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第二章)
第二章
这天晚上老杨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脸憨厚。老杨一进门就介绍:“这是大飞,跟我一个车间的,姓于,于是的于。”李宝宝连忙招呼进来坐下。老杨又向于大飞介绍:“这位是李宝宝,自称是李白的后人,兰州城第一诗人,自封的。那位叫王儒,兰州城第一文豪,也是自封的。”李宝宝给于大飞 倒水:“你别听杨建国胡说八道,他这是埋汰人呢。”于大飞接过水,问了一句:“李白是谁?”李宝宝愣住了,看了一眼老杨,老杨哈哈一笑:“忘了跟你们俩说了,大飞没读过一天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尤其那个飞字,写得真跟飞起来一样。”
李宝宝下楼去买了两包花生米一箱啤酒,于大飞虽然没读过书,人倒机灵大方,借口上厕所,出去又拎了一箱啤酒,外加一只烧鸡两盒紫兰州。李宝宝说:“大飞你也太客气了,第一次来我这儿,应当我做东,还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于大飞摆摆手:“没事儿,能坐在一块儿,就是自家兄弟。”
四个人围着小茶几闲聊,老杨酒量不好,一箱啤酒喝完,已有几分醉意。人一醉话就多,提起自己女朋友,丽丽长丽丽短说个不停,跟中了邪似的。李宝宝问:“今晚怎么没带谭丽丽过来?”“她在家练歌呢。”“练歌?练什么歌?”老杨很自豪:“她的梦想是当一名歌星。”这个梦想把在座三人都吓了一跳,李宝宝听过谭丽丽唱歌,有一回去找老杨,在出租屋内,谭丽丽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声音哭中带笑,笑中带哭,跟鬼哭狼嚎差不了多少。李宝宝放下啤酒杯:“他妈的,她哪有唱歌的天赋?”“别这么说,人总得有点梦想才算活着对不对?”“那总得靠点谱,你让一个植物人去打篮球,那能行吗?”老杨端起杯子:“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许多大明星都是从底层出来的,再说,她长了一张明星脸,不当明星实在可惜了。”李宝宝看了一眼王儒:“长了明星脸就能当明星?王儒还长得像曼德拉呢,那他岂不是要给南非人民当总统?”
两箱啤酒喝完,李宝宝也有几分醉意,厚着脸皮跟众人讨教追女孩的方法。王儒没经验,于大飞也没经验,有经验的只有老杨了。老杨摆出军师的架势:“说来听听,发展到什么阶段了?”“哪有什么发展,就匆匆打了个照面。”“这么说,连认识都谈不上?”“算是吧。”老杨点了一根紫兰州:“知道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李宝宝坐直了身子:“什么样的?”老杨说:“幽默的,能逗女孩笑的,你这样,你下次见了她,问她几点了,比如她说十点半,你就掏出自己的表说,我的也十点半,真是缘分啊。”李宝宝呆了一下:“这什么馊主意,这不神经病吗?”老杨说:“还有一办法,下次遇见她,你就假装自己手机没电了,跟她借电话,她八成会借给你,然后你就给自己打个电话,这样你就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了。有电话号码就可以发短信了,发短信的时间一定要挑大半夜两三点,大家都睡熟的那时候,如果你起不来,可以对个闹钟,至于短信的内容,就说你从哭泣中醒来,是因为梦见她离开。我给你打保证,女孩子就爱吃这一套。”李宝宝说:“这法子都快让人用烂了,你还有没有正经一点的办法?”
老杨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只能开门见山了,你直接过去跟她说,鄙人李宝宝,请问能跟你认识一下吗?记着,语气要特别温柔,态度要特别真诚。”王儒插话说:“这法子大概不成,那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这个岁数的姑娘跟兔子一样,你这样别给人家吓着。”老杨冲王儒一瞪眼:“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说怎么办?”王儒说:“依我看,这事儿不能着急,温水煮青蛙,得慢慢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你得先给她留个印象再说,让她注意到你。”李宝宝抬起头:“留个印象?”“对,深刻的印象,越深刻越好,深刻到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李宝宝一拍大腿:“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老杨问:“说了这么半天,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兰州的。”“兰州城的姑娘你也敢追?你一个打工的,收入还不如街上要饭的,你胆子不小啊。”李宝宝说:“你们家谭丽丽都敢当歌星,我追个女孩子有什么不敢的?”老杨噎了一下,哼了一声。
过了几天,李宝宝决定搬家,从现在住的地方搬到卖水果那姑娘的巷子后面,这样以后上下班,都得从水果摊前路过,时间长了,那姑娘肯定会对自己有印象。
新租的房子在巷尾拐角处,一楼,也是十多平米,两扇玻璃窗,窗外是用小拇指粗细钢筋焊成的防盗栏,又黄又黑,黄的是铁锈,黑的是油烟。
工休日这天,李宝宝跟王儒将家搬了过来,李宝宝的家很轻,一套被褥加一箱书,俩手就拎得动。搬完家,王儒难得大方一次,买了一斤猪头肉和几瓶啤酒,俩人面对面坐着闲聊。天气实在太热,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也是热乎乎的,李宝宝索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大马金刀在床沿上一坐。
二人吃得正香,一只花猫从防盗栏缝隙里悄无声息地钻进来,轻轻一跳,跳到茶几上,转头看了一眼李宝宝,李宝宝也看着猫,夹肉的筷子停在半空。花猫低下头,叼了一块肉,迅速转身,又一跳,嗖一下从窗户里钻了出去,消失不见。
这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李宝宝气得大骂一声,顾不上穿衣服,踩了拖鞋,抄起门后面的扫把就追了出去。待李宝宝出了门,猫早已到了巷子里,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正欢。李宝宝抡起扫把砸过去,一砸未中,猫已逃开,李宝宝捡了扫把,狂追不止。
那猫七拐八拐,忽左忽右,害得李宝宝拖鞋也掉了一只,他顾不上捡,只管穷追,眼看要追上,花猫三窜两跳,突然一跃,跳进一个人怀里,转头冲李宝宝 “瞄”地一声。
李宝宝扬在空中的扫把硬生生收住,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扫过来,像是要把他看穿。陈小雅还是那个打扮,马尾辫、白衬衫、牛仔裤。李宝宝想起自己现在的形象,头发纷乱,赤着上身,脚上拖鞋掉了一只,手里还举着一把破扫帚,这幅样子与兰州城第一诗人的名号相去甚远,李宝宝又羞又臊,脖子都红了。陈小雅看着他:“你要干什么?”李宝宝嗫嚅道:“这猫你养的吗?”陈小雅说:“是,不知道它跟你有什么仇?”李宝宝脸颊发烧:“没,没什么仇。”陈小雅说:“没什么仇你追它干什么?”李宝宝急了:“误会,小雅,你听我给你解释。”
这一声“小雅”喊出来,李宝宝自知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陈小雅闹了个大红脸,咬着嘴唇:“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李宝宝头上都在冒汗:“小强告诉我的。”“你怎么认识小强的?”李宝宝觉得像是接受审判:“我去称桔子,小强在写作业。”
陈小雅盯着李宝宝:“那我问你,你追猫干什么?”“它偷我东西。”“偷你什么了?”“猪头肉。”说完这话,李宝宝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勉强,为一片猪头肉就跟一只猫较劲,说出去令人不齿,于是又加了一句:“不是三回两回了,它天天偷,该有一个月了,刚才我正吃饭呢,它又窜进来,叼了块肉还不算完,一爪子打翻了一瓶啤酒,摔了一地,我气不过,这才追出来。”陈小雅听李宝宝说完,饶有兴致道:“这猫是我一周前才从七里河我大伯家抱回来的,这一个月,它是天天搭出租车来偷你的肉吗?”李宝宝呆住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着,他立即回过神来,此时一定不能露怯,这撒谎的罪名一旦坐实,那就彻底完了。李宝宝上前两步,盯着陈小雅怀里的花猫详细看了几眼,抬头迎着陈小雅的目光,斩钉截铁道:“那就一定还有一只跟这个差不多的猫!”陈小雅目光有些动摇:“是吗?”李宝宝伸出手:“我发誓,我发毒誓!”陈小雅看了他一眼:“你别这样说,我相信你就是了。”李宝宝松了口气:“误会,全是误会,我一定是认错人了,不对,是认错猫了。”
李宝宝站在原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回到出租屋,王儒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李宝宝垂头丧气,把遇到陈小雅的经过讲了一遍:“王兄,这次是没戏了。”王儒听完,问:“那她临走时是什么态度?”“她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怎么笑的?冷笑?嘲笑?微笑?”“轻笑。”“轻笑是什么笑?”李宝宝火冒三丈:“妈的,轻笑就是轻声笑,很难理解吗?”
谁也没料到,第二天晚上,那只猫又来了,从窗口跳进来,跳到地上,东瞅瞅,西闻闻,一点儿也不怕生。王儒正准备赶出去,李宝宝连忙拦住:“别撵,家里有吃的没?”“没有。”“出去买点。”“买什么?”“火腿肠。”王儒一脸不解:“你是不是疯了?”“你懂个屁!”
火腿肠买回来,猫一根,王儒一根,李宝宝瞅着猫:“王兄,你有没有觉得陈小雅家的这只猫挺可爱的?”王儒哼了一声:“那陈小雅家的东西还有不可爱的吗?”吃完火腿肠,见再无东西可吃,猫一跃跳上窗台,顺原路返回了。王儒说:“今晚不去买桔子了?”李宝宝说:“我哪好意思再去,陈小雅一定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昨天她回去,肯定问过她弟弟了,我喜欢她这件事,八成是瞒不住了。”王儒坐直了身子:“你瞒个什么劲,你一男的,喜欢上一女的,天下还有比这更光明正大的事吗?往大了说,你是为了人类的繁衍,往小了说,你在为社会的繁荣发展做贡献,你怎么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李宝宝叹气:“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一点正大光明的感觉都没有。”
这一月,轮到李宝宝上夜班,早上半点下班,又累又困,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只睡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西斜。
这天下午,李宝宝一觉睡醒,已将近四点半,王儒正趴在茶几上写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金字塔》,说这世间有一座巨塔,高九十九层,每个人一生下来,都在最底一层,每个人活着的目标,就是爬到最高一层。为此,每个人需要学会九十九种武功,然后翻九十九座山,渡九十九条河,寻找一位被施了魔法的公主,公主身边有九十九条恶龙,每条恶龙有九十九个脑袋,每杀死一条恶龙,就可以在金字塔中上升一层。
李宝宝洗漱完毕,问:“杀了几条恶龙了?”“山都没翻完呢。”“别写了,我饿了,咱俩去吃酿皮。”“一会儿去店里吃工作餐,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我请客。”“那成。”
酿皮是方言,兰州的酿皮跟陕西的凉皮还有东北的拉皮差不多是一种食品,只是叫法不同。汪曾祺先生评价高邮的鸭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的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出了兰州,他乡的酿皮兰州人也同样瞧不上。
巷子里就有一家酿皮店,作为一种廉价小吃,兰州城里到处都有酿皮店。进了店,李宝宝一眼看见坐在桌子上的陈小雅,说来也巧,店里七八张桌子上坐满了人,唯独陈小雅这一桌空着三个位置。李宝宝和王儒在陈小雅对面坐了下来,陈小雅对俩人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李宝宝后悔刚才怎么没洗一下头,再把箱子里那套新西装穿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李宝宝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吃酿皮啊?”陈小雅点点头:“嗯。”王儒侧过头奇怪地看了一眼李宝宝,这不废话吗,不吃酿皮坐在这里干什么。陈小雅看着眼前这俩人,一个一脸机灵,一个呆头呆脑,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俩人是怎么做到形影不离的。
酿皮上来了,一碗也就十几根,外加几块面筋和一小撮黄瓜丝。陈小雅才吃了两口,李宝宝一碗已经见底,把碗往外一推,喊老板:“再来一碗。”陈小雅吃了一惊,同样吃了一惊的还有王儒,李宝宝吃饭狼吞虎咽他知道,可从不见如此快法,这是唱的哪出?第二碗上来,宝宝三两口拨拉完,将碗向外一推:“再来一碗。”陈小雅才吃了一半,想笑又忍住。王儒真想踢他一脚,这个笨蛋,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吃饭,就不能文雅一点吗?吃完第三碗,李宝宝抹抹嘴,面不改色:“再来一碗。”大部分人吃酿皮,都是一碗,也有吃两碗的,毕竟是小吃,不能照饱了吃,酿皮重油重辣,多了也吃不下去。能吃三碗的算是凤毛麟角了,不是江湖好汉便是百年一遇的饭桶。听到李宝宝要了第四碗,陈小雅呆住了,把筷子搁在碗上,不吃了,看李宝宝吃,天哪,居然有人能吃四碗酿皮。王儒倒没有陈小雅惊讶,李宝宝一顿能吃两碗牛肉面,四碗酿皮顶多也就是两碗牛肉面的分量,他不明白的是李宝宝究竟搞什么鬼。吃完第四碗,李宝宝将碗往桌边一推:“再来一碗。”这一下满座皆惊,王儒真想一脚将他踹出去,丢人现眼。第五碗上来,陈小雅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吃得下吗?”李宝宝冲陈小雅一笑:“小事一桩。”陈小雅看着李宝宝将一碗酿皮一根一根吃完,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没事。”王儒扭过头来:“吃饱没?”“饱了。”“那回去吧。”“好。”
一路上,李宝宝都咬着牙,刚进楼,直奔厕所,哇哇吐。王儒追上去,李宝宝吐完,靠在门边歇气。王儒说:“你没事儿吧?”“没事儿。”“我是说你脑子没事儿吧?”“你脑子才有事。”
王儒将李宝宝扶进屋,坐在床上,倒了一杯水漱口。李宝宝捂着肚子:“差点撑死老子。”王儒说:“你抽的哪门子疯,让人姑娘以为咱俩是饭桶?”李宝宝说:“不是你说的吗,要给对方留个深刻的印象,越深刻越好?”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儒又好气又好笑:“我让你留个印象,是留个好印象,不是比谁饭量大。不过你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次跟人姑娘见面,一脚踢翻了人家的水果摊,第二次见面,光脚追杀了人家养的猫半条街,第三次见面,成功证明了自己是个大饭桶,我估计陈小雅这辈子是很难忘记你了。”
歇了一会儿,李宝宝打发王儒去买桔子。王儒吃了一惊:“你又要吃?”“全吐了,肚子里现在一点东西都没有,嘴里还难受。”
到了水果摊,陈小雅有些意外:“买水果吗?”王儒呆了一下:“是的,小雅。”陈小雅也呆了一下,看来自己的名字不仅一顿能吃五碗的那个知道了,连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也知道了,还叫得这么亲切自然,果然是一丘之貉。
王儒拎了水果往回走,陈小雅喊道:“喂。”王儒停下身,转过头。陈小雅说:“那个谁,就一顿吃了五碗那个,他没事儿吧?”王儒说:“没事儿,这不,他又想吃桔子了。”陈小雅一脸讶异:“啊?”王儒说:“他叫李宝宝,宝贝的宝。”陈小雅笑了一下:“是吗,那你叫什么?”“我叫王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