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段若兮《水云间》札记
“愿你避世长居草木之中,而有了草木之心
忘却了功名天下,一日日心胸窄小
只够寄存一轮明月”
如此,甚好。只一轮月亮,满月也好,弯月也好,都足以给我一身清明。从此,露也晶莹,霜也凛冽,黑夜不漫长。从此,水面的倒影清晰可见,被风吹皱的消息散落四方,像野草一样生长。
我不再收纳它们,那些凌乱的、招摇的、野草一样随处生长的消息。我自己就是一株草木,只听风声。就是这样,听它在耳边吹过去,而不是吹进来。我已放空蓄满体内的风,放空一大团蒲公英,任那一朵一朵的小伞带着一粒一粒的欲望奔赴四方,离开我。
我可以对着太阳伸伸懒腰,成为一棵无用的草。一棵空空荡荡的草,在人走马踏的路边、在无人问津的旷野、在慵懒无度的山坡,随风摇摆,可以伏身地面,也可以看头顶的云飘来飘去,一棵胸无大志的草。
我听说过一棵树,活了不知多少岁,大到可以容纳一千辆四马大车在其下乘凉。南伯子綦在商丘见到它,立即惊呼:“这是什么树啊?它一定比普通的树要好。”他抬头又低头,仔细地看,认认真真地看,发现那茂密的树枝是细的,弯弯曲曲,粗粗的树干盘结松散;舔舔它的叶子,唇舌受伤腐烂,嗅嗅它的气味,冲脑欲昏。
原来这是一棵无用的树。枝不能成梁、干不能成棺,不能为食、不能为用,想来那潮腻难干的虚空内里是连做烧柴都是不可能了。它就这么无用的生、无用的长,不承受赞誉也不拒绝讥评,晒着阳光和月光,听千年的风声穿身而过,自由得似不知何为自由。
这故事是从庄子那里听来的。就是那个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庄子,就是那个妻子去世时鼓盆而歌的庄子,就是那个要做泥里摆尾的活龟、不做庙堂里金碟玉盏供奉的死龟的庄子。
“愿你胸无大志,烧了卷宗煮茶
拆了古琴温酒
愿你不抚琴,只听风吟”
如此,不好吗?从此天涯路远我一隅而安,我奏不出高山流水、羽衣霓裳,也不妄添一段杂音乱人耳目,续我烦忧。漂亮的事,已有太多人为之奔走,好听的名声,也有太多人趋之若鹜,我让一让又何妨呢?
不是高风亮节地让,也不是委曲求全地让,只是为了卸掉一些尘土和石头,只是想轻盈地看看这清风与明月,自由地舒展一下已有些僵硬的腰身。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这是唐寅的放纵;“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是李白的随性;“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苏轼的开阔。
似乎苏轼更高明,他入世可以轰轰烈烈,出世便可以出得彻彻底底、淡淡然然,他完完全全活成了一个自由的精神。
一棵野无用的草,应该有一点唐寅的放纵、有一点李白的随性,更应该有一点苏轼的“自由的精神”。有阳光便向阳而生,有风来,便随风而伏,黑暗侵袭的时候,就守着身体里的月亮,如果这月亮也暧昧难明,就沉沉而睡。
吃掉我一片叶子的蝈蝈,我看你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歌唱,也看你在一阵紧随一阵的秋风里死去。而我,干枯便干枯吧,我干枯的叶脉更加空荡,足以安放任其而生的自由,也足以穿过烈烈北风。当雪落下,我可以借其柔软一下与疆冻的大地一体而生的根茎。
与大地一体而生,好像这便是我活成一株草木的因由。这多好啊,如此安详,如此自在,即便枯败,也归于大地,如此踏实。
我是比庄子口里那无用的树更无用的,我是连那千年百年的寿命也不求了。但我似乎比那树终是多了一点贪恋,对这浩荡无边的大地。
2023-11-13/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