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放暑假了,太阳从西山的寨子上斜斜地照过来,天空开始发红。空气里很潮湿,我挑着荫凉的地方走着,没走几步就已经汗流浃背,一流汗身上就黏糊糊的,越是黏糊糊的越出不了气,越出不了气人就越烦躁难受。整个人仿佛被放在蒸笼里蒸,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冒热气。
我很少出门,天气实在太热了,时值六点半,风中仍没有一丝凉意。家家户户的空调像漫威小怪兽的嘴巴,旋转着舌头,尽力吮吸着风中的凉气。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红日下的影子格外清楚。他们都跟我一样,去参加杨癫婆的葬礼。我母亲虽和杨癫婆沾亲带故,但许多年未曾来往了。记得幼时大家还是一个村的,拆迁之后她家离我家也不过几条街道的距离,可住在钢筋结构的小区里久了,关系也日渐淡薄了。我有时候遇见她,她时而认得我,时而不认得我。有人说她是装疯卖傻,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
这种天里死了人不仅死人遭罪,活人也遭罪。但是没办法,死人是不看日子的。我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巷子里早就拉了一块遮阳布,摆着十来张圆桌,旁边立着几个大风扇呜呜地吹着。我去得晚,送了礼一看,已经没有好位置了,只好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连桌子板凳都是热的,还好旁边的人拿着蒲扇扇着,我也能感到那么一点点凉风。
我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灵堂,灵堂里播放着悲怆低沉的哀乐,一口柏木棺材放在两条长凳上,底下那盏油灯忽亮忽暗,两旁摆着两个花圈,前面一口大铁锅里不停燃着草纸,火舌急不可待想要窜出来,光远远地看着就觉得心头很热。灵堂前杨癫婆的遗照照得还算正常,她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可光看黑白照片就能看出她的脸颊瘦削,眼窝深陷,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里布满了沧桑。我随便吃了点菜,喝了一碗稀饭,和邻居们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站起身来忽然瞥见杨二爷从巷口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好多年没见,他倒没什么变化。他穿得不赖,碎花的丝光棉衬衣,浅棕色的休闲裤,夕阳下的皮鞋闪闪发亮。近看皮肤白白的,头发大概是染过,竟没有一丝白发。杨玉没有理他,没几个人理他,他自己走到灵堂前烧了把纸,拿了一碟钱放在送礼的地方,杨玉又把钱硬塞给他,他没接,钱散落到了地上,红红的一片,像死去的杨癫婆的心。人们都说他还算有点儿良心。最后他神情低落地走了。
我去湖里面游了泳回来听见给杨癫婆请的乐队正在演出,在这仲夏里吵得人非常烦躁不安。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儿的风俗很怪,在北方念书的时候我问过好几个不同省份的同学,他们家乡的葬礼有吹唢呐的,有哭丧的,有直接就葬了的,但没有像我家乡这样的习俗。我们这儿寿礼要请乐队,葬礼也要请乐队,乐队分好乐队和差乐队,乐队很现代化,唱流行歌曲,跳韩国舞曲,演杂技,说小品,我想意义大概就是安慰生者。按逻辑讲,这应该是改革开放后才兴起的风俗,毕竟架子鼓不属于传统乐器。我不喜欢这样的风俗,因为乐队要演到十二点,很吵。
我躺在床上发呆,听乐队一会儿演着让生者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的小品,一会儿用沙哑的喉咙吼着《青藏高原》。后来听见主持人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在这令人痛悲的日子,杨阿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杨阿姨这一生走过了……”听到这儿我内心倒忽然有一丝感叹,感叹时间竟过得这么快,杨癫婆都死了,杨癫婆这一生确实不容易。
打我记事起杨癫婆还不叫杨癫婆,我不知道她姓名是啥,只知道她妈是我外婆的远房表姐,太远了,我妈也不清楚我该怎么叫,就叫我叫她杨二娘。
那时候黑社会还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团伙,身兼市司法局局长和公安局副局长的文强黑白通吃,社会不太和谐,赌场和鸡店尤其多。杨二娘的丈夫杨二爷常常混迹于赌场之中。大家都知道,赌场之中,常常有人倾家荡产;赌场之外,常常有人风花雪月。杨二娘开始还吵吵闹闹,后来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听我母亲说,杨二爷英俊潇洒,年轻时家里殷实,也算得上个浪子,后来家道中落,他也败了不少,只能娶了杨二娘相依为命。其实这门婚事杨二娘的爹不同意,他觉得本性难移,但杨二娘不管,死活要嫁给杨二爷。不管杨二爷怎样对她,她都爱他,她爱了杨二爷一辈子。
杨二娘和杨二爷还生了个女儿,叫杨玉,杨玉比我大五岁,生得水灵灵的,两个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特别漂亮。尽管如此,杨二爷还是嫌杨二娘没生个儿子,从此慢慢有些嫌弃她。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听见杨二娘和她丈夫吵得很厉害。我母亲和村里很多人都去劝说,看见她胳膊上被她丈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坐在板凳上哭得很厉害,她的女儿抱着她的头哭,哭得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事后才知道她丈夫叫她拿出多年来的积蓄去赌场回本儿,她不给,她说那是留给杨玉读书的,她丈夫说女孩读那么多书干嘛,还动手打了杨二娘。我母亲劝她说这种败家子离了算了,但是杨二娘不肯,说杨二爷虽然打牌,但总还是顾家。
我八岁那年,村里的田被茶商征去种茶叶,茶商还教怎么采茶,每家都挣了不少钱,比种稻谷划算多了。杨二爷得了这笔钱就去赌场赌钱,常常三天两头不回来,那几个月杨二爷赢了很多钱,后来带了个女人到外省去过好日子了。杨二娘却以为他欠了一屁股赌债跑了,四处问他的下落,打算倾家荡产把钱还了,叫他回来从此好好过日子。找了几天从杨二爷的狐朋狗友那儿得知杨二爷和一个女人跑了,杨二娘回来没有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坐了一下午。我母亲带我去杨二娘家里问候过,杨二娘边说边哭。村里人知道后叫她去找杨二爷,让他也不得安宁;还叫她去告杨二爷,让他坐牢。后来杨二爷打电话回来,对杨二娘说,他不会回来了,他给家里的卡上打了三万块钱,说留给杨玉读书,还说了些什么,让杨二娘心又软了。
杨玉的成绩本来就不错,经过这件事更加刻苦了,一鼓作气考上了县一中。这让杨二娘又有了盼头,杨二娘特地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说杨玉是块念书的好料子。杨二娘想着杨玉上高中、上大学要用很多的钱,便更加拼命干活,门前门后的地她全种着蔬菜,赶集的时候五点多就起床,借着东边山上熹微的光,摘菜,提水,洗菜,挑着她爹以前织的担子去卖菜,为了占个好位置常常早饭都忘了吃。
杨玉上初中后住校,周末才回家一次,周五的下午杨二娘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门口的桂花树下盼着杨玉回来。周六上午去街上买几个杨玉喜欢的菜回家做午饭。每天到了傍晚她没啥可以打发时光的,就转转悠悠,村东头看看村西头看看,一个人不免也很孤单寂寞。母亲说她常常有些恍惚,好像没了神儿一样,有时候她还提起杨二爷,一提起她就忍不住骂,可总又忘不了。过了半年,村里的人看杨二娘过得艰难,有人给杨二娘做媒,对方是个木工,妻子害病死了,家境不错,人也踏实,可是杨二娘没同意,母亲劝她说家里有个男人日子也过得容易一些,她说过两年再说。她后来也一直没有带着杨玉改嫁,可能是想等杨玉高中毕业了再说,可能盼着杨二爷有朝一日会浪子回头,她在家里做着饭等他。
杨玉上初三的时候,那是周五的晚上,冬日里的月亮在云里面徘徊了许久,后来好像怕冷一样,干脆完全躲进去了。杨二娘打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说杨玉放假还没有回来,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说宿舍也没人,打算找我父亲帮忙送她去学校找找。父亲骑着摩托车载他走了之后,母亲也很担心。那天晚上过了十二点父亲才回来,我第二天听说头天夜里父亲载着杨二娘去亲戚同学家都问了、就连各个网吧都找了,还是没有音讯。然后杨二娘就去报了警,警察叫杨二娘再去熟人家里问问,找不到这边就立案帮着调监控找。杨二娘忽然想起了杨二爷,她给杨二爷打了个电话,问杨玉在不在他那儿,杨二爷听到后很诧异,说帮着问一问找一找,然后再没有回音了。
日子过得很漫长,派出所找人也是大海捞针,杨二娘坐在桂花树下望眼欲穿,一开始还抱着希望,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杨玉再没有回来过。母亲说世道不好,多半被拐到大山里卖给人当老婆了。从那以后杨二娘孤苦伶仃,慢慢开始有点神智不清——夏天把杨玉的书包拿出来晒,坐在桂花树下看着杨玉的课本,一个人咕隆着什么;冬天穿件衬衣,提一桶井水从头上淋下去。村里人叫着叫着就叫成了杨癫婆。
杨癫婆仍旧种了许多菜,村里的人问她种那么多菜挣那么多钱给谁花,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她总是笑着说:“落叶归根,都会回来的。”
渐渐地,杨癫婆也看淡了不少,偶尔会胡言乱语,反正活得越来越快乐。其实说她疯疯癫癫也有些夸大其辞,村里常常有一个骑着三轮车来卖杂货的老头,杨癫婆总会给我买一些糖,但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有点怕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过了两年,村里要拆迁,县里说要盖工厂。老一辈的人不愿意迁走,说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田,迁走了,根就没了;年轻的一辈想迁,只要政策好,有钱就行。村长给大家讲明白了安置政策之后大家都不同意,等到镇长来的时候唆使杨癫婆往他身上泼尿,杨癫婆果真泼了,却被镇长边儿上的人挡住了,那人给了杨癫婆一巴掌,恐吓说要把杨癫婆拘留了,杨癫婆厉声道:“你们这些狗日的,老子女儿都找不回来,今天老子不会怕你们的,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杨癫婆回去拿锄头要挖死镇长。村长说杨癫婆丈夫跟狐狸精跑了,女儿多半又被人拐卖了,有点神智不清,拿她也没办法。镇长听说后很同情他,给她的安置条件倒不错,但到了拆她家的时候她又神智不清了,她哭着问:“这么好的房子拆了干嘛,拆了我住哪儿去?这么好的桂花树挖了干嘛,挖了我到哪儿去凉快?”她还说她要住在那儿等她的丈夫和女儿回来。村里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下。
拆迁后我们住进了现在的小区,杨二爷不知道从哪儿得来消息,回来找杨癫婆离婚,他说他俩以前没离婚,现在他有权利分一杯羹。村里人都骂他不要脸,更有人扬言要打他,可他不在乎。大家都劝杨癫婆一分钱都不要给那个负心汉,杨癫婆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把村里分给杨二爷自己的田土钱和杨二爷当初留下的三万块钱都给了他,见他的时候忽然很心寒地问:“你想过我们的女儿吗?”杨二爷说他怎么可能没想过,杨癫婆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真的看透了,从此她再也没念叨过杨二爷。
后来我念书住校很少见到过杨癫婆,今年过年见到杨癫婆的时候她竟学会了打麻将,她头发花白,眼睛也凹陷进去,五十岁老得像六十岁,走在路上如一片枯叶在风中抖动。她笑着对我说她眼睛不好,常输。我心想她总算看透了。
今年六月份,她生日那天,她女儿回来了,问了半天才找到我们小区,邻居们都出来看十年前被拐卖的女孩。杨玉比那时候黑,比那时候胖,像十年前那样梳了个大辫子,穿着褪色的蓝色T恤和泛黄的白色短裤,凉鞋看着也很陈旧。她后面还跟着两个孩子和一个男人,男人更黑,还瘦,穿的衣服不怎么合身,那张脸就跟烟熏了的老腊肉一样。人们带着杨玉去找杨癫婆,杨癫婆正坐在门口拿把蒲扇乘凉,没认出来面前这个女人,自顾自地扇着扇子。人们告诉杨玉说她母亲有时候神智不清,杨玉早已泪如泉涌:“妈!”杨癫婆像是耳朵不好使,又或者她脑中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画面,到头来总是一场空,已经不太相信现在这一切了。她慢遥遥地走过去,握着杨玉的胳膊,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是杨玉啊!”
杨癫婆慢慢瘪着嘴巴流出两行清泪,泪水洗去了眼里以前的浑浊,浸在脸上的皱纹里。眼睛多了些许光亮,像阴雨的天空忽然放晴了。她女儿抱着她热泪盈眶,两人的肩头都湿了一大片。周围的人有的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都为她感到高兴,说她从前盼她丈夫,后来盼她女儿,老天有眼,总算盼回来一个。
杨癫婆这才知道她女儿这些年过得并没有她好,她女儿被拐卖到了广西的大山里,生了五个娃,上学都很困难,全家人过得很艰辛。杨玉本曾想回来看看她妈,但她丈夫怕她一去不回,没让她独自回来,这次还是一起回来的。杨癫婆对她女儿说,别让祖祖辈辈都窝在大山里了,回家来过好日子吧!
昨天,杨癫婆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