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一万八千多天,漫长而仓促――漫长的,从晨到晚挨着,日日度日如年;仓促的,眨眼五十年,啥也没干,却已花发横生。
从记事起,我好象就没停止过做梦――做白日梦:梦想着考上大学,当了省长,市长,县长或公社书记,把欺压过我们的村干部一个个踢掉;梦想着一夜长大,脱离开母亲的管制,不用再上学,挣了很多钱,让母亲脸上愁云散去,常常眉开眼笑……
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个美梦都化作了泡影。说来可笑,曾经那么讨厌学校、憎恨老师的我,长大后,却偏偏就以教书育人为业。
1982年,我以全公社第三名的成绩被县城一中录取,可那年暑假快开学的日子前,一连下了数十天的大雨,大雨不仅冲坏了村村庄庄的房舍田地,也把通往县城的路给冲毁了。于是,县教育局临时决定,在我们公社的中学办一个优班,把山区的优生放在这一班内,与初二、初三学生一起开学,即比其他非优班的初一学生早开二十天的学。
无巧不成书。正是因了太多的“巧”,便使原本正常的运行脱了轨、转了向!恰是这二十天,让我的人生轨道发生了偏转,使我的人生阅历中平添了几分跌宕起伏。
开学的第一天,大姐夫去学校送我。姐夫带我见了班主任崔和喜,去总务处买了饭票,到宿舍铺了床褥,一切安顿好后,还不到中午。姐夫说:“今天可能也没什么事,先回姐夫家住一天,明天早上再来吧。
待次日,我步行八里路,大约在上午八点多来到学校时,校园内一片肃静。当我怯生生地走到教室门口时,听见班主任崔老师已在教室里讲课了。
当时幼小的、初离开母亲姐哥、来到一个陌生环境、站在教室门外的自己,应该是胆怯、恐惧的吧?我不敢作声,慌恐地站在教室门外,一直等到下课铃声敲响,班主任崔老师走出教室,看到站在门外的我,问:“你昨天去哪了?”
“回我大姐家了。”我蝇蝇低哝。
“去哪了?大声点说!”
“去我大姐家了。”我的泪在眼里打转。
“去!坐在最后那个空座位上!”班主任崔和喜老师把书夹在腋窝下,转身迈着八字步走了。
我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张没有左邻右舍、孤零零的、靠墙角的座位上,泪水啪嗒啪嗒掉在桌子上。
只因回大姐家的那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同学们已领了课本,有了相识的同伴。而我也只因了那一个下午与一个晚上的时间,不仅错过了与新同学相识的最佳节点,还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非难,成了教室里最孤单的存在。
接下来的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课,因为没有课本,我在恓恓惶惶中熬到了放学铃响。当我随着女同学们走进宿舍时,我懵了,只见我姐夫给我铺好的被褥不知被谁胡乱地卷起,扔在了宿舍的土哄哄的土煤火上,而我原先的铺位已被另一位同学占据。有位个子矮小,长着圆圆脸,大眼睛的女生说:“是班主任崔老师把你的铺盖卷起放在煤火上的,然后让崔春平占了你的铺位。”
我再也忍不住了,抽抽嗒嗒的哭出了声,泪如线珠。有小同学过来安慰我,当你正伤心时,别人的安慰恰是助催剂,所以在小同学们的安慰下,我的哭声越来越大,我抽抽嗒嗒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没吃同学给打的午饭。当泪哭完后,我走出宿舍,去找在公社医院当院长的舅舅。
童年的世界是单纯的,只有纯真的爱,没有切齿的恨;青少年的世界是恣意的,是爱憎分明的;成人的世界却是虚伪的,利益的。
当我泣不成声地站在舅舅跟前,哽咽着时断时续地说完自己的遭遇,舅舅给我倒了碗水,给我拿出烧饼让我先吃了点,随后,舅舅领着我来到崔老师家,舅舅敲门进去了,我则站在门外。
“耿院长,你有什么事?”崔老师问道。
“三英――进来。”
我怯生生地站在舅舅跟前。
“崔老师,这是我的外甥女。”
舅舅与崔老师还聊了点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舅舅走时,崔老师说:“在咱自己的班,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舅舅走后,崔老师在带我往宿舍走的路上,问我:“耿院长是你亲舅?”
“嗯。”
“你爹是干什么?”
“我没有爹。”
……
崔老师让宿舍的同学们分别把自己的铺盖往小处叠了叠,在睡着十六个人的土通炕上给我腾出一个大约50cm 宽的铺位,并让两位同学把我的被褥重新铺好。随后,崔老师又喊了两位女同学,让她们与我相跟着去办公室领了课本。
有一种伤害一旦造成,便很难愈合;有一种偏见一旦形成,便很难改观,尤其对心智正在形成期的青少年。
经此一事,在母亲、姐哥以及小学老师娇宠下长大的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所以想家,哭泣便成了日日必修!
虽然在接下来的学习和生活中,崔老师处处照顾着我,比如:崔老师找理由把我的座位与一个课堂上做小动作的男生互调了一下,使我有了同桌,下课后还常常对我嘘寒问暖,关心我学习上是否有困难等导。但我仍用我十二岁的情感从心灵深处仇视着崔老师,也仇视着占了我铺位的崔春平(春平原来是崔老师的侄女)。
只要是崔老师的语文课,我要么托腮看着窗外,要么爬在桌子上装睡。因此,崔老师没少说教我,而且常以我舅舅的名义,说什么:“我和你舅舅是同班同学,你可不能辜负你舅舅对你的期望……”他的话,我一概充耳不闻。
在宿舍里,我和春平,从开始就种下了一种十二岁少年之间的“仇怨”,互不搭理,还时常因为她碰了我的碗,我动了她的茶缸等等芝麻小事而发生口角。
就这样,我在想家、哭泣、仇视、争吵中煎熬了二十天,终于等到了春芳、红菊、庆凤三位小学同学的开学。
小学时,因为我学习成绩优秀,深得老师的爱戴,所以升入四年级后,我便身兼数职:不仅是班长和全校学生集合时的喊队人(即现在的校体育委员),还是全校的打钟人(即按时用一根一尺多长的铁棒,按一定的节奏敲打挂在一棵小柏树上的钢条,以提示上课或下课铃声)。我是我们小学同学们的头儿,他们都比较听我的调排。
春芳、红菊、庆凤的到来,使我有了玩伴,不再孤单,好像胆子也大了。
我不再热爱学习,我成了调皮捣蛋的代表,我领着红菊、庆风经常逃课。白天,我们仨满山遍野地跑,去摘酸枣,爬树偷核桃;晚上,如哪里放电影,我们仨个就逃自习去看电影。(那时的学校管理不像现在这么谨慎严密――学生在学校的每一个时间点都在老师的无缝监管下进行。那时,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每节课45分钟,其余时间都由学生自由安排,晚自习很少有老师进教室。)更有甚者,有一次,我竟领着红菊和庆凤,跑到距离学校10里路的源上村去看了一下午的戏。
这一次的逃课,直接导致上初中刚月余的红菊失了学。(不是被学校开除的,那时,学校很少有开除学生的,除非犯了特别严重的错。是因为红菊逃课的事,让她娘知道了,她娘直接把她的铺盖卷卷回了家,不让她念了,主要还是因为家庭贫寒。)接下来,没多久,庆凤也因家庭原因退学了。我又成了孤家寡人。(虽然还有春芳,但春芳胆小温顺、听老师父母的话,不肯随我胡作非为。)
当你不能顺利融入一个集体时,你要么变的沉默孤寂、卑微怯懦,要么变的桀骜不驯、嚣张乖戾 。我应该是变成了后者吧?更确切的说是变成了两者的揉合体――内心隐藏的是前者,外在表现的是后者。
红菊与庆凤的相继退学,使我也起了退学的念头。
我越来越讨厌进教室和宿舍。在教室里,男同学们若稍有触犯,我便会跟他们撕打在一起。在宿舍里,我则针对春平一人,处处找她的碴,有一次,宿舍轮着春平值日那天的早晨,当春平跟另一个同学从灶上打回开水,挨个给我们分水时,我嫌她给我分的水少,一生气,便把她给我打在茶缸里的半缸水,一股恼儿泼在了春平的脸上,春平“呀”的一声大叫后,就哇哇大声哭起来。同学们都吓坏了,我应该也吓坏了,呆在原地,手和腿在不停的发抖。不一会儿,已有同学把崔老喊来。只记得崔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就急忙领着春平去了医院。
所幸,水的温度不太高,春平经我舅舅处理后,只是左脸颊看起来有些红肿。
待年龄渐长以后,每每想起此事,我都心有余悸――如果……那我此生将要背负怎样的罪恶感?将如何面对自己,面对毁容后的春平?
人生没有假设,他是单向行车,无论前方是一片坦途,还是满布荆棘,你只能一路朝前,却无法后退。
跟春平一起走进宿舍的除了崔老师,还有我舅舅,当时同学们都已上课去了,而我则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没睡。
舅舅一进宿舍就大声吼到:“三英,你给我起来!”
还不待我穿好鞋,“啪、啪”两个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不想念,就卷铺盖滚蛋回家!”舅舅一脸怒气,大声呵斥到。
我弯下腰把鞋跟往上一拉,就哭着跑出了学校。就这样,我开始了近一个月的逃学经历!
无论在什么年龄段,只要你不能按步就班、循规道矩地干你该干的事,那你势必要经受违规所带来的种种劫难。
我从学校跑出来,跑到学校后的山坡上,或坐、或走,当时脑中萦绕的只有一个念头:“不上学了,坚决不上学了!”眼前忽尔出现崔老师那可憎的脸,忽尔闪现教室、宿舍里孤独的自己。中午时分,肚子饿的荒,就在一片胡萝卜地里拔吃了几个萝卜,还记得在一片已萎蔫了的西红柿地里,摘吃了几个半红不红的西红柿。太阳快落山时,我开始向我们村的方向走去。
当我穿过回家必经的仅能容一人的窄巷时,就看见母亲在猪圈旁倒猪食,我喊了声:“娘――”
“你怎回来了?”母亲问道。
“我不想上学了。”
“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就是不想上学了。”
“不行,明儿清晨我送你去学校。”
母亲心里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和舅舅们一样上学:母亲有两哥和两弟,因为姥姥家家境一般,更因为重男轻女思想作祟,四个舅舅都上了学,并且均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唯独母亲这唯一的女儿只上过两年学,认得几个字后,姥姥便让她回家,帮衬着家里干农活了,所以在母亲心里一直有一个读书的结。随着我们姐妹兄弟一个个的出生,母亲便把读书的心愿转嫁到我们几个孩子们身上,又恰巧姐妹中,我尤显聪明――从小数我成绩最好,所以母亲便把读书的愿望全寄托在我身上。
第二天早晨,母亲早早喊我起床,然后送我去上学。
我默默地随母亲来到学校,母亲看着我进了校门,就转身返回去了。(因为生活的不如意,母亲几乎没进过我初中学校的校门,也从没见过我初中的任何老师。)我则在学校大门后窥视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后,快速从与母亲回家相反的方向逃离学校,然后在外游荡,肚子饿了,便在山上捡吃核桃,拔吃萝,到傍晚时分,我再次回到家中。这一次,母亲气得拿起棍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大腿和小腿上,应该很痛吧?现在却是感受不到了,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挨打。
晚上躺在被窝里,心里默默祈祷:“让我生病吧,让我生病吧……”可早晨,我仍在母亲的哀嚎中穿衣、吃饭,然后随着凄婉的母亲走向学校。
我仍待母亲转身后,快速溜出校门,一整天在山坡上游荡,并且在山坡上发现了一个土洞,我往土洞里拖了点玉米干。傍晚时,我没回家,我就钻在那个土洞里。我很奇怪,我并没随着夜的降临而感到害怕,反而安然地入睡。
一连七日,我都是白天在山上跑,晚上钻在土洞里睡觉,这中间好像有个星期天,我是照常地回家了的。
初入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在土洞里过夜的六七天里,半夜时分,我常常会被冻醒,又像是手脚的冻疮的疼痛把我疼醒。半夜醒来的自己常常流泪,也十分的害怕!
夜里实在是太冷了,也实在是太害怕了。到第八天的傍晚,我回了家,我躲在窑顶上,等姐哥吃完饭出了院门去外面玩,母亲进了窑洞后,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院门,悄悄地钻进了院子北角,圈小灰驴的黑窑洞里。
我家的小灰驴,非常温驯的小灰驴,我童年的伴。每逢星期天,我便会骑着小灰驴,呼朋唤友,到青草茂盛的山山坡坡去放牧。它吃草,我和小灰伴们捡拾柴火,到吃饭时刻,我再骑在它背上,胸前抱一小捆柴火,跟伙伴们相随回家。
那一夜,有小灰驴相伴,我睡的很安稳,然而谁能知,这一夜的安稳,却只是为酝酿第二天的暴风骤雨?
当我醒来时,早晨有些微的光线挤进了黑窑洞,我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咕地叫声。这时只见二哥拿着锨和撅头进来,他把锨和撅头靠墙竖好,把小灰驴牵出驴圈。哥哥再进来时,就抡起撅头撅驴肥,准备出圈,哥哥从驴圈口开始撅,他撅一阵,再用锨铲到箩筐里,然后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担。我缩在角落里胆颤心惊地紧盯着哥哥的一举一动,而哥哥却看不见我。当哥哥抡起的撅头将要砸在我头上时,我喊了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使二哥的举起的撅头楞在了半空。
“三英,你怎么在这里?”
二哥把我拉出驴圈。
哥哥把我从驴圈拉出来时,我娘在窑顶上劳作,哥哥让我洗了洗手脸,给我舀上饭――窝头和汤,应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我那时的吃相吧(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二哥一股劲说:“慢点吃,慢点吃”),一阵功夫,我把锅里的剩窝头剩汤全部吞到了肚子里。
“三英,在学校是不是受欺负了?”哥哥问道。
“不是,就是不想念了。”
“实在不想念就算念了,受这罪干什么。”
可能是母亲听到了我和二哥的说话声吧,只听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传来,母亲手里拿着的荆条就已嗖地一声打在我的胳膊上,我伴随“哇”的叫声跳了老高,疼――现在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那时的疼了。
“娘,你疯了,她在学校肯定是不好,才不想念的,你那样逼她干啥?”哥哥在吼娘的同时,用劲推了娘一下,娘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一边骂我不挣气,一边呜呜地哭泣。
突然的,娘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回到家里,从里面把门栓上。
二哥继续去出驴圈,我则一直站在院子里,约莫过了十多分钟,甚或二十分钟、半个小时(那时对时间长短没有感觉,而现在则是没了记忆),二哥好象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从驴圈里跑出来,猛烈地去敲家门。
哥哥激烈的敲门声并没把门敲开,哥哥又拿菜刀去拔门栓,可母亲已在里面把门栓上了保险,任凭二哥怎么拔弄也拔弄不开。看二哥那着急的样子,我吓的不停的边哭边“娘,娘,娘”的喊着。许是我的哭声、哥哥的喊声惊动了邻居的张大伯,张大伯进来后,把其中一扇木门卸了下来。哥哥急切地从门的一侧跨进屋内,张大伯也快速迈进屋,我也紧跟着进去。
只见母亲的脖子上套着绳索,哥哥抱着娘的双腿向上托,张大伯急忙竖起哥哥脚边的凳子,踩上去,去解绳索,我吓的不停地哭喊:“娘,娘,你快醒醒,我不逃学了,不逃学了……”
哥哥和张大伯把娘平放在炕上,只见张大伯在我娘身上一阵拍打,母亲慢慢的睁开了眼。张大伯说:“三英她娘啊,你可千万要往开处想啊,孩子们这么小,你走了,他们可怎办啊?”
我娘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两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二蛋(二哥的小名),去给娘倒点水,让她喝点水。”然后,张大伯就转身回去了。
那时,我不知道母亲在我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以至于面对逃学的我,她竟可以决绝地去选择死。
现在想来,自从父亲背叛家庭,领着别人的妻子绝尘而去后,母亲日日积压的满腔屈辱除了化成日夜不息的默默劳作之外,就是盼着儿女未来能飞黄腾达的那点心念了。然而,眼看着其他儿女都已行将就木,学习成绩优异的我便成了母亲心念中的唯一――也即成了母亲精神支撑的唯一。
我吓坏了,我害怕失去母亲。所以,次日,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两角钱后,我就又在母亲的目送下,进了校门。
然而,对母亲选择自尽的恐惧,并没有战胜十二岁年纪的我对学校的厌弃――我仍在母亲转身返回的当儿,迅速逃离了学校。
今次逃学,我有了目标――去寻找多年前带着别人的妻子离开家乡的父亲,父亲那里成了我脱离学校这一苦海的救命稻草。
今次我没往学校后的山坡上跑,而是尾随母亲的身影,快速窜到学校通往车站的路边一个厕所里,在厕所里焦急地等待母亲走远。
当感觉母亲应该已拐向回家的小路后,我贼溜溜地踅摸到车站。
我瞅准一个穿军大氅的大高个,悄没声息地钻到他的大氅下上了一辆开往河南×x市的车。(记得当年上车时,是售票员站在车门口,你现买票现上车)
就这样十二岁的我,在1982年的冬天怀揣两角钱,踏上了为脱离上学而寻父之路。
当车子缓缓停在xx市的车站时,我随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并走出站口。
站在出站口的我,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我被吓懵了,我哪里见过如此繁华的场景,哪里见过这从多的人,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小商小贩,这么大的车站?
我胆怯地向站口对面走去,走向一个卖芝麻糖的小贩,用仅有的两角钱买了一根芝麻糖。记忆中,那根芝麻糖比我们学校门口卖的要大很多很多,好像也特别特别的甜。
我一边一点一点地嚼那根芝麻糖,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车站周围慌恐地转悠,当遇到老人时,我就问他们认不认识xxx(我父亲的名子),每每都是一声令我沮丧的“不认识”。眼看太阳将落,天色渐暗,肚子也不停地叫,我突然就感到很慌乱、很害怕,我又走回车站口,当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走过来时,我急忙走到她跟前问她:“奶奶,到ⅩX省XX县要坐什么车?”话还没说完,我就哽咽着哭起来。老奶奶便询问:“你是哪里人?”“怎么一个人?跟谁出来的?怎么走丢的?”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哥哥是编席子的,哥哥带着我出来,我跟哥哥走丢了,我找不到哥哥了。”
随着老奶奶的问话,我的哭声便由小声哭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不一会儿,我和老奶奶的周围便围了一群人。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者,其中有两个中年男人分别还说:“来来来,我也是xxx人,让我领着小女孩回家吧。”说着还去拉我的手,我害怕地缩在老奶奶身后。
老奶奶说:“我家在山上,你跟我回去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你买张车票送你上车,行不行?”
我们仍在不停地大声哭泣,这时从人群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像个干部模样的人,他走到我跟前问:“你叫什么?”
他说的话和我说的话一样,我能听懂,也顿时感到好像见了亲人。
“xx省×x市xx县xx公社xx村。”
“你父母叫什么?”
“xx公社有亲戚吗?”
我抽泣着说出了我舅舅的名字。
“xx也是你舅吧?我跟他是高中同学”
他竟然说出了我三舅舅的名字,我仰起泪花花的脸看着他,使劲点头。
“我叫暴振兴(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几个字,但名字的音是刻在我脑子里,至今都念念不敢忘却),跟小女孩是老乡,他的四个舅舅我都认识,我现在是x县林业(也可能是农业或商业,记不太清了)局局长,把小女孩交给我,我负责送她回家。”他对老奶奶、同时也是对周围的人说道。
就这样我随暴叔叔坐上了回他家x县的车。
到家后,天己很黑了,暴叔叔向暴婶婶简单说了一下我的情况,还跟我说:“你先在这儿住几天,等有顺车了,把你捎回去。”
吃过饭后,婶婶给我洗了个澡,就让我到一个小家睡下了。那一夜,我睡的又香又甜,还梦见我娘给我买了一双新鞋子。
暴叔叔家有一个老奶奶(她是暴叔叔的娘)和一只灰白色的肥胖的猫,白天暴叔叔与婶婶上班后,就只有我、老奶奶和肥猫在家,老奶奶对我很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拿出来吃,还时常让我扶着她到街上去遛弯。当老奶奶睡觉时,我就和那只肥猫玩。记得离暴叔叔家不远处有个菜市场,里面不仅有卖各种蔬菜、水果的,还有卖花、草、鸟、狗的,很是热闹。
就这样,我在暴叔叔家大约住了六七天(记不太清了),一天夜里,暴婶婶把我从梦中唤醒,说:“三英,现在有个到xx的顺车,快起来,让叔叔送你上车回家吧。”
我迷迷糊糊穿好棉袄棉裤,婶婶又给我套了一件大棉外套,然后我跟随暴叔叔来到门外,门外停着一辆货车,暴叔叔扶我上了驾驶室,并跟司机说:“她是耿xx的外甥女,回去后,把她送到耿xx家。”
“放心吧,暴局长。”司机说道。
当车停在xx医院门口时,天刚蒙蒙亮。
司机说:“你下车去你舅舅家吧,我不进去了。”
我下车后,走向医院门外的厕所,待货车开走后,我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当我路过公社汽车站口时,看见我大姐夫和我娘正准备买票上一辆班车,我急忙“娘――娘――”地喊。
我娘和我大姐夫听见喊声,扭身就向我跑来。
姐夫厉声问到:“你跑哪去了?啊!真不让人省心。”
母亲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打我,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令我心生战栗的。
我爱我的母亲,比任何其他子女都爱,母亲也爱我,比爱其他子女爱的更多!然而,我三番五次的逃学,却给母亲带来了毁灭性的精神打击。这之后,母亲的行为对我幼小心灵的折磨,也让我在家里的日子寝食难安。
大概从我五六岁开始,因为父亲的移情别恋,我们居住的小院隔三茬五就成了大人小孩看热闹的地方――因为父母干仗。母亲自然就成了村民们时时嘲讽欺负的对象,即使村里一些小孩子也在大人们的言传身教中,时常对我母亲出言不逊。母亲对那些恶言讽语只是默默承受,从没有还击过一次,即使对那些跟在母亲身后说着污言秽语的小屁孩,也从没有过吓斥。
而我自从懂事起,便俨然成了母亲的小守护神。
首先,因为我学习成绩优异,又少言寡语,深得老师爱戴,所以我的小学老师们对我母亲多了一份尊敬。
其次,当我跟在母亲身边时,若有那个女人嚼舌头,我会用仇视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盯住她,村里的女人们说:“xx家的三闺女可不是个善茬。”如果母亲身后有小屁孩在谩骂,我则会扭身去追打。曾经因为我打人,而无数次遭到我所打的那几个小孩子母亲们的谩骂,当大人们骂我时,我从没还过口,只是默默地走开了事,她们都骂我不是个好东西。
母亲面对只怕别人家里事少的村民们时,是怯懦的。每当姐哥们在外稍惹事端,只要有人找到家里,母亲从不问缘由,便立即对姐哥大打出手。母亲对我,却从没因小朋友们找到家里而动过我分毫。
然而,这次出逃回来后,母亲没再逼我去上学,但却在我面前太多次地进行自我伤害:当我正端碗吃饭时,母亲会突然“哇”的一声惨叫,吓的我浑身战栗 ;每个夜里正当我熟睡之际,会突然地被母亲凄厉的嚎啕声,激烈的打脸声惊醒……
记得过羊里年(元旦)的前两天,我病了。
这次生病,病的很严重,把母亲吓坏了。
我病中的情况,是后来,从母亲跟别人的讲述中,从姐哥对我的调侃中了解到的。
那天早晨,二姐喊我起床,可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母亲心里好像也有不好的预感,急忙跑到炕前,用手摸我的额头,再摸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烫的像火炭,已烧的没了意识。母亲用湿毛巾给我不停地擦额头腋窝,还给我灌了水和药,又让二哥给小灰驴套上鞍,然后用被子把我裹好,放在小灰驴背上,牵着小灰驴送我到公社医院。
舅舅看过后,跟我母亲说:“没事,应该是重感冒,我给她打一针,买点药回去吃吧。”
母亲又牵着小灰驴又驮我回家,母亲说:“在回家的路上,我在驴背上手舞足蹈,又说又唱,好几次差点从驴背上摔下来,幸亏小灰驴温驯、通人性,让它停它就停,让它走它就走。”
晚上,我的病情出现了让姐哥至今都在调侃的怪现象――我一会大喊大叫,一会儿说被子里有条蛇,一会儿说肚子里有只老鼠,一会儿又说梁上有只猫……就这样折腾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母亲喂我吃过药后就睡着了。母亲趁我睡觉的空档,拿上香,跑去供俸山神爷的地方去求药方,供奉山神爷的师婆说,我被猫精缠身,要想办法把我身上的猫精打出来才行。
待母亲回来时,看我指东画西,一会猫,一会狗的大喊大叫,就拿起络子(有大网口,用来套锅碗的网兜)一下下狠抽我的背、我的腿,口中还念念有词。听妹妹说,那是娘在为我驱逐猫精,我的脊背和我的小腿被母亲抽出了一条条的血痕,但我并不知道疼。
就这样折腾了一天,到晚上10点多,我和家里人都睡下了。当天快亮时,母亲醒来,看我呼吸急促,浑身滚烫,下坏了,急忙喊醒二姐,给小灰驴套上鞍,把我裹好放在驴背,又送往公社医院。
舅舅一量体温,41℃,他急忙把我抱进透视室做透视。随后安排我住了院,并迅速开药,让护士给我输上了吊瓶。
这天是元旦,元旦的早晨,别人家都喜气洋洋放鞭炮,吃饺子,而母亲则在送我到医院的路上,而二哥、二姐和妹妹也因我生病而多了几许愁绪,少了节日的快乐。
这次生病,在医院住了有二十多天,才出院。出院后在家里还连续打了很久的针,以至我身体好转后,竟好长时间不能正常走路。
生命有多种呈现形式:精彩的,暗淡的,顺坦的,曲折的,富贵荣华的,贫寒低微的…… 但无论以何种形式呈现,终归都在为遵循人的本质欲望――希望自己生活更美好、活的有面子,而孜孜以求。
这次生病,让我暂时摆脱了被逼着去上学的烦恼和痛苦。母亲则把整个心思都转移到照顾我的身体康复上,这也让母亲从因我逃学而深感绝望的悲凄中解脱出来。
我生病这两个多月,是我升入初中以来感觉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每日打针吃药!
等我身体彻底恢复,不需再打针吃药后,已是来年的春耕季节。我时常跟随母亲去地里干活,路上总有大人们问我:“三英,干活好,还是上学好呀?”我则一声不吭,以示讨厌。其实我心里是很想说干活好的。
在母亲的心里始终认为,像我们这种贫寒又软弱的家庭,孩子们唯有读书才可以改变命运,所以,母亲并没有放弃让我继续读书的念头。
待到收割完小麦,过罢端午节,母亲就开始跟我商量,让我重新参加1983年的小考,我答应了。
开学那天,在1983年的入学榜上,我以普班第一名的成绩再次踏入xx公社中学的大门。
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我再次入学十多天后,听原来班里的同学说:“今每寒假开学时,崔老师没来学校,班主任换成了刘振明,听春平说,崔老师在寒假期间得急病死了。”说真的,当时听说这事,13岁的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只是现在,在我记述过往的回忆里,却是深切地悲怜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脆弱。
再次升入初中后,因为我疯狂的逃学经历,声名早就远播校园内外,数学老师还因此给我起了个绰号叫“xx客”。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再逃学,但也没有用心学习。
我因为从上课睡到下课――上课睡觉,下课后没有跑出去玩,接着爬在课桌上睡,狠狠地吃过老师三教鞭,现在还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痛。
因为早晨偷懒,没有去跑早操,被高大强壮的体育老师一把揪住衣领举向头顶,作势下摔状,现在还能感受到被举起时小心脏的狂跳。
因为不交作业,被各科老师轮凡询问,做思想工作。老师们因此常常摇头说:“唉,那个三英,一个聪明的脑袋,将变成废物。”
初三时,县剧团到我的学校去招人,我很想报名,班主任任老师却百般阻拦,因我顶嘴,还打了我两耳光。(在我考上大学后,一次路遇任老师,任老师还说:“三英,如果不是我,你也不可能有今天啊。”我说:“是,是,谢谢任老师。”然后想,老师责罚过的学生,在他们心里是有印象的,甚至是印象深刻的吧。)
……
除了难忘与老师间的不愉快,当然也难忘与朋友间的很多愉快、有趣、好玩的事情。
夏天的夜里,跳蚤肆虐,为了防止跳蚤的叮咬,我和我的邻铺小红别出心裁,找来恰好两人铺位大小的雨单,铺在身下,听那嘣嘣嘣、嘣嘣嘣――跳蚤在雨单上跳跃的声音,我们俩四只手不停地啪啪啪、啪啪啪的拍打,早晨醒来,没拍死一只跳蚤,身上的红圈圈也没见少。
课堂上,老师在讲台上根号下得零,在床前明月光,在西当扑里死,而同桌小云要么在给我绘声绘色地讲电视剧《莫妮卡》、《血疑》,要么一支铅笔,在本子上几下勾勒,说:“看,xx在发飙”,“xx在吃屎”……老师的粉笔头砸在小云的额头、脸颊、手上、胸前和胳膊上,砸在我的额头、脸颊、手臂胸前。
下午活动时间,与建红、彩云偷偷溜出校门,去校圈后的山坡上摘酸枣、核桃和软柿,偷吃人家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嬉闹玩耍。
夏天的中午,常常用别针制成钓鱼钩,与余帝、旭东跑到土池去钓鱼。
人生中,有些事是老天的安排,不可违拗;而有些事却是人为。不管是上帝的杰作,还是人为的苦果,发生在某人身上,那都叫命运。
那漫长而匆匆的初中三年,我和大多数的农家子弟一样,没有用心学习,也没有干太出格的、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情,没有无忧无虑,也曾为考试成绩担忧,为老师的责罚感伤;没有忧心重重,也常常和朋友们到山上摘杏够桃、河边捉螃蟹垂钓、宿舍里唱歌跳舞、教室里操场上开心嬉戏玩耍。
终于,时间慢腾腾而又飞速地来1986年7月,我16岁多点,我以261分的中考成绩初中毕了业;我以逃学劫难为代价换取了一张并没让母亲高兴的初中毕业证。
现在我以五十岁年龄的淡漠和热情,去拾掇三十多年前的过往,这心情和感觉便少了太多的况味,悲也不太悲,喜也不太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