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薛宝钗天生身体带了一段热毒,偶尔咳嗽,所以要吃一种叫冷香丸的药。这个药名听起来就很好听,相比于暖香,冷香带有一种天然的清冽。
小说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探望宝钗,听宝钗说起了这神奇的冷香丸的配方,当真是精贵得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听起来并不难,因为一年四季的这几样花并不难找,难得是需要在次年的春分这一天都晒干研成粉末制作药丸,还要采集一年四个节气的雨、露、霜、雪。
“雨水这一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一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一天的雪十二钱。”
这就难了,所以周瑞家的说:“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着呢?”
宝钗告诉她,可巧一两年间花蕊雨水都有了,制作成了龙眼大小的丸药,放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发病的时候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个冷香丸的制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耐人寻味的是,这四种花都是白色的,冷艳的花,又配上雨露霜雪,就着苦涩的黄柏煎汤送下。
这个女孩子,需要用多大的冷才能压得住内心的热毒。
02
她是热心的。
自从她进了贾府,赢得了上上下下对她的赞美。没有人不喜欢她,上到贾府的老太太太太,中到各位小姐姨娘,下到丫头婆子,都喜欢她。
她也确实值得所有人喜欢。
她美丽朴素大方典雅,她识大体顾大局,她心地慈悲,她能觉察到哥哥小妾香菱的心愿,把她带到大观园里居住;她能体会到史湘云的不易与辛苦,当湘云想要做东请大家时,她便替她筹谋;她能理解黛玉的小性儿与刻薄,为她定时送来燕窝;她能照顾到最底层人的心情,所以送给贾府众人的礼物里一定有赵姨娘和贾环的┉┉
她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却让人感觉那么冷。
她站在那里,看起来温柔可亲,却让人感觉疏离。很多人都和她离得不近不远,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一直觉得,宝钗可能什么也没想,她就是置身事外,看贾府的纷纷扰扰,看人世的变幻无常。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你都觉得她是洞若观火,所以刘姥姥进大观园,自我调侃,惹得贾府众人大笑不止,只有,宝钗,不笑。
她经常这样,不恼也不笑。
她经常这样,不亲也不疏。
她经常这样,不温也不火。
她能安然地面对周围的人来人往,面对家庭的起起伏伏。所以,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去劝邢蚰烟: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发过火。
比如那一次,贾宝玉说她“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薛宝钗听了这话怒从心头起,便冷笑两声,回敬了一句:“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这是她的底线,偏偏宝玉碰了,所以她火了。这难得的一次发火却让我喜欢她,一个女孩子还是需要有自己的底线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是不要看得这么开才好。
03
她很冷。她并不进入凡尘俗世,只是了然地看世间百态。她比贾府里所有人都领悟得早,她知道人生的最终结局不过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所以她的屋子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花一般的年龄,却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连贾母都看不下去,张罗着给她布置。
连她的母亲都说她: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她爱什么呢?
或许,她过早地看破了繁华,便什么也不爱了。
她家道中落,父亲早逝,母亲软弱,哥哥纨绔,仆人刁钻,于是偌大的家业重担都在她的身上,所以,小儿女的天真早已离她而去。
她跟黛玉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她也曾经淘气过,曾经让大人头疼过,曾经天真无邪过,或许,她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苦涩,或许天生就带着这样冷冷的气质,她终归太早就悟了。
贾宝玉看戏,听到鲁智深有句唱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即落下泪来,黛玉吃了一惊。宝钗于是说:“坏了,这个人悟了。”
当宝钗说了这句话,就意味着她早就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