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搬来这座小寨子已经差不多一段时日了,两个月前,她随父母举家搬迁到这里,父母是自然爱好者,对乡下有特殊的向往,早早地就物色计划了这次乡村搬迁计划。
但瑞雪可谈不上喜欢,这里既贫瘠,又无半点新兴事物,别说咖啡厅、游乐园之类东西,就连家像模像样的网吧也难寻,且地面污浊不堪,人也粗鄙不已,于一个正值年少的孩子来说,难免不深恶痛绝。
来了也有段时日,父母领着往各家拜访,同龄人也不少,一来二去也混熟了,只是他们既无人读村上春树,也不知道卡夫卡,只是成天上树下河,摸鱼抓鸟,粗鄙的印象怎么也改不了。
瑞雪在这帮乡下孩子里的人气很高,很大的成分是归功于她的脸蛋,白得跟剥皮鸡蛋似的,配上姣好的五官,眼睛闪烁出若有若无的光彩,嘴唇饱满像是娇嫩欲滴的樱桃。整张脸一无暇白玉,精雕细琢,巧夺天工。
突如其来出来了这么个美少女,村里的毛头小子都高兴得不得了,苍蝇似的围着团团转;女生也不例外,上前殷切地拉住瑞雪的手,颇有村妇风范地和她谈天说地。
但也有例外,例外总是有的,多多少少得有,要是全都一模一样那可了得?对瑞雪喜欢不上的人还是有的,就以村医家一对儿女为首。
村医膝下有对儿女,是对姐弟,一个叫山花,一个叫山原,姐弟俩路子差不多,平日里一个劲地野,恶作剧层出不穷,偷鸡摸狗、抓猫打鹅还是小事,无论火烧土蜂窝、炮仗炸公厕,还是用叶子铺陷阱、往别人衣服里丢剥皮青蛙,无一例外,全都干过,且十分上手,翻手即来。
姐弟搞得村中人不厌其烦,但真正责怪他们的人没有几个。大人嘛,总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孩子,什么是孩子,孩子能有几个不野的,况且只是孩子,恶作剧罢了,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于是对姐弟也就不加管教。
也因此,姐弟俩一直是全村孩子的孩子王,成天领着孩子们全村上下地折腾。且姐弟俩打架上是个好手,和谁意见不合,向来是拳脚相向,孩子们对姐弟俩极为害怕,不敢不听。
直到瑞雪来到这里。
“哎,我说姐欸,自从那小女娃娃一来,村里那帮人就围着她转,她还一脸不屑,太过嚣张了吧。”山原躺在一棵高大的树上,对着树下的姐姐说的。
“那可不是,目中无人,迟早让她好看。”山花附和道。
“欸,我倒想起一件事,”山原说着,翻身下树,猴子似的。
“什么事?”
“今天那女娃娃家里好像没得人,”山原说,“说是出去工作,鬼晓得搞啥子,不过是个大好机会,我俩整她一下?”
“好啊,再好不过,”山花拍手称好,“怎么弄?”
山原贼兮兮地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说道:“其实刚才来的路上,我找到一眼泉,里面水蛭蚂蟥多的是,咱给她从头到尾来一桶,看她还嚣张。”
“这好玩。”
两人说干就干,不知哪找了个桶,就往着山泉去了,装满整整一桶蚂蟥,提着前往瑞雪家。
到瑞雪家门口,正巧见她躺在院子吊床上休息,呼吸平静,好像是睡着了。
“像是睡着了。”山原说。
“给她倒一身,想想她醒来之后大声呼救,连连打滚,不停拍打,想要把蚂蟥搞下来的样子就好笑。”山花小声地说。
“要不要先去拿点盐来?”山原问道。
“拿盐作甚?”
“呃,到时候好把蚂蟥弄下来,毕竟是城里人的孩子,太过了怕是要惹大麻烦。”
山花想了一下,说:“也好,那你快去拿。”
山原答应一声,转身就走,跑得飞快。
山花提着那桶蚂蟥,摇摇晃晃地走到瑞雪面前,她把脸凑上去,细细打量着瑞雪。
瑞雪睡得正熟,鼻翼轻轻动了动,呼吸轻小缓慢,一缕秀发紧贴在额头上,显得乖巧可爱。呵!真当是一张秀丽的脸。
山花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瑞雪长得还确实很好看,端庄优雅,却耀眼得刺目,山花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一种尖刺般的痛,甚至还伴随着些许嘲笑声,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嫉妒突兀地涌上她的心头。
山花一咬牙,索性不等弟弟取盐回来,直接将手中的铁桶高高举起,欲往瑞雪身上倒个一干二净。
但手在半空时又停了下来,山花呆呆地注视着瑞雪的睡容,不禁联想起童话中被纺车刺痛昏睡的公主——可真是个美人,越看越这么觉得,越看心中的荆棘就越发迅速地生长起来。
说来也怪,那半空中的手不知不觉地往下倾倒了,不知不觉就对准了瑞雪那张精致的脸,一切不知不觉。
一桶蚂蟥哗啦啦地往下掉,无巧不巧,瑞雪听见声响,正欲察看,倏忽睁开眼,却见满天虫子劈头盖脸地往下掉,顿时失声尖叫,这声尖叫把山花吓出一声冷汗,不管三七二十一,调头就跑。
山原正好拿了盐赶回来,撞见慌不择路的山花,正欲向前询问,山花却径直夺路而逃,山原心中纳闷,耳边却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他心中一惊,赶紧走到瑞雪家院子里。
一看,一个面目挂着虫子的人正疼得满地打滚,那张脸就像个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萝卜一般,着实吓人。
山原失了智般怪叫一声,手中整包盐往那人脸上洒去,随即跟自家老姐一样拔腿就跑。
那人被洒了一脸盐,反而叫得更加痛苦,手连连撕扯着脸上咬得死死的蚂蟥,发疯般上蹿下跳。
山花、山原姐弟俩逃回家中,仍然惊魂未定,两人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了一会,两人串好口供,商量着对这事绝口不提。
“她应该没有看见我们,一睁眼看见的就全是蚂蟥,哪来的心神注意我。”山花故作镇定地说道。
“但是万一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山原大叫道。
“哪里来的这么多万一!”山花吼道,“就算被看到,打死不承认就是,这犄角卡拉的地方,监控都没有,能拿我们怎么办!”
“这不怕?人家脸都给毁了!”山原说,“就怕遭报应啊!”
“哪来的报应?!谁报应我们?!”山花不耐烦地大喊大叫,“要是你真的口松给招去了,那才惹一身麻烦。”
山原听闻此言,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这次可是跟以前闹着玩不一样。
最终两人选择保持沉默。
约摸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山花的父亲急急忙忙地冲进家门,一把抓起堂屋桌上的医药箱,扭头匆匆忙忙又往外赶。
“爸,怎么了?”山花沉住气,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父亲问道。
“瑞雪受伤了。”父亲来不及多说半句话,匆匆丢下一句话就离开。
等到晚上的时候,父亲一脸神色凝重地回到家中。
山花见父亲回来,招呼道:“爸,回来了,饭好了,再不吃就凉了。”
父亲眉头紧锁地坐倒在板凳上,伸手接住山花递的筷子,却没有动半口饭菜,久久地坐在板凳上,像尊雕像。
“知道瑞雪的事了吗?”父亲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怎么了?”山花说道。
“被谁倒了一桶蚂蟥——那么多的蚂蟥,一定是人为的,可怜的女娃,脸被咬得千疮百孔,坑坑洼洼,没有半处像样的地方,给往大医院送去了,看那样子就算好了,脸上也得留不少疤,跟个带着许许多多黑点的香蕉一样,唉,谁下手这么狠毒!”父亲扼腕叹息道。
姐弟俩沉默不语。
“不是你们干的吧。”父亲突兀地开口,猛地抬头,盯着山花的脸。
山花急忙移开目光,盯着地上的什么看着,“当然不是,我们一天都在河里抓鱼,晚饭吃的也是鱼,对吧,山原。”
说着,山花瞥了山原一眼。
“呃,啊……,是。在河里,哪也没去。”山原答应一声,又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父亲狐疑地哼了一声,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两姐弟身上。姐弟俩依旧一言不发,收拾餐桌的收拾餐桌,洗碗的接着洗碗,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一言不发。
瑞雪家在几星期之后搬走了,正如他们搬来时一样,匆匆搬来,匆匆搬走,大家大抵都知道原因,但任何人都绝口不提。
在那之后,山花和山原安分了很多,大闹天宫之类的事再也没发生过。安安分分地去县城里读书,安安分分地考了所不是很好的高中。
高中毕业之后,山花回了老家务农,山原则一个劲往外跑,辗转在各个大城市间打工为生,他实在不想再回那个骇人的地方。
多少年过去,山原长成了大小伙,那件事仍然是不是浮上心头,脑海中,当年凄厉的惨叫依旧那么真切,仿佛近在眼前。
他依旧沉默,依旧一言不发,这些年间,他没有一次去找过瑞雪,也没有说过一次抱歉,每当在街上碰见被毁容的人时,他总会心头一紧。
他一直想将这件事情忘记,实际上,他也这么去做了,他把每天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免得自己有时间去想这件事,他认为这样就可以忘记掉那些回忆,然后娶妻生子,过个平平凡凡的日子——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晚下了工,山原精疲力尽地走回出租屋中,一头躺倒在床上,下意识地拿起备忘录,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太满了,每天身兼数职,以至于一些事免不了忘记,于是将每日行程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备忘录上。
今天好像没有什么事了,山原心想,不过姑且还是看看,之前也自以为是来着,结果误了不少事。
果不其然,自己又忘了件不得了的事——自己明天得去相亲。
山原嗅了嗅自己的汗衫,味道像是死后被各种气体撑炸的野猫,他皱皱眉,抓起钥匙和换洗衣服走出家门。
现在差不多十二点,澡堂里空无一人,山原随便找了个干净的隔间,打开莲蓬头,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
热水流经全身,山原舒坦地呻吟一声,有条不紊地搓起背来。
突然间,水停了。
山原纳闷地哼一声,摇了摇莲蓬头,伸手反复开关了几次开关,水便又哗啦啦地流了出来,仍然是热水,不过刚刚舒坦的感觉全然没有了,反而有股不知名的恶寒,如蜗牛触角般缓缓爬上他的脊梁。
山原继续洗着,这时电灯倏忽地又灭掉,刚才停水现在又停电吗!什么破店!山原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想了想明天的约会,只好摸着黑洗澡。
这时,他感觉莲蓬头中流出的水变冰了,变得寒冷刺骨,不,不只是变冰了,甚至变得黏答答,滑腻腻,就像某种蠕动的软体动物,山原感觉微微有点麻麻的。
一个噩梦般身影悄然爬上心头,他连忙拿来手机一照,果不其然,十几只蚂蟥叮在自己身上,吸的鼓鼓胀胀。
山原惨叫一声,赤身裸体地逃出澡堂,边跑边不住叫嚷着救命。
澡堂老板给惊醒了,下来一看,楞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回屋拿了盐,往山原身上泼去,手忙脚乱地一顿撕扯,才把这些虫子拽了下来。
山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将暖气片打开,身子骨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电话突兀地响起,山原看了看,是父亲打来的,他划了接听键。
只听见父亲用沉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姐她出事了。”
山原回到村子是一天后,接到电话的当晚,他就收拾好行李,订了最早一班高铁,从省城又坐长途汽车,七拐八拐地赶回了家。
来到家门口,只见人人都披麻戴孝,一个个花圈堆放在自家院子里,几个道士正做着法,厚重的棺木之上,姐姐山花的黑白照高高地挂着。
父亲就蹲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抽着烟,许久未见,父亲的头发都已花白。
山原走上前,询问父亲,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父亲没有回答他,依旧抽着烟,只是一行行浑浊的老泪从他皱纹满布的缓缓眼中流出。
山原于是走到姐夫身边,姐夫坐在棺材边,双眼哭得红肿,不停摩挲着厚重的棺木,这里面躺着他深爱的女人。
“姐夫,节哀。”山原说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他看着遗照,以前和姐姐疯疯打打的日子一幕幕地浮过心头,跟翻书似的,一下子就阴阳两隔。
“上山的时候失足跌下来的,”姐夫带着哭腔说,“前几次摸黑走都没事的,这次打着灯走反而……只听到她惨叫一声,就滚落了下来,拉也拉不住。”
山原沉默着,他点了点头,他知道有些东西看见了反而比看不见可怕,他想象着姐姐死之前看到了什么,大致能想象出来,某种黏答答的东西。
他拿了些纸钱,带上几根香,转身走到父亲旁边,问道:“瑞雪,那之后怎么样了?”
父亲这次有了反应,他抬着头,定定地看着山原,好半天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
“你干的吧。”
山原沉着脸,点了点头。
“她自杀了,在那之后就自杀了——被蚂蟥咬坏了眼睛,脸上又留了疤——自杀了。”父亲说道。
山原仰着头,茫然地望着天空,天灰蒙蒙的,“报应啊。”他在心里苦叫一声。
“坟在哪里?”山原问父亲道,他想赎罪,烧点纸钱也好,去去怨气,他还不想死。
“村里公墓里,”父亲说,“最小的那一座。”
山原带着纸钱,循着小路走到公墓,步过铁门,一股子阴寒气息就弥漫上来,弄得山原寒毛倒立,但他还不敢离开,只得一座座地找着,突然他发现了那座最小的墓碑,一个男人正站在墓碑前。
“那个,请问一下,”山原说,“请问这是……”
男人转脸看向山原,山原看清他的脸之后,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男人的脸俨然正是瑞雪的父亲,记得是个艺术家来着,一时兴起搬到乡下来。
此刻眼前的他仍然如当年一样年轻,只是有些憔悴,胡茬也稀稀疏疏。右胳膊受了伤的样子,以奇异地姿态折叠着。
“瑞雪不想看见你。”男人说道。
“我……我只是想要烧点纸钱,你晓得,毕竟小时候经常碰见……发生那那事谁也……谁也不好受。”
“你走吧,”男人瞪了他一眼,断然拒绝掉,“我说了,她不想看到你。”
“只……只是烧点纸钱而已。”山原依旧不肯放弃,他知道这是他赎罪的唯一机会,他现在已经诅咒缠身。
“滚!”男人不耐烦地怒吼起来。
山原吓得一哆嗦,身子顿时凉了半截,半点反驳的勇气都不剩了,只好悻悻地往回走,下山时还不忘回头眺望一下。
“这是人家赶我走的,”山原喃喃道,“不能怪我的。”
待回到家,父亲早早在门口等候。
“你上香烧纸了吗?”父亲焦急地问。
“没有。”山原怏怏地说。
“那你去干什么!我可就只剩你一个儿子了!你要是再有点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烦死了!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山原不耐烦地大声嚷道,“况且也不确定烧了纸就会有用嘛。”
“消消怨气,消消怨气嘛,让她在天之灵知道你诚心悔改,说不定她就不害你了呢,至少不会把命给丢掉。”
“哪那么容易,”山原抱怨道,“我这不是被她家里人赶回来了吗。”
“家里人?什么家里人?她家早就死光了啊!”父亲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
山原一下抓住父亲的肩膀,眼睛瞪得老大,他不住摇晃起父亲的身体,失心疯地嚷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清楚,这可不敢乱说的,什么叫她家里人都死了?讲清楚啊!”
“这怎么能是乱说!那女娃自杀的第二天,她妈就在林子里自缢了,她爸隔天就从山顶上跳了下来,关节都摔得变了形,”父亲说道,猛然一顿,连忙问道,“你该不会遇到了什么吧。”
“完了完了。”山原失魂落魄地哀嚎一声,一把抓起香纸,折身跑出家门。
他往墓园跑着,这次不管是她爸还是她妈挡在坟前,他都得把这香给插上,纸给烧了。
这一次墓园中没有任何人,空空荡荡,山原走进墓园,他感觉有一群透明的人同时齐齐看向自己,瘦瘦高高,默不作声,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眼睛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
他走到最小的坟墓前,墓碑上刻着瑞雪的名字,挂着瑞雪的照片,他突然觉得那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他跪下来,将蜡烛摆好,插了香,烧了纸,透明人一言不发。
“对不起,”他说,“请原谅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悔改了。”
山原茫然地盯着墓碑,墓碑没有任何反应。
“拜托!原谅我啊!我不想死啊!求你!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放我一马吧!”
墓碑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这番话般,沉默无言,亦如姐弟俩当年一样沉默无言。透明人们骚动起来,高高的脑袋不住颤抖,相互碰撞,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它从天而降地出现了,其实不是从天而降,这世上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事,事物都是在一条条平滑的线上运行,平平稳稳,绝不突兀,你所做的一切在线上都有照应。
它出现了,从墓碑中爬出来,黏答答,滑溜溜,成群结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