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二家的打了兴儿一下,说:“你说这些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人了。”尤三姐问:“你们家那个宝玉平时做什么?”兴儿说:“他长这么大,没上过正经学堂,他是老太太的宝贝,成天疯疯癫癫,外面的人看着他清俊,但是他见了人不会说话,只爱在丫头群里混,我们见了他,坐着卧着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尤三姐笑说:“主子宽了你们这样,严了你们又抱怨,可见你们是难缠的。”尤二姐说:“我们看着他倒好,原来是这个样,可惜一个好胎子。”尤三姐说:“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是有些女儿气,那是天天在里头惯了的。他哪儿糊涂?咱们穿孝的时候,和尚进来绕棺,他站在咱们头里挡着,人们说他不知礼,没眼色。他悄悄地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洗了另换来。’原来他在女孩子跟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尤三姐观察到的贾宝玉是一个体谅女性,爱护女性的人物,所以世人反而不理解他。尤二姐说:“你两个倒情投意合了,把你许了他,好不好?”兴儿说:“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三姨和宝玉倒是一对。只是他已有了,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为林姑娘多病,而且还小,现在就没定,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一开口,再无不准的了。”兴儿这段议论对宝黛爱情的结果有一定的提示作用。
贾琏要到平安州出差,差不多要半个月,尤二姐说:“你放心走,不用记挂这里,三妹子不会朝更暮改的,她说了就一定会悔改。她已经选定了一个人,只要依她就是了。”贾琏问:“选了谁?”尤二姐说:“这个人不在这里,也难为她有眼力。她说,这个人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这个人死了,她就做尼姑去。”贾琏说:“什么人这么动她的心?”尤二姐说:“五年前我们老娘做生日,他家请了一起串戏的,有个小生叫柳湘莲,就是这个人她才嫁。听说柳湘莲惹祸逃走了,现在回来了没有?”贾琏说:“原来是他,眼力倒不错。这个柳二郎,人物是很标致,但他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义,但是他和宝玉好。他因打了薛呆子逃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得问问宝玉的小厮们。他要不来,那不就耽搁了。”尤二姐说:“三丫头说得出做得到,就依她吧!”正说着,尤三姐走来,说:“姐夫放心,我不是那种心口两样的人,如果姓柳的来了,我嫁他。从今天开始,我吃斋念佛,他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接着,她把一根玉簪一击两半,说:“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贾琏走后,尤三姐果然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了。
贾琏在贾府整理好东西,到尤二姐这住了两天才走,他发现尤三姐果然像换了一个人。往平安州走了三天,路上看到那边来了一群人,十来匹马,走近一看,竟是薛蟠和柳湘莲。贾琏说:“你们怎么倒凑一块了?”薛蟠笑说:“天下就有这样的奇事,我和伙计们做买卖,一路平安。谁知前天到了平安州,遇见一伙强盗,把东西抢了去,没想到柳二弟把强盗赶散了,把货物夺回来,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要谢他,他不接受,我们就结拜了生死兄弟。我们到前面叉路口就分路了,他去看他的姑妈,我回去安排完家事,我要给柳二弟找一个房子,娶一门亲。”贾琏赶快说:“我有一门好亲事,配给柳二弟。”他把自己娶尤二姐和小姨子打算出嫁的事说了出来。薛蟠说:“早就该这样,都是舍表妹之过。”柳湘莲说:“我本来决心要娶一个绝色女子为妻,既然你们兄弟对我这么好,那就听你们的吧!”贾琏说:“我这个内娣是古今有一无二的。”柳湘莲说:“那太好了,我探望过姑母,到京咱们再定。”贾琏说:“我还有点信不过你,你萍踪浪迹,如果总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你得留个定礼。”柳湘莲说:“我有一把鸳鸯剑是家传之宝,我随身收藏,拿这个为定吧!”尤三姐果然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亲,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不日,贾琏回来将路上相遇柳湘莲的事说出来,又将鸳鸯剑递与三姐。尤三姐看到剑上一把刻着“鸳”,一把刻着“鸯”,冷飕飕,明亮亮,两痕秋水一般,喜出望外,挂在自己的绣床上,每天看着,觉得终身之事有靠了。贾琏把要聘嫁尤三姐的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有了新欢,丢给贾琏三十两银子,说:“你去准备嫁妆吧!”
到了八月,柳湘莲来见宝玉,两人很高兴,说到贾琏娶二房的事。宝玉说:“只听茗烟说,我却未见。琏二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什么话?”柳湘莲把订亲的事告诉了宝玉。宝玉笑说:“大喜,难得的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的为人。”这说明尤三姐确实长得极其漂亮,是个古今绝色。柳湘莲奇怪地说:“既是这样,她哪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不甚和她相厚,路上忙忙的再三要定,难道女方反赶着男方不成?我倒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给她那剑。”宝玉说:“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的,何必再疑?”柳湘莲问:“你既然不知道贾琏娶妾,你又怎么知道他妾的小姨子是个绝色?”宝玉说:“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小姨,我在那里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道,真真一对尤物,她又姓尤。”贾宝玉的这番话句句往柳湘莲的心上插刀,这对尤三姐非常不利的一番话,恰恰是从从来不说女人坏话的贾宝玉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杀伤力太强了,这番话决定了尤三姐的命运。柳湘莲跌脚说:“这事不好,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这是贾府人伦败坏的典型语言。宝玉红了脸,柳湘莲赶快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她品性如何?”宝玉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宝玉承认尤三姐品性不好,柳湘莲决心把定礼要回来退婚。对尤三姐致命一剑竟是贾宝玉刺出的,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人世间至清至净的谁也超不过女儿,但是贾宝玉对贾珍干的坏事有所耳闻,他对不自爱的尤三姐不以为然。尤三姐能够理解贾宝玉的所谓痴傻行为,而贾宝玉却不能理解尤三姐,这真是个悲剧。
柳湘莲来见尤老娘,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觉得很奇怪。柳湘莲说:“我姑妈给我订了亲,我只好把定礼要回去。”贾琏说:“婚姻之事还能这么随意。”贾琏还要继续说,柳湘莲说:“咱们到外面坐坐。”尤三姐知道他自然是嫌自己是个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一听他们要出去,她取下鸳鸯剑,把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说:“你们不必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左手把鸳鸯剑鞘送给柳湘莲,右手回肘往脖子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哪里去了。尤三姐的悲剧在于她犯了一个“淫”字,却心心念念一个“情”字。她想不到封建社会允许男人浪子回头,却不接受淫奔女回头。柳湘莲一看尤三姐性情这么刚烈,贾琏要捆起他来送官,而尤二姐劝说:“这是妹妹自己出的事,你送他去打官司有什么用,人都死了。”柳湘莲抚着尸首大哭了一场,才告辞了。
柳湘莲出来,头昏昏的,没想到她这么标致又这么刚烈,自悔不已。他来到薛蟠为自己备好的新房,忽然听到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面进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册子,说:“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说完,柳湘莲上来想拉她,尤三姐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柳湘莲突然梦醒,发现这并不是新房,而是一个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跛足道人。柳湘莲问:“这是什么地方?”道士说:“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柳湘莲听了,觉得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把自己的头发一挥而尽,跟着道士去了。
那股雌剑尤三姐拿来自杀,这股雄剑柳湘莲拿来削发。鸳鸯剑斩断了他们的情缘,从此尤三姐回去了,柳湘莲出家了。柳湘莲的悲剧在于他不能真正理解尤三姐,在尤三姐自杀时,他认为他看到了一朵雪白的雪莲,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朵雪白的雪莲曾经是盛开在宁国府那个烂泥地上的罂粟花。尤三姐靠着对柳湘莲的挚爱把心灵漂白了,但是尤三姐想不到柳湘莲被世俗的偏见蒙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