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七月十三的雨,沈砚记了十九年。
此刻他蹲在通州码头东三仓的栈桥上,三伏天的日头正将漕船铁锚烤出青烟。
绣春刀柄裹着的鲛皮吸饱了手汗,和记忆里那个雨夜的触感惊人相似——那夜他攥着父亲断裂的玉带扣,在应天府城墙根下爬了二里地。
"千户大人!验尸结果出来了。"仵作老秦的声音混着运河的腥风飘来,"死者四十三岁,右手小指断于建文三年,看切口应是礼部断罪刀所伤。"
沈砚的指节在刀镡上收紧。
礼部断罪刀,那是方孝孺被诛十族后特制的刑具,刀背刻着"诛逆"二字,专削投诚文官的右手小指。
这些本该在永乐元年就熔毁的刑具,竟还有人私藏?
尸体在麻石板上投下扭曲的影。沈砚注意到死者左肩胛处的皮肤异常平滑,突然抽出腰间银簪划开表皮。腐肉翻卷处,半片逆鳞刺青赫然显现——龙鳞倒竖,正是当年建文朝"清君侧"死士的标志。
"清江帮的漕工说,这人是三天前混进运粮队的。"总旗赵铎递上勘合簿册,"登记的是绍兴黄氏米行伙计,但..."
话未说完,西南货舱突然传来骚动。沈砚按刀疾行,穿过十二道包铁仓门时,鼻腔突然捕捉到熟悉的硝石味——不是寻常爆竹,而是军中特制的雷火弹。
"大人小心!"赵铎的嘶吼与爆炸声同时炸响。沈砚在热浪中翻身滚进米垛,抬眼望见十七口包铜木箱在火光中显形,箱面"乙卯年造"的烫金字刺痛瞳孔。乙卯,建文帝最后改元的年号。
五军都督府的更漏刚过申时,通州急报已摆在汉王案头。
"三百具神臂弩?"朱高煦的蟒袍广袖扫落,映出碎瓷在波斯地毯上迸出星芒,"能在天子脚下藏二十年,北镇抚司那群狗崽子是吃干饭的?"
屏风后转出个戴镔铁面罩的男人,甲叶随步伐发出毒蛇吐信般的窸窣声:"禀王爷,这批军械的机括有新铸痕迹。您看这弩机卡槽..."他举起部件对着天光,"分明是苏州葛氏作坊的雪花镔铁。"
汉王眼底掠过阴鸷。葛氏作坊上月刚接下神机营的火铳订单,而神机营指挥使,正是太子门生。
"沈砚到哪了?"
"正在盘查漕运提举司。"面罩人展开密报,"但他两个时辰前秘密见过东宫典玺官。"
朱高煦的指节在紫檀案上叩出节拍。窗外柳梢忽然惊起灰鸽,他瞥见信鸽右腿的靛蓝丝绦,那是海上商船遇袭的暗号。极乐银屏后转出个窈窕身影,石榴裙摆扫过汉王战靴。
"父王,登州卫的佛郎机人..."朱明襄的鎏金护甲划过海图,"该试试新铸的三十六磅舰炮了。"
沈砚的靴底碾过纸灰,九螭盘云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这是永乐帝私库专用的水纹笺,遇火不焚反显龙形。
"千户!货舱夹层有发现!"校尉的声音带着颤意。撬开的舱板下,鎏金铜管正泛着幽光——竟是南京明故宫地砖里才有的龙吐水机关。
沈砚的喉结滚动。七岁那年,他亲眼见过这种机关。建文帝将讨逆诏书封入铜管,由十二名死士分藏各处。父亲正是那夜抱着铜管冲进雨幕,再也没有回来。
铜管在掌心冰凉刺骨。当"朕若蒙难,四海勤王"八个朱砂字映入眼帘时,沈砚突然听到机括轻响。诏书背面,细如发丝的银线正连向舱外某处...
"大人快撤!"赵铎的嘶吼与第二波爆炸同时炸响。沈砚在横梁倾塌的瞬间破窗而出,却见运河上飘来七盏白莲河灯,灯芯竟是用雷火线缠绕而成。
子时的更鼓惊飞夜枭,陆怀舟正在户部档库比对漕粮簿册。桐油灯将他的青衫染成琥珀色,案头《漕船营造法式》翻到"货舱容积折算"一章。
"有趣。"他指尖划过两组数字,"甲字仓的官粮折耗,恰好能藏下三百具弩机。"
突然,窗棂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陆怀舟吹灭灯烛,从暗格取出建文朝兵部侍郎的私印——那印纽雕着半片逆鳞,与通州尸体的刺青严丝合缝。
"先生,白莲教的人接触过汉王府。"黑影跪呈密信,"他们在找建文帝的沧海龙玺。"
陆怀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二十年前,正是他父亲将真玺藏入郑和宝船的龙骨夹层。如今第七次下西洋在即,这秘密终究捂不住了。
"告诉海龙帮的兄弟,"他碾碎信笺,"下次运硝石走胶州湾,那里有宁王的私港。"
朱明襄的护甲卡进舵轮凹槽时,飓风正将"青雀号"推向鬼见愁礁群。浪沫里飘来焦糊味,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倭寇——那些战船吃水线以上的炮口,分明是宁王府特制的鹰扬炮。
"装填火龙出水!"她斩断固定索。五具改良型火器昂首向天,却在点火瞬间集体哑火。硝烟中传来银铃脆响,朱明襄的脊背瞬间绷紧——这是汉王府死士接头的暗号。
绣春刀的寒意贴上颈侧时,她看见沈砚眼底映出自己锁骨处的逆鳞刺青。这个秘密,连汉王都不知道。
"原来王爷的掌上明珠..."锦衣卫的声音比刀锋更冷,"是建文朝最后的沧海遗珠。"
朱明襄突然娇笑起来。她反手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的九螭纹:"沈大人不妨猜猜,当年是谁把真玺藏进龙江宝船?"
河面忽然亮如白昼。三百步外的漕船上,火龙出水真正的杀伤形态正在绽放——那根本不是直射火器,而是能在水面跳跃的诡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