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写于1987年的一首大诗。我曾在十多年前在新教育实验的背景下“以己证诗”。现在剔除“新教育”因素,保留教育因素,作为特殊的诗歌解读而发布。
1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远方,海子诗歌中一个特定的重要的词语。“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的青稞地 /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远方是我们的目光所眺望所凝视之处,是我们的心灵所向往所憧憬之处,远方汇聚起所有人的梦想之物,但远方比一切具体之物更把我们吸引和打动。
言说远方,就是言说梦想和理想。梦想本身比一切所梦想的更为动人。理想除了理想一无所有,最高的理想就是那理想本身,理想本身就是我们所需捍卫和追求之物,就是我们想要抵达和栖身的地方。最后,我们将栖居于理想,以及对理想的眺望之中。
为了抵达远方,我们必须仰赖物质,我们必须以马以车,以衣蔽体,以食饱腹,以房屋安置总对世界感到恐惧的脆弱身体。但房屋本身却可能把我们逗留于某地,就像对鱼的渴望把钓鱼者逗留在河岸,对衣的不竭渴望把女子的注意力维系于精品店……我们无法放弃物质,但物质有可能把我们永远地滞留在它身边。所以海子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这不是完全地否定物质,而是说,远方或者理想,才是我们灵魂最后的栖息之地。
我们都在走向远方,都是远方亦即理想的儿子。但也许我们中的大多数,对物质的忠诚,将远远胜过对远方(理想)的忠诚。这无可厚非,只要有一线理想不灭,总会把我们保持在这条朝向远方的道路上。
然而亦因此,我们走在路上,犹豫而瞻顾。
那意志比我们坚定的,那已经或愿意为远方付出更多的,乃是烈士。
那借远方之名而攫取物质以及虚名者,乃是小丑。
走在路上,我们同行,从烈士到小丑,形形色色。
我愿意不做烈士,烈士死得太早,走不到远方;我亦不愿意做小丑,因为我深知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那么走上这条道路将只是徒然地耗损自己。但我愿意和烈士和小丑同行——一如借新教育或南明教育之名走在教育的道路上,本身亦是和烈士和小丑同行。那更为纯粹的教育,那沽名钓誉的教育,我们将和它们同行,将一道把祖国带往远方。
命名为某教育,乃是决心开辟一条新路,并愿意和烈士与小丑同行。我们或许将成烈士,只是我们还未洞察命运;我们或许本是小丑,只是我们还未认识自己的本相。
而远方,在我们的前方,尚除了远方这个词语之外一无所有。
2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曾照彻天空,照我们的祖先于这片坎坷大地辗转流徙,唱出“蒹葭苍苍”,唱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唱出“杨柳岸晓风残月”与“枯藤老树昏鸦”……
所以说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开花是那精神冲破遮蔽显现于大地,落英是大地把传奇和诗句收回大地,收回语言。
但那明亮显现的,那如火般熊熊燃烧的,那点燃身躯为火把熊熊燃烧的,却只能照亮他自己的那个时代。现在那万人都要把这残存之火熄灭,因为这火照见眼前的现实,照见人的灵魂,照见死亡的事实,照见那华丽包装后的空洞和虚伪。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惟有真正的诗人意识此火将化成黎明的太阳,所以在静夜中将之悉心守护,且自己也藉这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然而我们却说,你能突破这孤独,你们能把手心里的这点火汇聚成熊熊的大火,你能让世界在任何黑夜时刻,照见人性的温暖。
这就是汇聚,我们凭气息在黑暗中寻找对方、辨认伙伴,我们把掌中之火堆成这一片光明……
3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这神圣之火须得献祭。神圣之火若能借油与柴延续,亦将在黑夜中燃尽自身。
对诗人而言,此生命即是献祭之物,于是灯盏吐出光辉,乃祖国的语言,那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那以梦为上的敦煌,以及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诗歌的作用乃是照亮,乃是让神圣者显现其神圣,所以诗歌首先照亮语言,让语言自身生出光辉。然后,是那水泊梁山的童话,和追寻生命归宿的宗教。但它们仍然会在岁月中蒙尘,失却生机,只保留着生命的硬度,等候诗人借其骨重造这个世界、重塑这个民族。
而这一切的明亮需要此火,需要此火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而此火的熊熊燃烧需要奉献,我们想藉此火照见世界,就必须向此火中投入我们所珍藏者。
向着世界道出“我们愿成某教育”,就是试图在昏暗中举起一火,照亮此长夜,但它始终藉奉献者而得以燃烧。在舞台大火以外,无数孤独的教育者藉一间教室,数十平方,数年时光,便能让生命的灯盏重新吐出光辉,照亮那与他(她)相遇的数十个年幼生命。让一方教室显现盎然生机。
此即生生不息。
4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当伟大诗歌显现之际,新的语言诞生,以后所有的语言将从这里重新开始。当唐诗被诗人唱出之后,隶属这个汉语世界的所有的人都将从这刀口走过去,诗人建筑祖国的语言,人们得以栖居于此语言。语言,是我们存在的家园,在我们的家园里,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夜深千帐灯”,曾经如此明亮,如此富丽。然而一切已经蒙尘,光华不再,生机不再。
诗人,就是那甘愿一切从头开始,把那神秘之火从大地深处唤出,让语言洁净如火,照亮万物,洞彻世界。
而为这明亮,诗人甘在黑暗中把牢底坐穿,让语言死去,然后活来。
创造教育亦能有此雄心,如一盏泥灯在太阳沉入黑暗之中,挑起它留下的重任。
它敢于说,自我之后,儿童阅读将拥有一番全新面貌。
它敢于说,自我之后,教师专业发展将拥有一番全新思考。
为了它这个遥远的梦想,我们也愿将牢底坐穿。
5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家园
那源自太阳的神圣之火,最初照见的却是我们自己站立于脚下的大地,犹如一棵青春站在春天。
诗人不仅具有诗之性,亦具有人之性。犹如那太极的黑与白,我们一半朝向天空,另一半将永远留在大地。我们将一半明亮如灯盏,另一半则必然产生阴影,把自身投入到无边黑暗中。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谁彻底地鄙弃物质,鄙弃身体,鄙弃土地和家园,谁就无法完成创造。
所以粮食和爱情乃是我们所珍爱,我们藉此让站立于大地的身体健康强壮,藉此让我们的子女健康强壮——他们还将是此火的举起者,在名叫未来的黑夜里。
这一半也是诗人,是完整诗人的大地部分。在这部分里,梦想隐匿,远方潜藏。但它有时会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度过此生,安眠于高高的山上,守望着平静的家园。
然而他必定将要惊醒,惊觉于“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于是:
歌唱着走向死亡!
既然死亡乃是如此急迫逼近之事,既然死亡乃是无可逃避推诿之事,既然我们乃是身不由已走在这条路上,那么我们何不在此途中放声歌唱。
歌唱生命,歌唱大地,歌唱天空。
诗人的歌唱是诗,我们的歌唱乃是教育。
教育确乎可能是一首诗,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生生不息……
6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们何以对抗那时时逼迫的死亡?或者我们可以进入那永无休止的时间轮回,但或者我们只能来此一遭,所以只能在这短暂的时光中,把自己燃烧,把世界照亮。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哲人的感慨中蕴含着领悟后的宁静,诗人的感慨中蕴含着创作前的焦灼。
我们将怀着远方之梦死于途中。
我们以梦为马,却走不到远方。
在岁月之水滴中死亡的,乃是我们的梦。
梦想破灭,诗人死亡。诗人死亡之际仍然怀着梦想。
梦着马,天马,梦着自己以梦为马,选择那永恒的光明的事业:以诗照亮一个黯然失色的民族,以诗照亮自己黯淡无光的祖国。
“逝者如斯夫”,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逼迫同样使我们内心焦灼,如揣着一团火,在一年年流逝中感慨那教育和建造的缓慢,和生命流逝的急促。
但我们已经明白,自己本就是当年的诗人重生于这祖国的河岸,这祖国的大地。我们已经明白自己可以在小小的教室里纳入浩瀚星空,或重现千万年前的第一个汉字诞生的那个严重时刻。
教育的事业乃是永恒的事业,因为它直接接续造物主的任务,对生命进程中最后诞生的这种生命,进行最后一道庄严的工序。
教育,就是往生命的杯盏中注入诗歌,注入音乐,注入思,注入思之结果——那科学社会知识。
教育,就是把生命中蕴含的最后的神奇加以唤醒,让它歌唱、言说、探索、创造、筑造和守护……
犹如重生的诗人,我们亦是重生者,借着教育,创造着新生命……
7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诗的事业就是照亮的事业,用诗歌照亮语言,用语言照亮灵魂,让大地歌声四起,生机盎然。
这原本是太阳的事业,这原本是月亮的事业,这原本是星光的事业,这原本是火的事业,这原本是诗人的事业,现在,它也是我们教育者的事业。
诗人说自己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用诗歌照亮祖国大地于众神死亡的黄昏之际。
我们说自己的事业就是要汇聚那光亮的一切,用诗人留下的诗歌,哲人留下的哲思,科学家留下的公式程序,以及工匠留下的器具,建筑一个新的世界。
诗人终将死亡,终将写不出那一首能够每一天光亮如太阳的诗歌,那成为太阳的事业终将失败。但他的努力将汇聚入诗歌本身,那生生不息的歌唱——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失却魅力的时候,另一个地点会有“天苍苍,夜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歌声响起,当《大风歌》的余音终于止歇的时候,另一个时刻会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歌声响起……
诗人必死,诗歌不死。
诗人必败,诗歌不败。
那一轮太阳沉入黑夜之际,那光明本身将永不真正寂灭,世界将在一道曙光中,重新拥有一个黎明。
而教育不仅是那照亮,也是那守护。不仅是那创造,也是那传播。不仅是那焦灼,也是那宁静和从容。
教育相信生命必胜,相信诗歌必胜,所以它得以从容地相信种子于大地,相信岁月于历史,相信自己将于不断接续的明亮和黑暗中,维系着生命的生机,让它在黎明得以被唤醒,在黄昏得以获得安宁,而在白昼,则将挥汗劳作,筑造出一个值得我们栖居的世界。
远方不远,远方即在我们的教室,远方即在我们心中。
诗歌不远,诗歌将在每一个黎明唱起;而科学则将赋予生命以不同于诗人的另外气质,而哲思将赋予生命以明智和宁静。
这就是我们的远方,它栖息于我们的这些词语中,它展现于一方小小的教室中,这就是我们的梦想,它随时可能破灭于一阵时代的狂风……
或许,我们亦将遭遇失败!
如果那样,则让我们相信:
我或将失败
但教育本身以生命必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