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洁的爸爸妈妈走了,去了深圳务工,你知道么?老师。”作为二年级班长的曾爽在汇报班级工作时眨着眼睛问我。我一脸惊奇,不解地问:“小洁他们家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还出那么远的地方去务工啊?”曾爽低下头,轻轻地说道:“听小洁说是挣更多的钱给她更好的生活。”“哦!那她现在住在哪?”我询问道。“在舅舅家,隔老师住的地方很近。”曾爽用手指了指小洁住的地方。
就当我仍想进一步询问下去时,“铃铃铃”上课铃响了。恰巧这正是我的语文课,我急忙站起身拿教科书,曾爽也匆忙地往班级赶,在半路时她忽的一个急刹车,凝重地对我说:“老师,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别人知道小洁爸妈不在身边,会嘲笑,欺负她的,好么?”曾爽带着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连忙点了点头,因为这哀求的目光是那么的熟悉,仿若十年前的自己。
上课了,我依旧如往日一样上着课,但我的目光会时不时的,偷偷地瞄向小洁,但我发觉今日的她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那粉嫩的脸蛋上添了份往日不曾有过的疲倦。许是有点不习惯吧!我在心里默默揣测道。就在我瞧着小洁的那刹,竟感觉有另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不怀好意的老鹰,在虎视眈眈地偷窥它的幼崽,甚至想找一个机会把它的幼崽变成饥饿肚中的一顿美餐。不愧是一班之张,护“崽”之心那么强烈。我只有倒退几步,竟发现真的是她在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哀求也有警戒。我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我明白彼此的约定。
就这样我和曾爽守着彼此的约定,但是我也强烈要求如果小洁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曾爽要报告给我。因为我明白离开爸妈的孩子是多么的无助,就像十年前的自己,这一切仿若就在昨天,回忆起来仍旧是那么心痛。
但接连下来的几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那如泉清澈的眼眸中掺杂了几丝不相称的血丝。但你不仔细看,是丝毫察觉不出来的。而小洁仍是那个乐于助人、学习勤奋、惹人喜爱、爱笑爱跳的小女孩。仍旧穿着她喜爱的乳白色连衣裙,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操场转着一圈又一圈,那身姿如一只翩飞的蝶,又像一位云中的天使,一不小心,跌落在了人间。看着她那笑时轻旋着的两个酒窝,那随风而摆动的身姿,我竟入了迷。我在想这宛如天使一样的女孩,她的爸妈这么忍心离开她。我在想更好的生活是什么?他们是否问过自己的孩子真正要什么?
就在我满脑子的询问中,时间就这样悄悄地从我眼前溜过,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但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小洁的身上。慢慢的,小洁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作业认真教,上课认真听讲,班干部的工作也很负责。但是我发觉慢慢的她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笑了。
有一次下课后,我的书本落在了教室,半路折回去拿时,竟发现小洁像一滩烂泥般趴在桌子上,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我拿着课本蹑手蹑脚地走进她身旁,她竟没有意识到,显然是睡着了,但为什么她会那么累呢?我想一探究竟。便轻轻地推了一下她,唤道:“小洁,醒醒。”她移动了一下,没有理我。我又轻轻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她还是没有醒。我不想再惊动这疲倦的小天使了,便转身离开。在我离开的那刹,竟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声音:“求你们了,声音小点。别吵了,让我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第二节课,其他老师都有课,我一个人静坐办公室,批改着昨日我让她们写的50字的小小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大多数学生梦想着以后做大老板,成为科学家,美食家。但小洁却梦想着过以前的日子,她说:“我梦想着过以前的日子,那里有爸爸妈妈,那里有欢声笑语……其实爸爸妈妈,一条裙子我就够了,你们一个吻我就开心了,我不要那么多,我只想你们都在……”
看着看着,我却百感交集,仿若我与那八岁的小洁是感同身受的,她的苦,她的无奈,好像我都能一一感受得到。
在一个安静的晚上,我决定给小洁的父母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劝他们回来。我知道或许自己做的这一切在别人眼中是多管闲事,又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我知道别人不在乎,但是小洁她在乎。说不定那声“爸爸妈妈,你们回家,好么?”在她心中排演了千万次,但她却一次次让那个想法谢幕,因为他们说是为了给自己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嘟、嘟、嘟”电话拨通了,我在电话这头手心都捏了一把汗,我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因为我毕竟只是一个实习的班主任,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我不敢保证能劝他们归来。
就在自己深呼吸几次后,那边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哪个?”我一听是小洁家乡的方言,我是听不太懂的。我赶紧自报家门:“喂,您好!是小洁的家长吗?我是小洁的班主任,有些情况想向你们了解了解,请问你们方便吗?”电话那头立马改说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方便,方便,老师,你好!请问小洁有什么事吗?”“你们知道吗?小洁想你们,她在作文上写道……”我就把她作文上的原话重复了一遍,电话那头是久久的沉默。偶尔能听见女人轻微的啜泣声。过了好久,才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老师,我们都是农村人,在农村守着一亩三分地,能有个什么钱,一大家子都要吃喝拉撒的,再加上我们也想多挣点钱送小洁去市里上上什么舞蹈班,什么钢琴班,什么书法班的。我们苦点没什么,不能让孩子也向我们这样。不是么?”
正当我仍要劝说时,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凝重的声音道:“老师,你爸妈以前不也是这样的么?以后你们就会明白了。”听了那句话,我整个人就如静止了一般,连心脏是否在跳动我都没有知觉。只是脑海中重复响起那句话“你爸妈以前不也是这样的么?”我苦笑了一下,想到是啊!我自己的家庭都是怎么做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哪怕不是以前,现如今我的姐姐四个孩子,她以后不也是要重复爸妈的故事么?
那晚,我一夜未眠。想了太多太多。
第二天,顶着个熊猫眼去上课。但我发现小洁又开始笑了。曾爽交作业的时候对我说:“老师,今天小洁好高兴,她说爸爸妈妈给她打电话了,说是只要她好好学习他们会早点回来。看着曾爽一脸的开心,回忆着昨夜小洁母亲的话,我知道那是父母对孩子一个善意的安抚,早点回来,早点是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还是无数个明天,后天?但我不忍心残忍地打碎孩子的一个期盼,我知道正是有了那个期盼,孩子的脸上才露出久违的笑容。我强忍着悲伤对曾爽说道:“是吗?那挺好的啊!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你觉得呢?”“我也觉得是,那小洁的爸妈就快回来了,老师,我和小洁真高兴。”曾爽激动地说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由于我自己也有太多的事要忙,便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小洁的身上。但批改作业的时候还是会发现小洁的一些涌出的问题。比如以前仔细的小洁渐渐变得马虎,生字拼写音调会经常出错;认真、负责的小洁渐渐变得有些松散、偷懒;那以前爱笑的小洁渐渐不爱笑了,也不喜欢穿那条乳白色的裙子,下课后,如一朵枯萎了的小花,蜷缩着身子,是那样的孤独。
江南的春季,总是细雨蒙蒙,我所执教的这个江南小镇也不例外。在一个蒙蒙细雨的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小路上闲逛,想着如何让处理小洁的事情,走着走着竟发觉路旁的一个房子里有人在吵架。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哭什么哭,我们亏待你了,你要哭的那么伤心啊!你叫你爸妈回来啊!他们舍得那边的工资么?”“才不是呢!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听着听着,发觉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哼!很快就会回来,你在做梦。”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走啊!这又不是你的家,快走快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了起来。“走就走”还未等我在脑海寻觅出那个熟悉声音的来源时,一抹白色的影子,忽的一声在我的眼前掠过。
我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小洁吗?我感觉出了什么事 ,怕孩子想不开,便加快步伐,向小洁跑的那个方向追去。追了一会儿,只见小洁在一个新做的二层砖房面前停住了脚步,趴在铁门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赶紧走上前,用手轻柔地摸着她的小脑袋。“走开,走开。”我才不要你碰我。我轻声地说:“小洁,是我,老师。”许久,她才抬起红得像樱桃的眼睛瞧着我,没有啜泣声,但眼泪是一滴一滴地掉,看着她那掉落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是那么痛,眼睛忽的有层水雾浮起。我不想让小洁看到我眼中即将迸出的泪花,我急忙把小洁一把揽入怀抱。我知道自己这小小的怀抱,自然是比不上她爸妈怀抱的温暖,但此时此刻我只想用自己小小的怀抱包裹起那颤抖的“小天使”。她在我怀中啜泣着,说着一连串不完整的话语:“老师,我……我想我……爸爸妈妈,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好想……好想他们。”
后来是我送她回的家,远远就在路上看见几张绿色的麻将桌整齐地放在大厅里,另外是一些简单的家具。在门口迎她的是小洁的舅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歉意地对我说,他妻子管教孩子的方法不合理,说以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虽然我也知道他的这个承诺,就像小洁的父母一样说会早点回来,皆是风吹就会破的谎言。只是现实太无奈,谁也不想把这层代表希望的窗户纸捅破。
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和小洁的舅舅反映了一下小洁最近的反常现象。他舅舅一脸愧疚地对我说:“老师,我们夫妻两也是小学文化,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加上太忙,实在没有时间管孩子。不瞒您说,我儿子一年级的功课还是小洁教呢!”听了小洁舅舅的话,我无言以对,我该怎么说呢?除了交代一些好好监督孩子功课,让她早点休息,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孩子之外,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无奈地低下身子,为小洁擦掉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叫她听话。其实,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听话,只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走了,我看到小洁仍旧站在那里,瞧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又蓄满了泪水。我知道那泪水是不能流下的,只能望天空,把眼泪倒回去。我走了后,那些喜爱打麻将的人又三三五五地聚到了小洁舅舅家,小洁舅舅,舅妈又笑容可掬地招待着他们,把幼小的小洁忘到了九霄之外。接着吵嚷声,麻将子声,聊天声,笑声一片片接连响起。我终是明白了小洁那脸上从所未有疲倦的来由。你瞧这世界,多么可悲啊!那一片片笑声后却容不得一丝丝的哭泣。
那天,我特意带了小洁去郊游,我们买了好多吃的东西,小洁还特意穿了那件乳白色的连衣裙,我们坐在小树林里,小洁提议去她家的那片小树林。我们便来到了小洁家旁边的小树林,小树林非常茂密,鹅黄色的嫩芽,嫩绿色的小叶子。还有许多盛开的月季花,你瞧啊!那些月季有的正婀娜地开着,有的还是花骨朵,像极了我眼前的小洁。我们坐在树林里,小洁一直望着自己家的房子。
“小洁,你们家的房子挺漂亮的,风景也好。”我故意找着话题。不想让小洁睹物思人。
“老师,以前它是挺好的,但是现在的它,一点都不好。是空的,老师,你说一座空房子有什么好的呢?”小洁缓慢地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我还有些懊悔,是不是我的话语勾起了她的回忆,或在不自觉中伤害了她。的确,一座空房子再美,也是没有人气的,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亲人彼此的关爱。它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冷清清的空房子,不过如此罢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尴尬,她赶紧转移话题吧。她站起来望着蔚蓝的天空。
“老师,云端上会有天使吗?”她背对着我问。
“当然有,就像你一样,那么可爱,那么漂亮。”我也望着天空答道。
“老师,你说天使会孤独吗?”她又问道。
“不会啊!你看那云层是她的家呀!”我笑着答道。
“不,老师,我想天使一定很孤独。”她若有所思道。
“为什么啊?”我惊讶地问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没人和她聊天,没人去真正理解她的感受。美丽的天使就像一个弃儿,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孩子。老师,你说她是孤独么?”她轻声地询问道。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看着蓝天上飘着的几丝云儿,我也想问问那云端上的天使,是否她也孤独。
暖风轻轻地吹拂着,掠起了我额前的发丝,也扬起了小洁的白裙,看着小洁那瘦小的背影,我不知道云端上的天使孤不孤单,但我知道我眼前的“小天使”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