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表姐》

孩子爹有位比他大十几岁的表姐。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了。那会儿她四十岁吧,刚从东北一个我不熟悉的小县城来北京。

一身书卷气质的表姐身材匀称,黑亮的头发烫着卷,白净的脸上总挂着笑。

表姐家有七个孩子,重男轻女的父母,把万千宠爱都给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大哥。大哥一直上学,后来在学校当了老师。作为有五个妹妹的大姐,长的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学会了做家务,带孩子。

听说学习成绩优秀的表姐,高中没毕业就被父母安排进了一个兵工厂上班,那会儿兵工厂一年的产值快顶上县里的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

表姐人聪明又勤快,没几年就从工人改成了技术员,还认识了后来的姐夫。姐夫人老实,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虽然长的一表人才,可家里孩子多负担重,一直也没对象。

后来听表姐说她和姐夫结婚的时候,姐夫家最小的弟弟才三岁,结婚当天闹着非要睡在新房里,后来这都成了家里的笑话。

表姐结婚第二年给姐夫生了个儿子,自己也考上了当时的工农兵大学。大学毕业后被调到兵工厂的研究所,专门做研制工作。姐夫老实肯干,在车间从组长做到了车间主任。

如果时代不是这样飞速发展,表姐苦尽甘来的生活故事就应该讲完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无法预知未来。

和平年代,不在需要兵工厂大规模的生产。几年内生产任务大规模缩水,厂房和生产 设备封存。工人工资从每个月发80%逐步减少到40%。

父母年迈多病,儿子正在上初中。

01

东北的十二月很冷,表姐下班去小买部买了点肉,儿子说想吃肉,已经吵吵好几天了。家里住的平房,表姐回家忙着生火做饭。

姐夫难得也回来的早,按照往常,姐夫到家都会帮着表姐做饭。今天却一脸阴沉的进家就闷在屋里。

「今天有啥事不顺心吗?」表姐往洗菜盆里倒着热水,抬头问着姐夫。

姐夫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厂里下发的红头文件,「厂里要准备劳务输出了。」

表姐就着姐夫的手,扫了一眼文件

「跟北京的单位对接劳务输出啊!那不是挺好的,去北京总比在咱们这小县城这么耗着强,这单位工资总少发,也许哪天就真没了呢。还不如趁早找找活路。」

「我听着你还挺想去的意思?刚才跟三车间的主任一起回来,他就不想让家里人去。离开咱这正经工作,跑北京干活,那儿人生地不熟的,还在人家手底下挣钱,太受气。」姐夫有些不解。

那会儿厂里很多人都跟姐夫一样,每天就是老老实实地上班下班,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小县城,最远的也就是去省会转了转。北京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遥远的地方。

「去北京多好啊,北京的马路宽,北京的商店都是进去自己拿东西,不像咱们那小买部,想多选选,还要看人家脸色」表姐一脸向往。

表姐小时候去过北京,她发现姑姑家屋里就有厕所。做饭不用生火,厨房里有个带着罐子的铁架子,用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火做饭。那会儿的表姐满是好奇。

姐夫看表姐一脸兴奋,低头寻思了半天,才叨咕了一句「你要是去了北京,那我跟儿子咋办?」表姐没理姐夫,去厨房继续做饭。

劳务输出这件事表姐在研究所几天前就已经听有人在私下议论,表姐琢磨了好几天,心里已经做好要报名的准备。毕竟去了北京,工资可以有保证,干的好还能有奖金。好过现在坐吃山空。那样以后儿子上学,老人看病都有了保障。表姐知道姐夫是个老实人,他怕自己去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会受苦,毕竟一切都是未知。

厨房里飘出肉香,才放学的儿子闻着味儿蹿进厨房「妈今晚上吃炖肉啊,咱家可好久没吃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盆肉儿子吃了多一半,表姐两口子没舍得多吃。

有心事的姐夫一晚上也没咋说话,一直到睡觉才像是考虑了很久似的跟表姐说「媳妇,你要是决定了去北京就去吧,反正现厂子里这个样子也看不到出路。你脑子好,聪明,去了一定能干好。」

表姐只点点头,算是回应。没让姐夫看到眼睛里的泪水。快四十岁的人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厂子里通知了去北京的时间在三月初,表姐在出发前特意请了两天假,把家里里里外外的又彻底打扫了一遍,把爷俩儿春天需要换的衣服都准备出来,再又包了好多饺子放冰箱里,预备着儿子补课回来吃,猪肉酸菜馅儿的,儿子爱吃。

02.

北京的三月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是有点冷。兵工厂劳务输出的一行二十多人到了北京西郊一个工厂。表姐被安排到车间干质量检验。

往后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很不轻松,但对表姐来说觉得格外新鲜。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去了趟姑姑家,在姑姑那儿吃上一顿饺子,表姐找回一点在家的感觉。

姐夫时常会打电话过来,絮絮叨叨的跟表姐说些家里的事情,每次电话要挂断的时候,姐夫总会说,“媳妇,干活别太拼命,自己别太累了,别生病。”

四十岁的女人,第一次离家住进集体宿舍,生活上的不方便表姐谁也没敢说。

一起过来的开始有人想家,有人想孩子。北京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在一天天消退。没多久,有人起了回家的念头。跟表姐很熟络的一个姐妹偷偷问表姐,要不要一起去找领导,趁着五一放假,请假回家看看。

谁不想回家呢,繁华的北京看久了,终不如自己那个小房子里的家温暖。表姐想了两天,狠了狠心,拒绝了跟着一起回家。她怕回去了就再没勇气出门。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表姐也会想家,想儿子。出门前表姐拿了姐夫和儿子的衣服,睡觉时候放在枕头下,一家人仿佛还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年底,工厂里的人都在说着过年,表姐买的东西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北京到东北的那个小县城没有直达的火车,表姐没舍得花钱把东西寄回家。自己托着两个大行李箱从北京到哈尔滨,再赶上去县城的一趟慢车。

腊月二十七八的小县城,北风像刀子刺在脸上一样生疼。姐夫请了假,在车站等表姐回家。从结婚到现在,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姐夫觉得表姐是自己的生活的支柱,是他身后那个大家的支柱。虽然他不愿意说,可表姐明白。

厂子里过了一年,没啥变化,没出去的人依旧是过的死气沉沉。

当初报名去北京的二十几个人,有一半中途放弃了。表姐是剩下的那些人里干的最好的,挣钱也最多的。

厂子里的人都说姐夫找了个能挣钱的好媳妇,姐夫也就笑笑。两个人的苦楚谁又能知道多少。

表姐给家里老人买了补品,弟弟妹妹买了衣服,给儿子买了随身听,给姐夫置办了呢子外套,还把一年攒下的钱悄悄揣进外套的兜里。儿子要上初中了,公公婆婆腿脚又不利索要吃药,姐夫知道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捏着兜里的存折,看着表姐身上还是出门时候那件衣服,心里酸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表姐和姐夫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过了三年多,儿子上了高中,父母越来越离不开人。厂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闯荡,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表姐是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一直坚持的人。

小县城盖起了高楼,表姐和姐夫也打算换上一套新房子。表姐第四个春节回家的时候,家从以前的平房搬到了新买的楼房里。姐夫觉得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可也就是这个春节,表姐跟姐夫说,北京的工厂要搬去河北了。

「你不想跟着去是吗?」姐夫心里打鼓一般。

表姐沉默了很久才艰难的点点头。

「北京的厂子搬去的是河北的一个小县城,我干的再好也就那样了,还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咱们这些人回家了,」「那你想怎么样?」姐夫问道。

「我不想在北京的厂子干了,我想辞职。」

「那你回家来是吗?那也挺好,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也别那么拼了。」姐夫高兴的说。

「我想在厂里办提前退休。」表姐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一句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

日子才刚有些起色,表姐要是办了退休,退休金少的可怜。虽然姐夫号称是车间主任,但工资也没多少。家里换了房子,存的那点钱也花的差不多了。

「媳妇要不你在家吧,我把车间主任的职位辞了,厂子里的活儿我都能干,我不怕累。」姐夫说话的语气有些急。

「你能干到车间主任不容易,别轻易就放弃了。等过完年,我先回北京,北京能挣钱的机会多,饿不死人的。」表姐信心满满地说。

在北京的四年,大都市的繁华让表姐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如果辛苦能换来更好的生活,表姐觉得这样值得。

过了正月十五,表姐拉着行李回到了北京。

03

北京没有了栖身之所,表姐只能暂时住在姑姑家,成了一个老北漂。不大的两居室,跟两个老人挤在一起住,有多不方便可想而知。

那阵子每天早上醒来,表姐都会恍惚一阵,我是谁?我在哪儿。都说北京遍地是挣钱的机会,可对于四十有加的女人来说,眼前的路似乎很渺茫。

表姐去过很多单位面试,人家一看岁数都客气的拒绝了。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表姐着急的嘴上起了泡。

晚上姑姑吞吞吐吐地说,对面楼里有家人在找小时工,要不要去试试。

表姐犹豫了,虽说以前是在工厂里干活,可都是凭本事,凭技术拿钱。现在要去做小时工,那就是伺候人的事......

表姐想找姐夫商量,电话拿起又放下好几次。说又有什么用呢,远在千里之外,他又能帮上什么忙。

表姐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决定去了。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清高真的一钱不值。

表姐的第一家雇主只有老夫妻两个,每天只是下午过去帮着做做饭,打扫一下卫生。表姐从小干活就麻利,也不偷懒。老夫妻很喜欢表姐,有时候叫表姐过去只是坐下来聊聊天,装一些新鲜的零食给表姐。有了第一次,表姐发现这个工作时间自由,挣钱也快,一下子也来了精神。很快表姐被介绍到第二家,第三家。后来经常要干到很晚才回家。

手里有了活钱,表姐又琢磨着在小区里摆小摊儿,卖些小百货,玩具,还在幼儿园门口支起摊子,每天卖爆米花。表姐的脸上再一次有了笑容。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个月,那对老夫妻把表姐介绍到一家新开的医药公司做医药代表。这次表姐没有跟姐夫商量,就答应了。虽然不知道医药代表要做什么,怎么做,但表姐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总会有结果。

那会儿的医药代表多数都是年轻人,每天跑医院,找相关的医生推销,找药房查账,是个需要体力和情商的活儿。

那年表姐已经四十六岁了,在北京表姐除了以前干活的工厂,姑姑家附近,天安门别的地方没怎么去过。

表姐凭着一张地图,一张公交车月票跑遍了北京城区。

六七月份的北京,太阳能烤化柏油路,表姐舍不得坐地铁,每天跑完自己负责的几个医院,整个人就像一个行走的调料罐子,熏的自己都头疼。后来还添了紫外线过敏的毛病,腿和胳膊上长满了小疹子,再热的天气也只能长衣长裤。

所有的投入都会有回报,听表姐说她一直都是那个医药公司里销售额最高的。表姐梦想着在北京能有一个自己的家,一家人能住在一起。

04

表姐的儿子高中毕业只考上了当地的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赋闲在家,爷俩个为此时常拌嘴。

后来听几个同学怂恿,结伴南下去广东闯荡世界,姐夫拦都拦不住。

儿子不习惯广东的气候,不习惯工厂里紧张的节奏,每天晚上都会跟表姐打电话抱怨天气,抱怨周围的人太算计。表姐又是气,又是心疼。对于儿子表姐总觉得亏欠太多。那一年一家三口天各一方的日子,坚定了表姐买房子的决心。

在经过一番考察后,表姐破天荒的请了几天假回家,因为她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小县城的厂子里已经没什么干活了,姐夫每天上班就是到车间去转转,看看厂房,维护一下机器。表姐突然回家姐夫也意外。

表姐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咱把房子卖了吧。姐夫听完整个人蒙在原地。

「房子卖了咱们住哪儿?以后你跟儿子回来了住哪儿?那北京再好,终不是咱们自己的家」一向老实的姐夫第一次跟表姐急。

这房子是两口子大半辈子的积蓄,姐夫认为这是两个人最后的归宿。

「我想在北京买房子。」

什么?姐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把提前退休办了吧,跟我去北京,咱们在北京买套房子,就住北京的了。」表姐信心满满的对姐夫说。

「北京终究不是咱们的家。」姐夫还在坚持。

「咱们三个在一起,那里就是家。厂子里已经没人干活了,你跟我去北京没准儿还能找个活儿。」

姐夫沉默了,一夜没怎么睡。

第二天姐夫照常去了单位,在厂房里转完一圈。然后去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

姐夫办完所有的手续,来北京没多久,新房子的钥匙就下来了。

表姐请了在北京的所有亲戚朋友去暖新居。那天表姐异常高兴,特意新做了头发,买了件红色的毛衣。那年表姐53岁。

没过些日子,儿子从广州到了北京,还带着个已经怀孕的姑娘。

05.

表姐已经是那个医药公司里最老的员工,有人挣了大钱,有人完不成业绩天天被骂,身边的年轻人来来走走,表姐依然在坚持。

姐夫托人在附近找了个小厂子做临时工,快六十岁的人了每天在设备上爬上爬下,累的经常直不起腰。

儿子还是每天怨天忽地,工作换了好几个,最后还是又辞了职,继续赋闲在家。儿媳妇象个没嘴儿的葫芦,一天也不见说几句话,大着肚子在家帮公公婆婆做饭。

没过半年,儿媳妇给家里添了个男丁,表姐和姐夫两个人抱着孩子又喜又愁。

表姐更忙了,也就能在过节的时候去姑姑家转转。虽说累点,可身板依旧挺直,周身上下收拾的利索,高兴时候还给自己化化妆。

表姐说日子再苦再累也还要往下过,人嘛!就是这样,没有受不得的苦。

孙子一天天大了。儿子依然还是不着调,儿媳妇找了个工作,每天早出晚归。

那几年是表姐过的最顺心的时间。再苦再累,一家人再一起就好。

表姐还在那家公司做医药代表,老板说没见过六十岁的人还能这么拼的,所以对表姐也格外照顾。

公司组织活动,表姐都会带上姐夫。香港,日本,泰国姐夫每次回来都会和在老家的弟弟妹妹说,跟着你嫂子出去又开眼了,见到好多新鲜东西。

年初的时候,68岁的姐夫从小工厂辞了职,因为表姐说干了一辈子该歇歇了。想两个人也学着每天逛逛公园,唱唱歌。

表姐的故事如果到这里结束,我觉得是个完美的结局,可天不遂人愿。

结尾:

临近中秋节,表姐来电话说姐夫生病住进了ICU,医生说姐夫是白血病,状况不太好。她一个人害怕,把在沈阳陪孙子上学的儿子叫了回来。

表姐念叨说姐夫只是断断续续的感冒发烧,后来懒懒的不想动,不想吃饭,没想到一下就是这么厉害的病。

姐夫做化疗吃不下饭,医院不让陪床,表姐只能每天在家做好饭送到医院。表姐说姐夫一辈子吃苦,没想过一天福,自己这些年也没好好照顾姐夫。现在病了,能天天躺着,自己要好好伺候他。

姐夫吃到第三天,托护士给表姐传了个字条,

字条上的字七扭八歪,看得出写字人应该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媳妇你送来的饭真好吃,可惜我现在吃不下了。我想一直都吃你做的饭,但我感觉不能了。跟你结婚过这一辈子,我觉得值了。”

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听说,姐夫不在了。

一家人忙前忙后,身边的人都在哭,我没看到表姐哭。表姐说她不能哭,要撑着把姐夫的事情料理完。要是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会儿。

心疼表姐一辈子辛苦,在我们无法选择生存环境的时候,她坚强的选择不放弃,努力想把日子过的更好,给自己所爱的人创造最好的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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