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gǔ)鉧(mǔ)潭。西二十五步,当湍(tuān)而浚(jùn)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yǎn)蹇(jiǎn),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dài)不可数。其嵚(qīn)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pí)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这是《钴鉧潭西小丘记》的第一段,请大家先自己出声读一读,把字音读准、句子读通顺。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寻访到西山之后的第八天,顺着山口向西北走两百步,又发现了钴鉧潭(大家可以找来柳宗元的《钴鉧潭记》读一读)。往潭西走二十五步,水深流急的地方有一道鱼梁(所谓鱼梁,就是横在水中的一道堤坝,堤坝中间有一个豁口,在那里可以放置竹笱捕鱼)。鱼梁上是一座小丘,上面长着茂盛的竹木。小丘上的石头多到数不清,突兀挺立,破土而出,争相显露出各种奇特的形态。层叠倾斜向下的,好像牛马在河里喝水;那些罗列着向上突起的,如兽角斜列往上冲的,好像熊罴在奋力登山。这小丘占地不到一亩,可以“笼而有之”——这“笼而有之”,有人说是这小丘小到可以放在笼子里,实在是望文生义,我们读文言文,遇到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查查字典,否则就要出现可笑的误读。“笼”在古代有“包举”的意思,就是总括、全部占有的意思。这一处小小的山水景致,是可以完全地获得的。
这一段写的小丘第一次出现在柳宗元眼中的样子,我们把这段文字好好地读一读,看看这位柳老先生是怎样描摹它的样子的——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yǎn)蹇(jiǎn),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dài)不可数。其嵚(qīn)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pí)之登于山。
怎么样,写的好吗?有同学读过,就要挠头说:“写的挺好呀,但是要问我写得怎么好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是写不出来。”哈哈,咱们先不要怕难。文章写得好还是不好,总有一定的判别标准,我把这个标准说给你听,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完全做不到,你再用这个标准衡量一下柳宗元的这段文字,看看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一百年前,一位叫王国维的大学者,写过一本《人间词话》,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就是说,一篇好的文章,写情感一定要能够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写景色一定能够打开读者的耳目,让读者仿佛真有所见、真有所闻,话语是自自然然脱口而出的,不做矫揉扭捏的样子。所见到的要真,所体会到的要深,这就是衡量古今文学作品的标准。
大家看看,这个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准到底难不难呢?我想,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要看我们是不是在用真诚的态度、敏感的心去感受生活、感受这个世界。文学最大的敌人不是愚钝,而是麻木。只有学问、只有知识、只有技巧,是未必能写的出好文章的。
回到柳宗元的这段文字,你看看它是不是合乎王国维先生提出的这个标准?——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我想是合乎的。首先,这段文字很平实,语言是自然的,并不刻意引经据典、拿腔作调。柳宗元眼前确实有这样一番景象,就用形象的语句如实地把它讲给我们听。三言两语,就让我们“看到”那景物了:小丘不大,却颇有一种峥嵘的气势,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在郁郁勃发。
这样的文字叫做“不隔”的文字——就是说,文字没有成为阻隔读者直面景物的“屏障”。有些人写文章,堆砌了许多“好词佳句”,精雕细琢,我们读者都被他绕在这词句的迷宫里了。他的辞藻越华美,我们就越想象不出那景物真实的样子,这样的文字就是“隔”的文字。
柳宗元的文字“不隔”。我们粗粗地读过,就对小丘留下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但这还不够,我们读文章,不能只让自己停留在感觉上、印象上,这太浅了。我们还要用“显微镜”,去探究文字的“显微结构”,在反复涵泳中下一番文本细读的功夫。——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来举一个例子:
柳宗元这段文字里有一个词比较生僻:“突怒偃蹇”。要准确理解这个词的意思,需要翻一翻字典。字典上说:“突怒”是指高猛突出的样子。“偃蹇”有高立的意思,还有傲慢的意思。
那么,文章中的“突怒偃蹇”这个词可不可以换成同义词“突出高立”呢?——“其石之突出高立”——我们比较着读一读,味道一样吗?嗯,读起来好像感觉就不一样。不错的,突(tū)怒(nù)偃(yǎn)蹇(jiǎn),里面有两个三声的字,“三声高呼猛烈强”,是容易读得高昂有力的。“突怒偃蹇”,读起来有起伏、有感情,有一股劲儿。“突出高立”——似乎就平淡了,冷静了,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们再看,“突怒”——这里的“怒”字(作为一个文字符号)容易让我们产生联想:草木怒生、鲜花怒放。古书上说,怒,是阳气奋出而不可遏也——气势很盛,拦不住!放在这里,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动态,一种蕴藏在山石之中的力量。“突怒”与“突出”在意思的传递上或许是相同的,可是在文学的意义上确有天壤之别。
“偃蹇”也同样如此,读到这个词,我脑海里出现的不仅是“高立”的意思,还有“傲慢”的意思。山石不是呆呆地站在那,是倔强地、傲慢地“负土而出”,一层层的黄土压不住它,它非得钻出来不可。
读下去,这样的词句还有很多——“争为奇状”(好一个“争”)、“嵚然相累而下”、“冲然角列而上”——在柳宗元眼里,这只是一座小丘?这是一个生命体!是有性格、有情感的“人”。
同学们,这些字眼如果都轻易地放过去了,那我们就辜负了柳宗元写文章时的那篇匠心。欣赏文章的趣味也大大减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