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叶和陈青彦成了好朋友。
要检验女孩们的友情,最好的标准就是她们会不会一起去上厕所。
开始,白初叶有些别扭。时间久了,她到也坦然处之。
白初叶的成绩有了明显的提升,就是没有旁人的辅导,也能跟上进度。
白初叶的第二步就是跟叶元秋提出,要独立学习,不再接受他的课外辅导。
然后,她又不再跟他一起上下学,理由就是她和陈青彦还有其他女生有自己的安排。
短短一个月时间,白初叶仿佛不再是自己初识时的那个忧郁女孩。虽然她不像其他女生那么咋呼,却也至少合群。在茫茫人群中,她好像真的做到了融入。有时候自己一抬头,看到几个人头攒动的女生挤在一起嬉笑,竟也无从辨认,哪个是她。
叶元秋跟自己说,这是好事。但又总觉得哪儿不是滋味儿。
她看他的眼神明明和颜悦色,却仿佛失了光泽。
她掩嘴笑得次数越来越多,但爽朗的笑声听起来总有些刻意。
她偶尔还会发呆,他唤她的名字,她回头的恍惚在一瞬间充满无力。
叶元秋也问过白初叶最近的状况。她竟男孩子气地拍拍他的肩说:“孩子,好好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不要为旁人分心。”
白初叶的戏谑正常却不自然。
他们的距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拉开。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他在被推开。被她用乐观、开朗和合群的样子推开。
叶元秋把心里的感受悉数告诉了钱馥珍。钱馥珍沉吟良久,问:“初叶还保持正常吃药吗?”
“有吧,我有看过几次,她在课间时间吃药。旁边围着好些人,她也不在意。还会跟其他同学解释是什么。”
“她还犯困吗?有没有迷糊的时候?”
“那倒是不太有,就觉得她开朗了很多……交朋友,参加集体活动,都很积极。”叶元秋问,“妈,是我太敏感了吗?”
“我倒没想过你一个傻小子,心倒挺细。”钱馥珍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最近初叶来复诊,状况都还不错。不过你说的事儿,妈妈也会和初叶的家里人联系,让他们也多注意。”
“嗯……”叶元秋点头,“妈,你不怪我管太多闲事儿了吗?”
“怎么会?”钱馥珍笑道,“我儿子心地善良,我很高兴。至于其他,我相信你的自控力。”
母亲这番话,已算是心照不宣。叶元秋松开眉心想,曾经白初叶在学校的伙伴只有他,那种切实被需要的感觉满足了他的保护欲。现在,她不过是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叶元秋想,现下不正常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几日后,钱馥珍告诉叶元秋,孙美华一家很肯定白初叶有每天按时服药。而且她举止正常,对他们懂事体贴,还给这个家庭添了不少笑语欢声。
叶元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种莫名的不安,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再是对方唯一的依靠。他拿起电话,想告诉白初叶心里的想法,但那张红晃晃的高考倒计时,终究卸下了所有的勇气。
“至于其他事情,我相信你的自控力。”
母亲的话在耳边油然回响。叶元秋放下手机,拿起复习资料——别急,今后来日方长。
从图书馆出来,叶元秋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上9点。现在正是晚自习结束的时间,教室里的同学已经三三两两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他习惯性地看向白初叶的位置,成摞的参考书,位置上却已经没有了书包。而隔壁陈青彦的位置亦然如此。
她们又一起放学回去了吧。
叶元秋在心头微微叹息,只好径自回家。
刚下公交车,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母亲钱馥珍。
“元秋,初叶在学校吗?”母亲的声音有些急促。
“不在,应该和同学回去了。怎么了?”他听出了一种异样的焦灼。
“初叶的阿姨给我打电话,他们家的下水管道堵塞了,他们刚找人梳通才发现,里面有很多药片,那是……”
叶元秋掐断了电话,他慌张地拨通白初叶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接通。他又转而拨通了陈青彦的电话。
“白初叶和你在一起吗?”叶元秋不等对方开口,抢着问。
“刚才在一起,后来她说学校落了东西,自己回去了。”陈青彦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陈青彦不在她身边。按照母亲电话里的意思判断,白初叶应该也没有回家。
今天是什么日子?
叶元秋心头一盘算,好像是白初叶外婆五七的日子。一刹那,一米八的大高个因为腿软,身子不由斜了一大截。背后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隔着衣服黏腻不堪。
他咬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白初叶的手机。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接电话,求你快接电话!白初叶,接电话!
白初叶低头看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不断一明一灭,只是那上面的来电显示已经变得模糊。
是的,就像从前他们的脸一样模糊。
站在学校天台。风还是那么大。只是白日里对面楼层罩过来的阴影在黑夜里舒展成全部。
白初叶想,自己终究还是被罩了进去。
外婆走了。白初叶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活下去。
虽然,母亲的忏悔和金钱,看似给予了她自由,但实则不过是对自己罪孽的饶恕。
当日母亲悔恨的泪水丝毫没有打动她的心。
她还是厌恶自己的。
虽然,她和外婆一样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独立。
但外婆是为了初叶,而妈妈只是为了自己。
白初叶想,她不过是希望一个健康独立的女儿,好宽恕从前的暴行,好让那些错误可以变成回忆,甚至是谈资,云淡风轻。
那外婆呢?
这几年在她暴行下遭受创伤的绝不止有白初叶一个人。还有外婆。
初叶甚至觉得自己比外婆幸运。
至少她还年轻,可以挨过去。可外婆在风烛残年的岁月中,还要承担她孱弱身躯本就不能再承受的痛苦。至少她对于离开母亲一事可以义无反顾,但外婆不能。她终究是她的女儿。
如果,母亲的醒悟可以来得早一些就好了。让外婆再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白初叶走到了围廊的边缘,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她又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是6岁时,外婆最喜欢给她讲的童话。
第一次,温暖的火炉,给了她温暖。而初叶的温暖是外婆。每年的冬天,外婆都会猫着腰,用丝绵和花布做一件又暖又轻的棉袄。即使在后来,身边的同学都穿上鲜艳的羽绒服嘲笑她的棉衣又土又笨也无所谓。初叶喜欢闻棉衣里自带的味道,那像是窝在外婆的怀里一样。
第二次,喷香的烤鸭,给了她食物。而她的美食就是外婆巧手的魔法。再平淡无奇的菜蔬,都可以成为该初叶一再回味的美食。
第三次,美丽的圣诞树,给了她快乐。初叶的快乐是外婆一首又一首古老温暖的童谣。
“勇敢的弟弟打跑了恶龙,救回漂亮的姐姐”“丑小鸭最后终将因为善良变成美丽的天鹅”……还有那首吃“沾糖还是蘸酱油年糕”的歌谣,让她在睡梦中都会流出哈喇子。
第四次,她的外婆来了,第五次,她的外婆又走了,带着小姑娘一起走,去一个没有寒冷、饥饿和痛苦的地方 。
白初叶低声呓语:“外婆,你带初叶一起去吧。”
风很大,白初叶不觉得冷。她平静地看着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但很可惜,没有一盏与她有关。
她的那盏灯,在外婆离世的时候,已经熄灭。
“白初叶!”
叶元秋很庆幸,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在踏上天台的一瞬间,几乎是靠动物的本能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拉回了白初叶。
两具年轻的躯体交叠着,跌坐在水泥平台上。叶元秋瑟瑟发抖,无论是脑袋还是眼前,都空白一片。
只是他的双臂紧紧绞在白初叶的胸前。他咬住嘴唇,一再收紧手臂的力量,生怕再一疏忽,她又会回到栏杆边沿,摇摇欲坠。
与呼啸的冷风相比,此刻叶元秋听得更清楚的是白初叶的心跳声。
她终于还是活着。
他忍不住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中,潮热的泪水濡湿了毛衣的衣领。
白初叶没有挣扎,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偶落在叶元秋的怀里。
“对不起。”良久,她终于开口。轻若蚊呐的声音,只有两人才能听清,“叶元秋,我想死。”
“不要死,不要死。”叶元秋一再抓紧双臂,似乎要用所有的力气将白初叶固定在身体里,“白初叶,不要死。”
白初叶盯着前方斑驳的阴影,那是她逐渐将被沦陷的地方。但此刻的身躯尚是暖的,这是叶元秋给予的体温。还有他一声声的“白初叶,不要死。”他带着哭腔的嗓音撕开了风的凌冽,包裹住她。
她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在一刹那松懈,让盛满心头的郁结倾泻而出。
今晚,她是死不了了。
“你知道五羟色胺吗?”陈青彦抬头,问身边戴着厚重镜片的男孩。
那男孩推了推镜架,不解地摇了摇头:“你们法学系还要考化学吗?”
陈青彦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一会我们去哪个食堂吃饭?”男孩并没有注意到陈青彦的不满,继续追问。
“吃你个头。”她敲了敲男友的头心,站起身就走出了自习室。
“青彦!”
男孩慌乱地从自习室追出来,捉住了女孩的手:“你又为什么生气吗?”
青彦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男孩一脸焦急的表情,终于忍俊不禁:“没什么,我只是很庆幸自己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你很喜欢我。”
男孩羞涩地挠了挠头:“你的情话可真是十级高手。”
青彦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叶元秋。
“元秋,怎么了?”
“初叶还好吗?”
“我就知道你只会问这一道题。”青彦瞥了一眼男友,侧身隔开了对方的距离,走到一边低声继续说,“她还好,有乖乖吃药,有乖乖复诊,也有乖乖复习功课。”青彦微蹙眉,“初叶的情况,你妈比我更清楚,你怎么总来问我?”
“我怕我妈为了让我安心,有事儿会瞒着我。”叶元秋的声音开始松弛下来,“寒假的车票我已经订好了,就在下个月22号。你可别告诉初叶,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神经,寒假放假很稀奇吗?你觉得初叶会猜不到?而且,你妈也会告诉她好不好。”青彦很诧异自己以前怎么把他封为男神的?
“我提前了一周,她们猜不到哪一天。”叶元秋像个获得胜利的傻子一样笑起来,“对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在北京给你带回来的?”
“少来了!别把你的家乡想象成一个不毛之地,现在北京有的,我们这儿也什么都买得到。更何况,网购还那么方便。”青彦刚脱口而出,就后悔了,“不过那个,五道口那家糕饼店的点心你倒是可以带点回来。”她掩饰着说,“你知道的,初叶挺喜欢的。”
“我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叶元秋懒得揭穿,“知道了,给你带3大盒,你到时候吃胖了,男朋友不喜欢了可别怪我。”
青彦挂断电话,看到被驱逐的男友眼里幽怨的眼神。
“又是你那个高中男同学?他怎么老给你打电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也是关心初叶。”
“初叶挺好的呀,再说,他干嘛不直接给初叶打电话?”
青彦抿了抿唇:“你是打算继续兴师问罪?还是跟我去吃饭?我最讨厌男朋友是个醋坛子。”
男孩忙讨好地搂着青彦:“好嘛,我不问了。我们去吃饭吧。”
从那夜白初叶想轻生,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半。但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一晚的事情。
那夜,她瑟缩在他的怀里不停颤抖,像一只流浪的小猫。后来是怎么分开的,又说了些什么,叶元秋已经毫无印象。
白初叶被送进医院,进行住院治疗,而自己则要继续忙着高考。
有一天,他在晚自习时,意外接到白初叶的电话。
“叶元秋,你好好高考,我也好好治病。”
她的声线毫无波澜,但平静的声音里又好像透着一点生气。
“初叶,我……我想跟你说……”
“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我记得你想考北京的华清大学对吗?”
“嗯。”
“加油啊。等我治好了,我也想高复考上北京的大学。”
“真的吗?”
“真的。”她终于轻声笑了起来,“所以,你要好好备考,我也好好治病……”一阵沉默后,她再次开口,“我们都会好好的。”
叶元秋突然听到手机彩信的提醒声。他低头打开彩信,看到一张白初叶发来的照片。
那是一张五指张开的掌心,纤细的指骨与淡粉的掌心。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愿意传来这张照片。叶元秋眯起双眼,唇角忍不住上扬,也回传了一张自己的手心照片。
击掌为誓——他们都会好好的。
华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3个月后如期而至。不过那个暑假异常繁忙。开不完的毕业聚会,整理不完的行李,还有吃不完的家庭庆功宴……
有一天,叶元秋在路上偶然遇见出门的白初叶。他几步上前喊住了对方。她回头一副惊诧的表情。
她瘦了很多,及肩的长发滑落到前胸,几乎遮挡了大半张脸。她的眼睛更大了,只是眼眶下有些青黑。叶元秋不确定,在过去没有交集的三个月时间里,她到底经受了什么。
“嗨,什么时候去北京?”白初叶先裂开嘴笑。干净的表情中没了从前的阴郁。
“下个星期。”他搔了搔头。
“这么快?”她微微吃惊,“暑假不是还有半个月才结束?”
“嗯,我们系的课程比较难,我妈特意联系了她的朋友希望我提前入学,熟悉下课程和校园环境。”
“钱阿姨想得真周到。”白初叶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你要在北京好好加油。”
“初叶——你真的,会考北京的学校吗?”
“会啊,所以你得帮我多熟悉下那座城市。等我的病稳定了,可以备考了,我也要努力了。”
“嗯,初叶,以后我还可以联系你吗?”
“当然!为什么不?”白初叶手机响起来,原来是小郑哥哥催她回家吃饭。“我要回去了。”
“嗯。”叶元秋让了让身子。其实,他本想继续说起那天还未来得及说的话,但末了还是吞下了所有话语。瘦弱的白初叶还未从抑郁症的病痛中治愈,他不该再制造更多困扰。“初叶,一定要来北京。”他喊住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我会在北京等你。”
“嗯。”她没有回头,但举起一只手挥了挥,“我会去的。叶元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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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彦推开门走进白初叶的房间。小小的卧室,清清淡淡的。从前那块黑麻麻的窗帘在今年夏天换成了清清爽爽的白绿条纹相间。这是陈青彦陪白初叶挑的,她说,这块帘子暗欠了她俩的名字,是她们要好的象征。
彼时,陈青彦已经开始和男友交往。白初叶调侃,如果这话被男友听见了,可不得删光她手机里的同人小说。
短短两年,她们从陌生,交恶到现在那么要好,生活真是奇妙 。
青彦把书包放在写字台边,白初叶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
“复习得怎么样?”
“我在做文综卷,嘘——别打扰我,不然我该忘了刚才背的东西了。”
青彦捂着嘴笑,索性坐在床边,打开手机继续看没看完的同人小说。
良久,初叶终于丢开笔,回头说:“今天怎么不去约会?”
青彦白眼一翻:“今天叶元秋电话骚扰过你没有?”
初叶侧头一歪:“我让他晚上打,再给我讲讲昨天发他的数学题。”
“小姐,人家可不是打电话给你当家庭教师的。”
“你帮我拿了学校的资料了吗?”白初叶不接话。
“拿了。”陈青彦翻出书包里的一沓资料,“你确定,你要考中影?”
“对啊,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考这所学校。”
青彦双手抱胸,狐疑地问:“你究竟是希望艺术生提前批,早日去见叶元秋呢?还是一直以来掩藏了一个想红当大明星的野心?”
“我是考编剧系,不是表演系。”白初叶边说,边翻着手头的资料,“我想当编剧。”
“写什么?玛丽苏?婆媳剧?还是职场剧?”青彦凑近她,“现在的电视剧是有够狗血的。不是主角开挂,就是玛丽苏光环十级……还真需要好编剧,帮观众洗洗眼睛。”
“我没那么大志向。”白初叶微笑,“我只是希望以后……能写一部和抑郁症有关的剧……”
“……”
“前几天,我去钱阿姨的诊所和一个病人聊了很久。不得不说我是幸运的,你也好,孙阿姨一家也好,身边的 每个人都理解我的情况。可还有好多抑郁症的家人是不能理解这个病的。甚至……有人把它和精神分裂混淆。”初叶缓了口气,“电视剧是大众最容易能够理解的媒介。我真的希望以后可以学有所成,甚至能写出一个剧,让大家重新认识这个病。”
“啪啪啪——”陈青彦鼓掌起立,“我的妞,不愧是我的妞——志向远大!比我想当人民教师的志愿远大多了。”
“你就笑我吧。”白初叶取出药瓶,把药片塞进嘴里。“青彦,让叶元秋放心,我有按时吃药。”
“哈哈哈,你知道他问啊。”青彦咧嘴道。
“药是让我变迟钝,又不是变傻……”白初叶靠着陈青彦的肩头,“以前我很怕吃药,人会迟钝到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现在,我的知觉变得麻木又怎么样,我能靠着你,靠着孙姨他们……很安全。”
“……”青彦轻轻抚着她的背,“当然啦,你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