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系原创,文责自负。
韦凡给我的感受,是她太瘦了。那天是1998年的夏季,妈妈送我到幼儿园时,我第一次看见她。
她就那么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瘦小的身子如同树上摇摇欲坠的落叶,又仿似是在风中几乎要被吹得七零八落的谷堆。她一手死命抓住她妈妈的自行车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颗糖。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哭喊的,因为我从没有听过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跟周围的大人周旋着,莫名有种悲壮式的英雄主义色彩。
我默默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妈妈牵着我的手,并告诉我这样的小孩不乖,我点点头,心里却坚定地希望她能够胜利,然后全身而退。她妈妈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拼命把她向下拽,最终自行车倒地,她趴在了地上,手放开了车把,却依然紧紧攥着那颗糖。
我就在这个时候,背着书包静悄悄地从她身边走过。
韦凡一定不是个平凡的姑娘,我当时自以为老练地这样想。因为她敢做我不敢做的事情,也或者因为她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我。
所以看见她,我就觉得看见了另一个我,因此我那天很开心。韦凡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她还是跟万千曾试图反驳的小朋友一样,被老师生拉硬拽地拖到了座位上,然后给擦几把鼻涕之后就被晾在了一边。
然而与一起同哭的众人不同,她反而没有哭也没有悲伤,只是坐在板凳上四处端详,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自小就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因此我断定她会拥有不平凡的一生,作为崇拜传奇人物的我突然萌生出了想要跟她做朋友这样的冲动,于是我想走过去跟她牵牵手表示一下友好,想告诉她在这个幼儿园里她也不会是孤苦无依的,然而正在我想要向她走去的时候,她早先一步起来,渐渐逼向我,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几步,她不做停留,把我背在身后的手拽了出来,然后把她一直攥在手里的糖放到了我的手心。
是浓烈的草莓味硬糖,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给我的时候是上午,所以每当回忆起来,总有一种阳光和明媚的味道。就如同她在我记忆乃至如今的样子一样,干净纯洁,甜蜜明媚。
然后,我们就在含有几十个小朋友睡床的屋子里昏昏沉沉地做着梦。窗外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摆放在床脚的鞋子上,操场上叽叽喳喳的蝉鸣,远处传来建筑工地的隆隆声,以及在头顶"斯拉斯拉"作响却吹不到一丝风的风扇。这些东西几乎充斥了我整个夏季童年时代的学生生涯,我几乎要与它们为伍,相互拥抱着度过整个聒噪的夏天。而韦凡却又是在我生活中别具一格的一道风景线,我的夏天,也似乎因为有了她而变得凉爽起来。
因为有一天午睡的时候,她躺在我的对面,隔着一道道小小的床栏递给了我一样东西,告诉我只要拉动最下面的白线,就会有风吹来,我照着试了试,果然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我对这种小玩具很有兴趣,她看了会,说要把这个小东西送给我。
我顿时对韦凡充满感激,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好了,看着对面活泼开朗的她,我突然没来由地腼腆起来,是啊,我是一个内向不爱说话的小朋友,也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分享过什么,可现在却有人愿意将她喜欢的东西分享给我。
我感觉我的脸红得几乎要烧出火来,嗓子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我很笨,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想用我的方式笨拙而又真诚地感谢她,最终,我从妈妈刚给我买的新袜子上用力扯下一条皮筋,然后递给她,用几乎哽咽的声音对她说,喏,给你玩。
小孩子不懂得深奥的人际交往和真真假假的友谊,对于初中时代的"一起去上厕所吧",幼儿园或者小学时代更多的是"借我彩笔用吧"或者是"我把香脆面里的积累卡给你啊"。韦凡对我来说,就是那种一起用彩笔,一起吃香脆面的。
2001年,我读小学一年级。韦凡跟我一样,踏上了戴红领巾的学生时代。
我们幼儿园时,早上一起坐车上学,中午一起吃小饭桌,下午也一起坐车放学。这一切跟如今的三点一线也似乎没多大差距,但是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不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呢?反而是整日活在一种自由和快乐之中,后来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童真,后来的我们失去了童真,所以就变得不快乐了。
这个道理是韦凡告诉我的,她也一向自以为老练,所以在一个黄昏时刻,我跟她在路边等校车的时候,她咬着嘴里的红领巾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当时还听不懂,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做棉花糖的叔叔。韦凡跟我不同,首先体现在性格上,我比较沉默且内向,而她却活泼开朗的多,我不喜欢人群中独特的目光,而她却享受这种感觉。我跟她似乎有千差万别,却又在有的时候像极了同一个人,有时候,我很好奇我跟她是怎样成为了朋友,但是结果我却一直想不到,我说算了吧,既然都成为朋友了,又何必要想得这么清楚。
韦凡就是这样,谁见到了都会觉得充满阳光和喜悦,就如同她曾给我的那颗糖一样,没有人将甜蜜的糖吃到嘴里后却说出悲凉这样的词。所以韦凡本身就是甜蜜的,她就是一颗糖。但是后来,我却慢慢觉得,韦凡也不仅仅只是糖的,她有时候也是一些干涩的草药。不过,她总是把最干涩的一面留给自己。
2007年,我读初中。韦凡跟我一样,告别了每次班会都要唱《少先队员队歌》的小学时代,迎来了"发禁"的初中时代。所以那些年的我们,总是千篇一律的发型,女生无非是一条干净利索的马尾,男生也都是一片片的短发毛刺。韦凡就是那个总是偷偷把头发散下来,最后却被妈妈逼着剪了短发的姑娘。
有一次,韦凡被老师留下帮忙整理文件,我就在走廊门口等着她。等到天快黑了,可是还不见她出来,我有些着急,就走过去想叫叫她。结果走到教学楼的拐角处,却看见她无精打采地踱着步子,她眼角微垂着,宛若小学生被家长打骂训斥了一样。那种疲倦和憔悴,我很难去形容,好像是那种失望至极的感受,又仿似是狂奔了几千米之后的虚脱。我突然很担心她倒下去,就这样在觥筹交错的黑白阴影里如同一尊铜像那样破碎。
所以,当她在我肩膀上抽泣的时候,我才发觉她其实跟我一样,其实我们都是内向沉默的人。我轻抚着她的背,以为她会无所顾忌地大哭出来,但她只是发出努力抑制悲伤之后的抽泣,她一如既往地压抑着自己的内心,如同她那张笑脸没有停止过一样。
久之,她抬起头,眼里尽是泪水,她抓起了我的手,盘看了四周是否无人,跟我说,天黑了,我们走吧。
韦凡说,她有一个梦想,她说她想成为一个作家,我问她哪种,她说像张爱玲啊三毛的那种。
我们在学校后院的篮球架子下坐着,时不时会从教学楼里出来几个人,每当此时,韦凡都会眯起眼睛看着他。
“像她们那种作家,会很酷的啊。”她把她期末考试不及格的语文卷子折了几下后垫着坐了下来。“能够赚那么多稿费去旅游,想想都过瘾啊。”她说着,嘴里冒出来的白气逐渐消散。
“当务之急,是先把你的语文成绩弄上去吧。”我把围巾用力裹了裹。
“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笑笑,起身踢了一脚雪。
那是2012年冬季,我们读高二。在那一个温暖的冬夜,她跟我第一次说了她的梦想。虽然当时我毫不含糊地反驳了她,但我从心底里却是极度强烈有这种预感,韦凡不是个平凡的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女作家,就像张爱玲三毛那样。
可是,当有一次我们远行,我把张爱玲的《异乡人》递给她看时,她起初是兴致勃勃的,随后翻了没几页就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照,最后,她把书递给我,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漫画看了起来。
“我觉得,还是这种庸俗且大众的东西比较适合我。”她说着,然后把脑袋埋进了漫画里。
我笑她不懂得坚持,她马马虎虎地答应着,眼睛却不离开那些花花绿绿的二次元世界。我说,你干脆搞漫画去算了。她眼里终于有些许神气,对我点了点头。
2013年,我们终于读大学了。之所以说终于,那是因为经过了一系列长途跋涉的艰难然后才取得胜利的成果,我们欣喜若狂地接受着这个等待已久的胜利果实,却又掩盖不住心底离别的苍凉与悲伤。
可是,一切又都与众不同。在其他人身上,或者是电视剧里面,通常离别是在哪家酒店或者是哪家ktv里疯狂通宵,说一些豪情万丈或者惺惺相惜的话之后结束,也或者是在哪个人家里彼此相拥着嚎啕大哭一场然后挥手说再见。可是我跟韦凡的离别前夕,却只是在公交车前的座位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等到车来了,舍不得上,那就再等一辆吧,车又来了,还不想走,那就再等一次吧。于是,慢慢的,我们彼此陪伴着彼此,从中午等到了傍晚。
自从我搬家以后,韦凡就经常坐公交车来找我,那条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线,那天却用了一整个下午才回到了家。最终她上车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深沉地跟我道别,我站在原地跟她挥手,看着她的眼神,我仿佛又想到了当初企图逃离幼儿园的她,坚定,深沉,义无反顾。
后来,我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大概会坚定地跟她说一句,没关系的,还会见面的。
2014年的暑假,我回去就再没能见到她。5月17日的当地新闻上还留有她的一席之地,那片躲在最角落,文字简短了当的报道,在我拿起报纸的一瞬间,如同利剑一样贯穿了我的心脏。我仿佛看到她在当年的教学楼里,在那片黑白交错的地面上,突然倒下去,我拼命跑过去,却阻止不了她的粉碎。她就这么逃离了属于她的世界,这场跟她有关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人生,就在最后的一刻被她自己亲手的摧毁。
在接近夏季的暖日阳光里,她站在楼顶迎着风,续起来的黑色长发被大风吹得四处张扬,我猜,她大概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楼台处,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她觉得自己是条鱼,就这么融入底下浩浩荡荡的河流,然后哗啦啦地流去远方。就像是张爱玲跟三毛那样,为了某种理念或者梦想,哗啦啦地流向远方。她就这么留下我,自己孑然一身地远去了。我甚至可以看见她那如同草莓味硬糖一样甜蜜的微笑,和着燥热的夏风和聒噪的蝉鸣,再次唤醒我自小以来对她的感激,感恩,感情和怀念。我突然很想跟她说话叙旧,想抱住她那憔悴而倔强的身体。我不知道她究竟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坚强地活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再也不留恋就这么坚定地离去。我跟她从1998跨越到了2014,我们经历了好多千载难逢的事情,我们一起去逛街吃东西,一起做了好多正常却马虎的事情,但是,我们却不能再一起成长和老去了。所以,在某一日,我听到一首歌的时候,没来由地想起了她,我把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拔下来,然后憋住呼吸跑出了办公室,我躲在人来人去的走廊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
此时,距离我与她最初的相遇,也已经过去了19年。我们在世纪末相遇,却又不得不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挥手道别,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劝她坚强,可是她却能一如既往地深藏在我的内心。就如同,在好多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她义无反顾地走向我,并把她保护了很久的一颗糖送给了我。我也是如此,在她离去的一段时间里,把好多好多的事情反复咀嚼,如今,每当我听到那首歌,还是会记起她,还是会宛若挖心掏肺那般难受。但她,也注定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痕迹,像是天空那点点的星光。耳机里的音乐始终单曲循环,我闭上眼,仿佛看到韦凡那阳光般的笑脸。
“嘿,韦姑娘,别来无恙。”
“嘿,韦姑娘,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