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高一的军训上第一次见到方远。夏日颇难熬,高温使整个城市变得能在红外探测仪下出现生命体征,而我像个身披铠甲的煤球,黝黑而滚烫。方远的出现是一片阴凉,玉树临风,他便是那棵树。
他的好看是人民警察的好看,带着生人勿近的正气与专注。那时我未想过认识他。好看的人,不能太轻易放在心上。不过熟了就另当别论了。
高二分了班,我恰好和方远同班邻座。相熟后才知道方远什么都好,偏数学不好。他常在教室明亮的落地窗前皱着眉,阳光晒得他毛茸茸的,周身却无端隔离出奇异的冷感。只见他修长的手指缓慢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sin&*%#@=cosXXXX”,力透纸背,杀气只在一瞬。
当真是煞风景。
无妨,若是没有他,怎么会有风景。
当时我顶多偶尔看看他,方远待谁都好,而我不懂得欣赏无私,一心相信爱情是自私的。所以我无比爱慕在私心方面表现优良的我同桌,一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同桌其人对我讲过最多的故事,是他如一名轻功高手一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相处中一片赤诚,抽身时凌厉果决。他是个当真博爱的人,又对自己十足好,不忍心约束心动,也不忍心约束自己保持长久的热情。而我面对他时只有一个诉求,就是与其共一场露水情缘。
当时我以为爱情不需要理由,其实不过是理由太瞎没胆认。
同桌从未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想是因为我实在是个平庸的猎物,细看才能看出丑中的一丝温柔,难以满足猎人的野心。
方远坐在我的左侧,每当我的玻璃心在同桌风光事迹的敲打下一片凌乱,甚至挤不出一个敷衍笑笑的表情回赠他,我就会戳戳方远。疼痛会令人视野模糊,而方远总是清爽的、坦然的,能令我的世界清晰起来,像是裹了塑封。
“怎么了?”
“你看我新买的笔,是不是特别可爱。环保主题的,上面有只素描北极熊。”
“嗯,挺可爱的。不过笔能用就行。”
“你说的对。”
无论什么事情,方远总是习惯性地给出答案,即使有时他并不是在面对一个问题。方远的世界是横平竖直的,他每次行事,就像棋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而我是一张白纸,极度渴望色彩。
彼时我一心一意,不像做一张棋盘被工具化。其实棋手也未必想成个画家,各行其是的生活很好,谁都不会成为谁的硬伤。
方远常问我数学题,题目之简单令我对自己的智商充满自信。只是我做不到专心一用,每当转向方远的角度,同桌与后座美人俱怀逸兴壮思飞的艳景总是令我如鲠在喉,忘记同方远说话。方远用笔敲我一下:
“想什么呢?”
“没想,看题呢。”
“服你了,这也能走神。”
“服你了,这都不会。”
“还学会顶嘴了。”
我于是瞪方远一眼,他不以为意。对话便这么过去,方远得到了知识,我的失落也被轻轻带过。日子一天天过去,骚动的依旧骚动,总有人有恃无恐。
我反省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方远,为什么不沾这等近水楼台根正苗红的便宜。我知道方远身上有一百个被人喜欢的理由,得出这个规模可能还是因为发掘的人失去了耐心。甫一反省,我就被自己心内涌动的野性吓着了。
人贵自知。喜欢同桌尚且是件遥遥无期的事,若是喜欢方远,那便像夸父逐日,蠢成一个传奇。
但方远其人若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喜欢或是不喜欢他,总会有人喜欢他。
二
那是个很可爱的姑娘,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皮肤细腻如半熟芝士。
一次自习课上,身旁突然一阵声浪,在方远处戛然而止。我转头看见方远极郑重地展开一团小小的纸,看了一眼便开始笑,无意的笑容又渐渐有意地步步收起,而后他便静了,静的仿佛挡住了风,空气在他周身拍打出氤氲的海浪。
我好像明白了,非礼无视。话虽如此,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对方远的目光进行程序化全方位捕捉,我俩共同的视线尽头是姑娘通红的笑容。他们亲力亲为地在我面前表演笑靥如花,所以我由衷地相信,他们会在流年似水里化作一对小鸳鸯。
同桌似乎控制不住体内喷薄的八卦之魂,在我身边不住喃喃。我知道我此刻必定理不出别人的故事,因为我尚且不能理清自己的心慌,于是我终于对他敷衍笑笑。由此可见,人对突然福至心灵的技能一定要保持警惕,不知不觉地大彻大悟有可能是对痛苦的迟钝。
我企图“理还乱,就剪断”,拿出数学,踌躇满志地准备求解一道三角函数化简题,却记不起sin30o的值,只好翻书找,或许扰民可以掩盖过内心的一声叹息。
有的人,你以为他是颗星星。你每天晚上夜观天象,硬充天文爱好者,看到它璀璨孤独,就很满足。你以为它不会属于谁,便仗着近水楼台,堂而皇之地假设它属于你。却终于有一天你发现他不是星星,而是别人脖子上的钻石。此时你只得低下头,感受后知后觉的空落。
晚自习结束后我值日,在我一次次勤奋地扫净桌子腿儿下面的灰,又巨细无遗地清理黑板粉笔槽后,同组的人终于按捺不住对我怪异行为的嗤之,一个个先走了。于是我独自扫到方远桌前,“不小心”撞到了方远下午装纸条的笔盒,好巧不巧,纸条掉了出来,我只好不辞辛苦、千恩万谢地将它捡起来。
我瞥到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想,方远大概不知道自己和树木的意象有多相像,有人告诉他真好。
三
时间或许就像加速度实验时用于打点计时的纸条,你将它取平摊开,所要的不过是那些点,中间丈量的空白似乎意义缺缺。对我而言,方远的恋爱是一个点,后面的空白有多长,我早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方远一如既往地问我数学题,题目愈加不值一问,我却益发耐心,甚至变本加厉地对方远的小成就横加赞赏。在方远备受鼓舞的模样中,我感受着昧良心的高尚。
如果不能喜欢他,至少要让他觉得我是个好人。
方远有个写诗的朋友,心性精纯,对文学十分忠诚。父母忧心他玩物丧志,对他的零用钱大行苛政,并没收了该君所有屏显超过两行的电子设备。然而这并无碍于他将一只MP3改造为kindle。他将想看的文字制作成LRC形式,于是一个不到20首歌的MP3内,储存了上百首规模以兆单位计量的歌词。诗人向我洋洋得意地展示这一绝技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他无数个晚自习含辛茹苦地辨认带着荧光的蝇头小楷的模样,可谓是双目通红,鬼见也愁,于是我向他报以怜爱的丑笑。其痴若何,山无棱天地合,当得起伟大。
某天方远突然对我说,诗人喜欢我,托他来探我的口风。脑子瞬间变成跳跃着无数个问题的windows三维屏保,其中以“这关你什么事?”“你竟然来探我的口风内心当真没有一丝波澜吗?”“竟然有人喜欢我他图什么呢?”最为醒目。
这是漫长空白后的第一个点。
心里又惊又喜且忧且虑地盘算一番,面相上恐怕有些呆滞。
“跟你说话呢,怎么又在发呆。”方远打断我。
“我没有发呆,我是在感受时间。”
“好好说话。”
“......”
“好好说话,不是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你喜欢他吗?”
“说不好。”
“讨厌他?”
“当然不。”
“那你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试试看?”
“为什么?”
“他其实很辛苦,你若是懂得他,或许可以让他少些辛苦吧。”
“万一我做不到呢?”
“没事。你不需要对他的人生负责。我只是觉得两个人组成关系并不坏,会有更深的信任和依赖,你可以试试。”
方远说这话的时候,像只舔牛奶的猫,嘴角带着爱和渴望的上扬。
“好,那我试试看。”
媒人方远笑着,正直而人美心善的样子,绝大部分是为他朋友,一点点是为我。而我的回答,一点点是为诗人,一些些是为好奇,剩下的都被方远的笑容攻城略地了。
和诗人成为朋友有个好处是,见到方远的机会多一些。我才知道方远与我想象中的篮球青年大相径庭。他是个极爱打游戏的人,与篮球的联系大概只有魔兽打累了会用一局NBA调节大脑。
游戏中的方远终于不像个棋手,倒像个正常的热血青年,为了一瓶药水与他人面红耳赤。脏话在他口中儿化,变得脆生生,如同晾干的蜜糖,嘎嘣一咬,化在口中却成一片胶着,甩不脱的甜腻可爱。
诗人不喜欢网吧的环境,和方远简单照面后,便携我外面透气。我在心里一步三回头,想在混沌的空气中做一朵出淤不染的白莲花。
诗人看着我打结的头发,伸出手将它理了个好。
我和诗人在一起,总是纯喝茶,不聊天。偶尔诗人同我谈起他读过的书,内容带着时间的厚重,人性的辛辣。他偏爱少年相交于微时,在命运的摆布下走向讽刺的殊途,一个在金漆里挣扎成神佛,一个是山野里贫瘠粗野的风。凤凰重生前,总要把过往烧个干净。于是他讲,故人是用来背叛的,善总是悲壮,恶也不过是倔强。他对世界爱憎分明又极端,仿佛这样能在动荡的世间萃取出一个干净的灵魂,给自己送葬。
方远说得对,他当真辛苦。
每次方远兴尽,我总是撑到打个嗝都是茶香气,站起来还要等胃里的水位线和地平线平行了方能稳住。诗人扶住我的肩头,我向前蹦跶两下,回头冲他傻笑。
方远必然是要送小姑娘回家的。诗人若是送我,少了茶这个道具,我俩只能喝西北风了。于于是回家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拎拎脑子,将当天的事情排列组合一番,方远和小姑娘的故事,诗人和我的故事,被粗糙地剪辑成方远和我的片段。我知道记忆这东西极是护犊子,那怕彼时某刻我因对真相历历在目而愧疚,时间久了,它也会艺术虚化成一片打光,朝向方远注视着我的明朗。
和诗人分手是个冬天,他说他似乎误会了,了解其实是种选择权,并不是爱的先兆。他用手理我的头发,总也理不顺似的。
我站着不敢动,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带过我没洗头这件事情。
“再见。”诗人终于放弃了我的头发,我感受到一阵来自头皮的摩挲。
“再见。你真的是个诗人。”
诗人的背影摆摆手,沉默地渐行渐远了。我在操场上逛了许久,逛得忐忑,像个叛国又被逮住的兵,被曾经的战友放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知道放我一条生路的人,是不是放弃了自己的生路。
年轻的时光,以为自己已将万事万物想得清楚,理直气壮,其实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着。以为自己的心情是个呼风唤雨的气候带,却不过是一场说来就来,说去立去的对流雨。
四
快毕业的时候,小姑娘不知什么原因,也和方远分了手。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它已然不能被称作新闻。我偷瞄方远,终于明白他困惑的表情不是因为数学,是因为消沉。
“你在想第十二题吗?”
“第十题,不过十二好像也不会。”
“没事,这两道题一个思路。十题简单一些,你再想一下,还是自己想出的思路记得深。”
“嗯。”
方远许久无话,我也就不好意思直盯着他刀劈斧凿的侧面了。自行理了半节课公式,却听方远声音响起,有些迟疑:
“诗人和你分手了?”
“是。其实有一段时间了。”
“你怎么一直活蹦乱跳的?”
“我耐打。”
“最近有空吗,我想去西藏,你感兴趣吗?”
“感。”
“一起去吧,其实对你,我也太草率了。”
人并不适合把西藏作为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目的地。只是简单设想一下高原反应的惨况后,我当机立断,决定改道河北草原。如果被方远发现我的真身是个带着高原红的葫芦娃,我宁愿被河北的沙尘暴掩埋成一株小白杨,以树的样子和他站在一起。
对于这次旅行,方远远不及我亢奋。在我无数次地指着远方零星的牛羊对方远吟诗得到他一个“嗯”字的回应后,我终于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方远并不想说话。
为了省钱我俩坐了大巴。车程很长,我无数次假公济私地在方远肩头睡着,初次醒来时他的头发在黎明的包裹下透出丝缎蓝,一路走走停停,昏昏醒醒后,他的头发已经变成鸣人的cos,映出暖洋洋、活泼泼的橙。方远全程只在座椅范围内小幅度移动,大部分时间做一只笔直的枕头,小部分时间活动一下重压之下麻木的筋骨,极小部分的时间里,表演若有所思。
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是这样。
我们没赶上草原的好时节,青青原上草大部分已化作枯黄的尸体,小部分绿色无不透露出衰老的迹象,数量之稀疏正如烧脑小说中的伏笔。我和方远踢踏着脚下锋利的石子,一步步深入草原腹地。
“原来草原长这样。”我对方远说。
“下次早点来,现在不像。”
“好,下次。”
站在草原中间,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丘陵。无论什么季节,草原总是壮阔得令人野心勃勃,令人向往穷尽,向往覆盖,向往远。
方远边走着,边点起一根烟。抽烟的他不像平时庄严,像个“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将军,一腔热血燃尽,余悲从中来。
“抽烟好玩吗?”我问方远。
“不好玩,你别试。”
“行吧。那我是不是也该跟你说一句,‘抽烟有害健康’。”
“我无所谓。”
我觉得世界上许多人都打着嗜烟酗酒的名义掩饰内心的不甘,他们只是不想解释。
我没什么立场对方远来一场规劝,其实我也并无此打算。他不妨遭受、怨恨、自我毁坏,从而感受真实,从而明白极限和底线,从而让我看到他的血肉。运筹帷幄的总是旁观者,我希望方远在全力以赴时也有能保有自知的清爽。只是我更希望他能暂停手中的烟,哪怕一秒,陪我看看这草原。
我假装不介意带给他真实的不是我。
“忘记是件困难的事吗?”方远问我。
“是吧。所以要一步一步来,先离开就好了。”
“你说得对。”
方远看着远方,像是对暮色四合毫无知觉,像是他从来计划要在此处睹一场月升。
冷风四起,我提醒他:“天暗了,我们走吧。”
“你不想看星星?”
“我每天都看星星,其实没什么好看。”
“那走吧。”
一路踉跄,黑暗令草原更坎坷,旷野中的跋涉向来无依无靠。一派混沌中,方远问我:
“你喜欢诗人吗?”
“应该不。”
我怕方远会为诗人打抱不平,以牙还牙,暗自调整了步频与步幅,将方远甩至我只能对他脚步声依稀可闻的距离。方远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哑得失真,所以我不确定我是否听到了所谓声响。
亦真亦幻的声音有三个字:“那就好。”
跋涉回来我们说好大口喝酒,巨口吃肉。我将这标准贯得彻底,相比之下,方远对组织显然不够忠诚。
“多吃点。”隔着草原人民喧天的热闹,我这声中气十足的吼还是顺利地传达了中心思想。
他摆摆手,示意我吃就好。
方远这心,散得太不专注了。
热情的草原兄弟在持久度上还是比细水长流的我和方远差了一些,空气渐渐静了,只剩烟味弥漫。我撑得有些食困。
“你觉不觉得我有些无聊?”方远突然问我。
“不觉得,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无聊。”
但我觉得方远并没有留意我的答案,因为他接着问我:
“你觉得怎么才能变得有趣一些?”
“多看看笑话吧。”
方远一点不介意我说了句很像笑话的废话,若有所思的神情专注又严肃,仿若我对他传了句天机,而他要好好参,参出一套所向披靡的打法。
我想对方远说,所谓无聊都是悖论,无聊没有原因,表现为心烦找不到理由发泄。而两个人的心烦,往往只是一道关于喜欢的是非题。
我喜欢你,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本身就是兴致盎然。我只顾用眼神捕捉你,记忆你,绝想不到用幽默感衡量你。可时间会让相处与相爱变作两回事。缠绵被时间过筛后,花火被留在筛内,平铺下来的是沙和粉尘,那是些迂回、轻巧、一针一线的心思。而你如壁立千仞,怎能不败阵。
你的细腻填不满她,参有什么用。
方远手中的烟闪闪烁烁,燃烧的势头比方远的希望还零星。我想抱抱他,以防他被熄灭。
尽管满脑子是“若方远抓不住自己,我便帮他抓住”这样深情厚谊的念头,我的手却依旧安分守己,整个人也更加正襟危坐,如同没有箭矢却被拉满的弓,用姿态表达对破空的幻想。
我怕做夸父,我舍不得自己。
五
毕业之后,我和方远碰巧在一座城市上大学。真的是巧,方远的数学早已烂到我自我牺牲都难以接济。大学生活很新鲜,学习好像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人人忙着找补,忙着令藏在课本后的爱好见天日。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打打杀杀,我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升了一级,是来赶了个集。
新认识的人,熟悉着或忘记了;食堂难吃或一般的饭菜,挑剔着习惯了;生活自己理,于是衣服从要洗变成想起来再洗;高数如天书听力如梵语,只好先叹气再放弃,最后安慰自己“没关系、再继续努力、没关系”。
意识到生活已经没有了方远这个人,已经是顺延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方远估计已经光明正大地遗忘了我。
某个下雨天,宜怀古,宜叙旧。我拨通方远的电话,想谬赞他的学校久负盛名,而我辈十分好奇,欲一探究竟。
他答他对我所在的无名小校也略有耳闻,所见之心甚切,请我先满足他的好奇。
那敢情好。
方远穿着个黑大衣站在我校食堂门口时,我顿悟到他是我入学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便有些奴颜婢膝。我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煤球属性,怎么倒饬也倒饬不到美观的级别。
大学生活把方远教得很好,吃饭时我已然不用亲自续水。方远笑容正直,谈笑间,过往风流似乎已被雨打风吹去,我便也甘之如饴,不再提起。
“你最近好不好?”他问我。
“很好。就是丢了3张饭卡。”
“丢这么多。”
“很正常。换衣服丢一张,洗衣服丢一张,洗澡丢一张。雷区这么大,我才踩3次,不过分。”
“你还有理由。”
“我一向有理由不是?”一边说着,我一边向方远讨个干杯。
他吞啤酒的样子很好看,像公瑾当年,小乔初嫁,想给他配把羽扇。
“和你在一起,好像特别放松。”方远说。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个泰国人。”
“会按摩是吧,有可能。”
“你知道有个词叫客气客气吗。”
方远那天说了许多话,当然我只对那句关于放松的表达心有灵犀。我一直是个就坡下驴的人,所以我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方远确然生动,没那么像个棋手,像个易喜易嗔、不吐不快的少年。
可我知道,方远对我最大的好,是把关于他生活的VIP观影券给了我。我可以近距离看他一喜一怒,甚至若他心情好,还会和我互动一番。可我不是台上和他棋逢对手的人,关于他的生活,我一丝话语权也无。
大学四年,我们共享气候与雾霾,共用一座城市的基础设施,做过同一辆回家的火车,前后脚走过同一条街。方远会在我提出会晤提案时投赞成票,指哪儿打哪儿,像例行公事。
他的频率和我的频率,永远相安无事。
研究生阶段我和方远终于有了更明确的地理界限,我们去向不同城市。他的新恋情,是我听到关于他的第一件事。听说是个明媚温柔的女生,他们以通信相知,古老而浪漫。
我想还是要承认,有些人无关于顺序,无关乎时间,无关乎了解,他只是不会爱你。长痛不如短痛,做人要直接。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外地,听说方远回了家乡,我觉得十分好。温玉软床,他不会过得比我不好。
六
再次见到方远是在高中同学聚会上。许多人见到只觉得像英语考试时的单词,面熟得很。所幸我还认得方远,而他也恰好记起了我。
“外面好不好?”他问我。
“挺好的。机会很多,竞争也大。特别后悔没好好学习。”
“当时劝你不听。”
“你劝得不认真。”
方远抿口酒,持杯的手线条硬朗干净,却空落落的。他说他似乎陷入一个魔咒,女人对他始于颜值,弃于才华。
“你凭什么认为是始于颜值?”
他笑得叹了气:“你竟然要结婚了。”
“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惨。”
“有点。”方远摸摸鼻子,分明的手指在我头顶上方停留片刻,随后托孤般地拍了拍。我一直硬挺的脖子格外酸痛。
“祝你幸福。”他举杯。
“好。”
杯酒下肚,我觉得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要咽一咽。
“当初要是我给你写纸条表白,你会从吗?”
“当初你怎么不试试。”
方远笑容一如既往明朗,不像存了什么芥蒂。
“算了,我觉得人贵自知。”
“是你不喜欢我。”
“你说得对。”
研一时我做过一件事,大概方远梅开二度令我深受刺激,于是我想要证明自己。
我给班内一名同学写了张字条,一如方远当年收到那张。
结果是他径自走到我面前,回答我“知道了”,然后径直走回座位,在错愕的我和老师面前扮演一名面不改色的好学生。
他是我的未婚夫。
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我的那张字条激发了他对我的好奇与爱怜,我其实一直疑心那句话是个咒。
他白我一眼:“心动哪里是这么偶然的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重点是悦不悦,而非知不知。
所以我和方远的故事,不过是我喜欢他这么多年,而他从未喜欢过我。
其实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