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龙小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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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岭南的第一件盛事便是雨的宴席,乌云涌来的一瞬,像谁正挥着巨大的勺,往江河、山野的锅里撒调料,满勺足足的量,并不急着全泼下去,带着节奏“唰啦…唰啦…”地倾下。
雨并不成滴,缠绕的银链似的,一大串狠狠砸下,发出“咕咚”的有力脆响,小湾村各条蜿蜒的河涌边,灰垣的小屋陆陆续续支开了窗,“龙舟水来了。”人们绽开了笑。
村子隐在城市的一角,村内河涌交错纵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水乡。小闻从雨后的怀远桥上飞奔而过,四百多年历史的青砖披着水花,被飞快又露头的太阳一耀,在欢快的脚下激起一屏光芒。
下桥、左拐,村口那棵高大葱绿的细叶榕下,远远地已经迎着两个焦急的身影,“阿全,阿光,快走,挤不上好位置啦!”“你也太慢了。”“差点都不想等了。”一边互相抱怨却一边勾肩搭背的几个小少年加快脚步往南边奔去。
古树投下的斑影略微倾斜地掩向半面河涌,这里,相比每座灰垣小屋都有的朝河涌延伸的二尺小码头,要开阔许多,临水阶梯是长长的一溜,因小湾村宗姓“简”,这儿就叫做简码头。
这会儿,码头已挤满了村民,大伙儿脸上都飞着笑,孩子们拍手唱:“四月八,龙船透呀透底挖……”,暴雨后的玉瑶涌漾着略浑浊的碧薇色波纹,小闻几个麻利地挤到近前,切切地向水下张望,他们知道,那儿的淤泥底,蛰伏着一整年生龙活虎的气息,一只藏水的龙船即将重出水面。
岸上的起龙仪式已经准备妥当了,抬旗帜,打响龙船鼓,烧猪、祭品放进竹编窝篮里,几位长老宣读祝祷文,斋菜拨入水,简单的祭祀就算完毕。
准备多时的青年、壮汉们跳入水中,找准泥底的龙船,先掏出船内淤泥,再在船身系上粗麻绳,“起龙船咯!”随着响亮的呼喝合力拉绳,不出几回合,龙船斜斜露出黑油油的身体,但因为余存的淤泥和灌满的涌水,重心不稳,将浮不沉的。
岸上的人们直跺脚“快啊!别沉了。”经验丰富的龙船手们用小桶迅速往外排水,很快船便轻盈地浮起。大家欢快起来,水里的,就着淤泥浸黑的涌水猛泼同伴,岸上的,又唱又跳鼓乐喧闹。
欢腾之后,龙船被抬上岸,这是一艘有两百年历史的老龙船,它的名字是“铭德”。坤甸木制成的船体阔长、结实,耐住了一年又一年逐波劈浪的疲累,虽然经年修补,它仍然势头如初。
小闻几个是忠实的拥护者,不仅看热闹,还赶赴每一场仪式,羡慕着每一位龙船手,盼着为龙船奉献每一寸热心肠,为什么?大概他们从小就浸泡在这密织的河涌网罗着的众多传说里;也许他们的爸爸就是划手、旗手;小闻更特别一些,他的外公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龙船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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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船起了,端午节的序幕也就正式开始了。每条村都有自己传家宝似的龙船,它们将陆陆续续从本村河涌底或干燥的船坞里,被虔诚地请出来,重新上漆、画花,行使它们游龙访亲或赛龙竞渡的职责。小湾村的“铭德老龙”正是一条游龙。
阳光偏出橙红,开始起了微凉的风,小闻意犹未尽地回头望了望,划手们正在搭一架简易的木梁,请上岸的龙船将被架上去完成画龙、点睛。过去的许多年里,外公便在这个时刻背着画箱信步前来。
“小闻,快走,今天加菜,有你爱吃的白灼虾。”阿光的话把他拉离微微的恍惚,外公已经去世三年了。从小失去父母的他,跟着外公相依为命,所以,严格来说,他并不算村里的人,但是小湾村却给了这个外姓少年许多温暖。
朴实的村民轮流照顾他的衣食,最好的朋友阿全、阿光,更是待他亲如兄弟,除了偶尔忆起外公的伤感,他从来都是善良、开朗、热心的少年。
月色如华,小闻回到村北角的一间小小、潮湿的灰垣小屋里。
他把外公的画箱理了理,扫去箱面落满一年的灰,擦净特制刷柄、笔柄上的霉点,巴掌大的两个扇贝作为调色盘已经被磨得边缘光滑、底部的凸面也平钝了许多,盛过许多色彩,如今却被洗去铅华,失落成两个玉白却毫无特色的贝壳碗。
“他们,会画出和从前一样好的游龙吧。”小闻静静地入睡了。
简码头畔,龙船架旁,却漾开了一层慌乱。临时吊起的两个六十瓦白炽灯泡照着村长材叔不可置信的焦褐色的脸,端着朱砂、手执毛笔的点睛师傅六爷发着颤,不住地念:“开眼不成,怕有怪罪……”
年轻些的“龙船仔”们小声议论起来:“听说点不了睛,必会‘插沙’?”“可不是嘛,龙的意识没聚拢,谁敢下水。”
三十米长的龙舟,在暗夜的灯光下益发似真似幻,只是,朱砂毛笔已经点过好几遍的龙眼丝毫没有留下痕迹,黑洞洞的,仿佛被抽掉了生气。
传说,没有点睛成功的龙船,一旦下水,必会直冲河床,插入沙底,除了鼓手以外的划手都会消失,而点睛,在以往是最简单不过的环节。千百年不变的龙船景习俗,近百年都没听说过哪村因点睛不成而缺席。
觉是睡不囫囵了,得连夜查漏补缺,船体被涌底的淤泥养护得完好;龙头、龙尾供奉在祠堂,是鲜亮齐整现取来安上的;新漆的龙身依旧延续着两百年的信仰——华光大帝所照拂的五色龙,无论是五彩底色还是上嵌的八仙法器、花卉水果都一丝不苟地规整。
材叔凛着一张脸从起龙船的涌边到祠堂的供奉间来回跑了好几遍,眼睛贴着龙船连一丝缝也没放过,但,终究是在疲惫中无奈宣布“待明天吧”。
上午十点钟光景,“点睛失败”的消息就已传遍全村,深深的担忧比雨还没来得及瓢泼的沉沉天色还要扩散得快。
小闻到了龙船架旁,只见长长的船身已经盖上一层油布,隐约露出一小截熟悉的黄、蓝底色。他闭着眼睛也知道,蓝底上衬着粉莲,黄底则缀着系飘带的红葫芦。
一切照旧,怎么会……小闻满是疑惑,“大家叫我们画工、画师,但我们真正的名字是‘匠人’,不管调色、打底、落笔,画龙十全才可以点睛年年。”外公这话几乎每年都要说上几遍,此刻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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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龙、起龙、画龙……对版、调色、画花……等等,调色……小闻又飞快地掀起油布一角,蹙眉看了一回,那颜色确实不大通透,每隔大约两掌的距离就会不易察觉地凝起一小团色节,凌乱微凸,坏了笔触。
“颜料?”被三个少年急切围住的材叔也蹙起了眉头,“你们知道的,老画师去世后,小闻算是唯一的传人,本该……但每年一度,端午游龙是大事,小闻啊,这不是计较你是外姓……哎,不提也罢,新画师虽年轻,也还得过你外公不少指点,前两年不也没出过岔子么。”
“画龙十全才可以点睛年年,这是外公的老话,他的颜料从不会起色节,五色要通透顺滑,才能显现华光大帝衣袍的雍容。”
少年的话令材叔窘迫且不安,他没想过信仰在一丝不苟的仪式外也恳切着,此外,顺顺利利地去趁龙船景是全村人的期待。
小闻的疑虑很快得到证实,年轻的新画师承认:他接手的头两年,老画师的颜料还有剩,今年眼看不够了,便换了自己的。“自己的颜料从哪来?”“买的,在临近市集。”
小闻长长叹了口气:
“画龙,画龙,
诚心首重,心细至终,
颜色亲采,画色如虹,
莫失本心,龙游西东。”
新画师红了脸,材叔沉默良久,长老们摇头不已。
小湾村这两日静默得十分古怪,人们大多绷着脸,“铭德老龙”也迟迟未下水,但很快有了传言:老画师的外孙将要接过画龙的担子了。
“不是早有新画师了吗?”“小闻始终是外姓,会不会……”“这孩子也不错,说不定就靠他了。”各种议论悄悄而纷杂。
可小闻蹙眉的唯一缘由却是犯愁‘颜色亲采’,外公的颜料是盛在一组白瓷瓶里的细腻粉末,用时需化水,颜料上笔,妍彩夺目。
“小闻啊,龙船画师不同于一般的画师,色彩引灵气,你须得亲自去寻。”外公从前说这些话时,小闻总有点心不在焉,以为终究会知道的“去哪里寻”,却因外公急病过世而留下缠绕岁月的憾。
眼看隔壁仲村、培恩村的龙船都已入水热热闹闹操练起来,年年瞩目的守正村,更是连招景帖都已递送妥当,时间实在不多了。
小闻蛰伏在村北小屋,日夜整理外公留下的资料、笔记,阿光陪着他干着急,阿全性子最急,进屋就嚷:“你俩能不能不钻一堆破纸里,亲采,总要出去采吧,咱们爬山下海,就不信寻不着。”小闻有些动容:“对,得去,但不能瞎找,要知道最可能的地方,要节省时间。”
外公的《画龙杂记》里,最特别之处是并了两页纸,着墨细致地画了一艘龙船。“你们看,这船真奇怪,和见过的都不一样。”“好大,像画舫一样。”“哎,这颜色……”小闻一眼便看出,船体的颜色和外公惯常的用色极为相像,船上刻着“大泽龙船”。
“大泽龙船……”背着手的材叔怔了怔,“这是一艘四百年历史的老龙船了,出自皇家,为纪念忠臣而造,听说它高大非凡,船身有楼阁,出游一次人们至少耗费十年的精力和财力。
出游时有无数小艇伴随,船上唱戏,船下追喝,好不热闹。但一百多年前,它就莫名消失了,谁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传说得见者必有美运。它所命名的‘大泽’就是顺江而上百里外的一片泽地。”
出了材叔家,已是初月时分,玉瑶涌丰沛的水面闪烁着无数流动的碎月光,早已移往祠堂的“铭德老龙”不知怎的,依然拖着细长浓重的影子,深深戳在小闻的脑海。
“小闻,你真的打算去寻找‘大泽龙船’?”“你真的确定颜料和它有关?”小闻没有答,他的眼睛追着玉瑶涌上的碎月光飘远了,他需要顺涌而下,从五溪口进入阔大许多的南江,再逆流而上,寻找到那片据说丰茂异常的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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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湾村还沉在睡梦里,小闻背上外公的画箱转身锁好门,他路过涌边一凹接一凹的青石小码头,行过拱成凝固岁月的怀远桥。村口那棵高大葱绿的细叶榕下,迎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最早的天光也没有让小闻决定独自出发的计划成行,小闻藏起眼中的泪花,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少年们从简码头乘小艇直下,岸边的绿翠浓荫在渐渐蔓延开的晨光中清晰起来,无暇赏景,他们商讨起大泽之地的具体方位。
“孩子们,你们可知道这大泽许多人都知道,但见过的却没几个。”长年累月默默开着小艇接送小湾村民的福九公冷不丁地出声,少年们自然好奇不已。
“那年,我还是南江里的轮渡船员,有一次,受命去上游接新船。回程时,就在快要接近大泽河段时,突然风雨大作,江水急涨,我们奋力掌舵,可船始终像陀螺一样打着旋儿,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船头渐渐稳了,那江水却‘哗哗’地退去,江面越降越低,我慌忙中抬头一望啊,一大片绿油油的泽地猛然出现了。”
少年们听得心惊肉跳:“后来呢,后来呢?”“这就是真正的大泽之地吗?”“你见到龙船了吗?”福九公呵呵笑起来,“我的胆子可比你们小多喽,没敢停留,赶紧回程了。
孩子们,大江里每天都有不同的潮汐水位,南江俗语‘初一茶,十五饭,月尾影东面’,就是说,逢初一,饮早茶的时候潮水就涨了,到了十五,一定午饭时间涨潮,而月尾,涨潮时分就属影子在东面的下午。奇遇大泽那天,正是月尾的一个下午。”
由涌入江十分轻捷,阳光未热,小艇已达五溪口,少年们按福九公的提点没有乘船,乘车先到离大泽地上游最近的小镇。
到达时错过了午饭,自然也就错过了正值十五的晌午潮。他们决定休整一晚,同时也马不停蹄准备起来,江岸小镇,找一艘小艇不算难,最重要得准备干粮,还有油布、麻绳、小刀……零零碎碎到天擦黑才备齐。
忐忑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他们在上午十一点出发,壮实的阿全掌舵,小闻捧着地图一路察望,阿光则随时注意动静。
天清气朗,小艇划开南江碧绿的波浪,稳稳地顺流而下,有几个时刻,天地明净得让少年们恍惚觉得只是一次兴起的野游。
很快便到了大泽河段,不能直下了,他们开始在附近兜绕,“还有20分钟。”阿光有点紧张地报时,闲聊停了;“还有10分钟。”阿全掌舵的手有点发僵;“准备!还有两分钟!”小闻心跳如鼓,三人不约而同扣紧了船舷。
一分一秒过去了,江面连一个小浪都没起,而头顶的太阳明明已至正中,甚至他们惶惶不安地又等了大半个钟头,也一切照旧。
沮丧的情绪开始蔓延,阿全打满舵,掉头。仿佛要出人意料到底,没驶出五分钟,阿光尖厉地叫:“来了,来了!”只见江水渐渐荡起了高浪,江水迅速没过了石堤,阿全定定地盯着小闻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不安与兴奋,他咬牙沉臂,一个满舵又回了头。
小艇被急浪越抛越高,不知什么时候已乌云蔽日,黑沉的云映得江水也成了墨绿色,小艇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时候,开始缓慢地打圈。
“来了!来了!”少年们感觉艇身猛地一沉,继而开始飞快地旋转,巨大的冲力让他们歪倒下来,紧贴着船底,风声像虎啸般令人胆寒。阿全的手早已离了舵,阿光一直在喊着什么,小闻紧紧护着画箱,一脸坚毅。
大家都精疲力竭时,终于停下来了,与此同时,急涨的江水又倒流一般飞快地退去,下沉,深深地下沉,小闻一眨不眨地望向江面,一洲深绿倏地跳进眼帘。
泽地其实是凸在江心的一片绿洲,植被自水而生,环着一片片裸露的红泥砂地,每一片并不相连,行进其中,只能依靠舟船。大泽绵延,竟一眼望不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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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一片砂地,少年们上了岸,兴奋后的苦闷是:这么大,该如何寻船?
他们决定循着大块砂地分头找,找些什么,其实大家心里都不确切,从太阳灼热到星辉流泻,都毫无所获。
“小闻,如果找不到大泽龙船,怎么办?”
“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我再拜访别的龙船画师。”
“咱们的‘铭德老龙’多么神气,一定要让它顺利下水。”
“我们一定可以采到最好的颜料,五月龙船景,不缺小湾村。”
夜深,同伴们依偎着睡着了,小闻却清醒地听着蛙声虫鸣,赭灰色的夜像扑了一层贝壳粉,荧着微光,与村子里的初夏夜大不同。
远远地,某处荧光浓起来,而后,朦胧起一片五彩,不像彩虹一环一环地颜色清晰,而是融作一团,每缕颜色相互绞在一起。
小闻赶忙摇醒伙伴们,他们驾上小艇在草木森森的泽地里争分夺秒。那彩光不断扩散,映亮了半面夜空,奇异的是,每个人都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也许大半夜过去了,也许才刚过五分钟,回过神时,他们总算进到了彩光的中心。
不知是在刹那,还是又过了许久,明明在意料中,却仍满是惊讶,一艘巨大的龙船从森黯的泽地中升起,就在少年们的眼前。
这龙船和外公画里的别无二致,但更加金光耀眼。只见船头粗长的龙颈高高昂起,龙头比惯常要大出三倍,龙角高耸,龙须长逸,龙目黝黑鼓凸,威严而灵动,仿佛随时要向他们斜睨过来。宽大的船身上有两座一高一矮的楼阁,高的尖顶飞檐,矮的平顶宽梁。
长直的船身和竖抬的龙尾,显示了这艘巨船鲜明的龙船特征,不同于普通龙船底色画花,大泽龙船整身都雕刻着红、黑、黄三色描金龙鳞,片片细致。
突然,船上灯火全明,铜鼓响了起来,萧笛、月琴也咿呀随奏,宽阔的楼台前华盖分列,陆陆续续开始人影显现。
小闻暗暗攥紧拳头,他知道寻找的答案也许就在此刻揭晓了。
果然,这出戏画师是主角,为寻绿色颜料访遍青山,最后寻得翠鸟羽毛,蘸上清晨露珠,以羽作画,奇的是那羽毛挥在纸上便留下鲜艳的绿色,再执画纸迎着阳光,那画却逐渐消失,而同时绿色的画粉不断簌簌落下……
船身渐隐,彩光也尽消,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少年们在脚下的泽地里发现了大量的古瓷器碎片和刻饰精美的木块,他们相信大泽龙船就沉睡在这一方绿泽里,而过去的一夜也绝不是梦。
接下来的白天,找寻翠鸟羽毛、收集晨露,从树上折腾到岸边,天知道他们费了多少心力。总算,羽毛得于偶然捡拾,晨露则出自少年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累”的忍耐和坚持。当小闻画的一池静湖对着阳光不停流泻着绿波时,少年们眼里都朦上了动容的湿润薄雾。
一个白瓷瓶被小闻紧紧地握在手中,他想起了外公,他是不是也曾翻山越水,心怀“匠人”的执着,坚持着游龙祝祷的信仰,孤独地一步步靠近传说中的无边绿泽。想到这里,他看看旁边睡得正香的两位好友,感慨之外,还有深深的满足。
天空抽离最后一丝光亮前,小闻也沉入了梦里,今晚依然有彩光出现吧?一出戏,一抹色,会是这样吧?
月过中天,彩光如期而至,像阀门一般开启了少年们心中的全部热烈。
龙船升,灯烛亮,华盖撑,人儿往……照旧的过程仿佛与少年们系上了某种默契。
戏中人今夜寻找红色,各种花瓣探索失败后,画师于最意外之地寻得了所需。小闻望了望脚下,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红色砂土,又狐疑,这样简单?
整个白日的亲采证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依然不可缺的晨露,虽然累了些,但总算顺利。
取砂土,投入晨露中搅拌,自会融成鲜红的颜料,可试了不下十次他们才发现,砂土不能是随便的砂土,可要怎样的呢?没有标准,没有指点,少年们只好不停穿梭于绿泽环抱着的各处砂地,取来肉眼看去完全没有区别的原料“碰运气”。总之,日头即将沉下,他们才盼来了那一抹鲜红。
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令少年们疲累、沉稳、坚韧,他们捕捉朝阳、追逐蓝鳍之鱼,甚至到达月亮的背面等待一场粉色的雨,少年和时间都飞快地前进着。
第五晚的龙船静了喧嚣,开始次第灭灯时,少年们知道,是最后的时刻了。那巨大的龙鳞闪耀的船身;高昂的似乎随时会睨向他们的龙头;戏中人、梦中人,抑或真正的历史过客,即将湮没于生活。
“大泽龙船,谢谢你!”少年们齐喊,回荡的尾音夹着最后一丝彩光就此陷入暗夜。
尾声
回到小湾村,已入下旬,小闻重新画龙那天,村长材叔破例默许了全村老少的围观,从前,听说也有过这么一次。
那年雨涝,所有的河涌都急流滚滚,传言龙怒必不会让点睛成功,隔壁村似乎都已应验。但小闻的外公沉着熟练地画龙后,朱砂如常灼出龙眼的红光,听说,那一瞬,阴沉的天空也被它映亮了。
红、绿、蓝、黄、粉,五色龙身已经利落地完成,人们一片赞叹,“老画师亲传就是不一样。”“这孩子,从前实在埋没了。”点睛师傅六爷已经执稳了毛笔,这次他神色更加肃穆。
“等等!”小闻歉意地笑了笑,在船壁里侧流畅地画上两座楼阁,一高一矮,高的尖顶飞檐,矮的平顶宽梁。
六爷终于落笔,“铭德老龙”眼睨红光,衬得不到午时的太阳炫出了五彩颜色,人们欢呼起来。小闻退出人群,两个伙伴拥过来伸手攀上他的肩,不过半月,他们的脸似乎线条就硬了起来,他们相视微笑,在互相的眼里都看到了在那片无边绿泽上升起的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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