠机的飞行员,俯身看向地上遍布的村庄与人烟。我等待着,直到看到翠西不耐的拍着侨德的手臂,而侨德却倾身过去,温柔的吻向了她。我仿佛穿过侨德的身体,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了他看翠西的眼神。我心中明了,那是我看向翠西的眼神。直到那一刻,坠落的飞机才轰的一声,倒毁在了大庭广众之中。

我的指甲盖翻起来,手指尖传来刺痛,与此同时,一股剧烈的柚子清香弥漫开来。甚至是香过了头,香得有些刺鼻。我这才回过神,手里的柚子被我掐进两个深壑,黄色的表皮泥泞不堪,露出里面的白色皮絮来。

侨德等了良久,见我似乎是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站在门口便把来意说了。

“你周末上山去么。”他问。

“去干什么。”我恶狠狠的反问,却一边侧身拧开门,让他进来。只有当见到侨德,我才会想起他曾让我扮演过怎样难堪的角色,在我负气出走之后,他和翠西堂而皇之的成双作对。我从冬日的快乐鸟,骤然降落人间,成了个被抛弃的、无颜见人的原配。收获所有同情和暗地里的鄙夷。怨不得陈太太和赵小姐那么期翼我对翠西口出恶言,如果我都还不做这个扔石头的人。

“你还没有上过山吧,我路过这里,便进来问问。或者我们可以结伴去。”侨德在沙发上坐下,并无一丝羞愧。

我蹲在地上杀柚子,下的每一刀都干净利落,破皮时发出沙沙的爆破声,让我心里的气忿稍平。他何以这么理直气壮,我抬起头,正对他了然的目光。是了,除非他知道我也背叛了他,除非他知道我和翠西的那一段。

只有是翠西告诉他,我想象着,想象翠西漫不经心的,躺在她雪白的沙发上,轻轻巧巧的,像说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向侨德扔下这个炸弹。她周围的一切都是为了使她生色,包括我和侨德。我想象她和侨德如何相处,过去三年始终折磨我的梦魇回来了,和我在一起时的翠西,和我在一起时的侨德,翠西用投向我的目光投向侨德,侨德用拥抱我的臂膀拥抱翠西。

一声恶毒的尖叫打破了我的回忆。

“婊子。”

飘雪的新年夜,在人行道和马路相接的地方积了薄薄的一层白,其他人车行走的地方被踩成了泥泞的黑,但夜里所有的肮脏都看不出来,街上有种富足的祥和气氛,行人鲜少,报刊亭花花绿绿的亮着彩灯。直到我的厉声尖叫毁了这一切。

我不仅是尖叫着面目狰狞的冲向翠西和侨德,我甚至动手将翠西推倒在地,我至今记得侨德诧异的脸,但我更忘不了翠西脸上的平静与自嘲。坐在黑雪里,一言不发。侨德也许说了什么,但我全然没有听见。楼上在翠西家参加派对的人都探出头来,欣赏这出意料之外的好戏。我是那种专打另外的那个女人的愚蠢女人,他们想。

思及这里,我觉得必须要对侨德更坏一些以做弥补。我细心的剥好柚子,却往果篮一放,全然没有要招待他的意思。又硬邦邦的站起来,在他对面坐下。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自杀。”侨德似乎料到我早有此问,回答得很快,“割腕,服安眠药,躺在浴缸里,穿得很美,临死前还点了蜡烛薰香,散血腥味。”

“嗤。”我冷笑一声。像她,死也要死这么香艳,生怕人家给她想难看了。

“知道为什么吗?”我又问。

侨德摇头,“连医生都说她心理健康。”

“那时我们早已分手。”他又说,“你走后不久我们就分开了,是她离开的我。”他自嘲似的笑一声,看向我,似乎想在我这里找一点同病相怜。

他的这种温情让我觉得恶心。我又站起来,打开门送客。

“所以你周末还去吗?”侨德走到门口还回身问,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在意,把门一关,落下两个字,“不去。”

但我还是去了。

不是他们约定好的上午,而是下午,人都走了的时候。没有人领着,等我一座座墓碑看过去,找到翠西时已经是快傍晚的时候。她的坟地和墓碑都被黄澄澄的落日照着,染成了橘色。不知道是谁替她选的照片,拍得很好,仍然是那双似情非情的眼,那张似笑非笑的嘴。镶在半人高的石碑上,还给人高高在上俯瞰的感觉。

上午来过的人的踪迹还留在这里,黄的白的花拥簇着,甚至有人还留下了卡片。

我想起了翠西的黄裙子,紧贴的黄色裙子,黄裙底下翠西身体的曲线自然健康,毫不拘泥的舒展着。翠西又换了一件白色的上衣,被我揉皱了,一次就不能穿了。翠西身上好闻的白麝香气,她衣服上残留的佛手柑气味。我后来翻过她的香水柜,她最常用香奈儿1957。翠西,美丽好闻的翠西,生机勃勃,爱折腾,有了我还不够,她也想要我的未婚夫,她和其他所有别的人。谁都不知道她究竟要谁。

但我们都还活着,好好在世上行走,我们的问题或许有一天都有答案,只有翠西这道题是永不得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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