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3|台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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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军旗。

                                      ——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一直以来,我都想体验一次完美的夫妻自驾游。这可能来源于我对壮丽山河的向往吧,女人都对精美别致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执着。

但也许是因为亲朋好友之间的人情来往,也许是因为家中的三只四脚吞金兽,但我想,更多的还是大城市对穷人根深蒂固的恶意吧,我们一直都没有太多的积蓄可供使用。

我在一家服装店做销售,而徐霆飞则是一名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结婚之前我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精打细算,每个月我都要清点账目,把开销分类,还有压低水电煤气的使用。结婚之后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他也很配合。

有的时候,我会对孩子们抱有一种愧疚感。我亲眼看到他们从我的身体里带着黏液滑进这个世界,他们的脐带与我连为一体,因而他们卷曲发皱的面孔更像我而不是别人。在我心里有一种声音,它问我:“你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会回想起自己十月怀胎时的步履蹒跚,以及因哺乳而发黑变硬的乳头。

“为了让我的人生更加完整。”我自信地答道。

“可这岂不是很自私?你如何能说服自己,借助别人的生命来让自己的生命变得完整是一种高尚之举?”

是啊,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种不那么自私的理由。尽管我有多么爱孩子,但那不过只是我在给生育孩子这个选择承担后果而已,也可以说,是一种补偿。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懂,反而还会觉得一身轻松了。

只有活在痛苦中,人们才会去祈求平等。单一的生活、千篇一律的日子是最大的市场,因为处于这种环境的人们会争先恐后地消费,以补足自己心中的空虚感,同时追求极端或者特立独行来超脱平庸。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不应该持续太久。

假如社会是一面峭壁,人们生活在谷底。应该有一副梯子,高高在上地策动人们前去攀爬。还要有一张大网,牢牢地兜住不幸坠落的倒霉鬼。此外,还应该有一张吊床,用凿锤敲出钉眼,用长钉固定在岩壁两侧。它能让躺在其上的人,高悬于同样躺在谷底上的人之上,见识不一样的风景。这样就不必非得爬到顶端或者跌入谷底才能得以休息。

有天晚上,徐霆飞早早便蜷缩在被窝里玩手机,屏幕光线打在他兴奋的脸上。我因为太累,没怎么问他便先睡了。我完全入睡前,还瞥了最后一眼,在床的另一端,黑夜里我能察觉到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奋发颤。那时我就在纳闷,虽说他由于工作的缘故已习惯了通宵,但他其实厌恶这么做。

意料之中,我被他兴奋快活的叫声吵醒,只差把被子一把掀开手舞足蹈了。

“你疯了。”我震惊地说。

“是激动得疯了。”徐霆飞更正道,“我们发财了。”说完,他把手机拿给我看,沙特阿拉伯和阿根廷的比分引人注目。连我这种不了解足球、不关注世界杯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次出人意料的爆冷门。

“徐少爷,”我揶揄道,“我不在乎你喜欢的球队赢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小组赛,也不想知道你看中的球星打进几个世界波。放过我的眼皮吧,明天我还要跟领导讨论这个月的业务报告。”

“这跟咱有关。”他说。

“只跟你有关。”

他伸出左手,左右摇摆着食指肚子,“你知道这场比赛的赔率是多少吗?”他加大音量,“高得你都不敢想!”

我琢磨着他的话。看着他快乐地在床边滚来滚去,我也被他鼓舞了。但我还是想戏耍他。“所以你偷偷买了体彩?这就是你想承认的,是吗?”我冷眼看着他的笑容滑稽地凝固,舌头却如裹了蜜一样。

城市在沉睡,我与袅袅炊烟一同转身,留给时间一朵绽放的玫瑰。第二天下班的黄昏,我心里打定主意,只有一场自驾游才能排解这些日子里积攒的压力。我很少去公司北门附近小巷里的小吃街,但那天他特意在下班点站在门口等我。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不跟他出去走走。

我们最喜欢在新街口转悠,这里是南京的商业聚集区,这里林立各种大商场,不乏高大上的餐馆和网红店。但商场旁的街巷同样值得探寻,往南走几分钟便到的丰富路、明瓦廊遍布价格亲民、深受本地人喜爱的美食聚集地。我俩逛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死胡同,其实这条巷弄一眼就能望到头,只是因着人多的缘故,行走才如此费时费力。我们总是喜欢先走到底,这样就能锁定哪些摊子是非吃不可的,哪些不过是一时兴起。

金宏兴鸭子我们是非吃不可的。这家百年老店是明瓦廊美食圈一绝,它的主人坚持不开设分店,品质、风味和口碑一直得以保持、居高不下。我们穿过聚集的人群,往回走。一旁有卖炸鸡的小餐车,炸鸡的香气和隔壁的烧烤店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难以抽身。烧烤店的烧锅就架在外面,鲜红的小龙虾在金色的汤汁里不停地翻滚。大火爆炒后的香味伴随随着升腾的热气,刺激着每个过路人的味蕾。几只流浪猫狗不请自来,搜刮着地面的食物残渣。炸串、冰粉、素什锦和烟熏肉随处可见。一家生蚝吧开在街东第二个路口,霓虹灯下打出了今年的促销活动招牌。

没有一个胃,可以空着离开金宏兴。刚出炉的烤鸭油亮油亮的,在橱窗里的红灯映照下闪闪发光,鸭肉肥瘦相间,恰到好处。脆皮烤得金黄发亮,斩成肉块之后紧接着就会淋上秘制经典卤汁。与别家相比,金宏兴的卤汁咸度适中,咸中带甜,吃起来丝毫不腻。我知道徐霆飞吃不了凉的咸水鸭,于是我特意找老板娘加热了一下。价格并没有因为名气增长而增长,半只鸭子在四十块钱左右。我另要了半只咸水鸭和四分之一只烤鸭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因为我没要切块处理,所以不用排队。

年底时,我拿到了员工奖,他则顺利拿到了年终奖。我估计,这笔钱足够进行一场旅行。孩子太小——最大的也不足五岁——不适合与我们同行,因此我们把几个孩子送到乡下老家那里,请父母暂为照料。之所以去内蒙古,是因为我想体验大戈壁的奔放洒脱。那种视野里没有任何建筑物和遮挡物的地方,总是能带给人一种自由静谧的感觉。徐霆飞其实很宅,我正试图找到一些说服他的理由时,他出乎意料地顺遂了我的愿望。

徐霆飞从他朋友那里搞到了一辆旧车,发动机和内饰都很旧,所幸它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基本上可以放下此程需要用到的大小装备。一小部分体积太大的东西我都塞进了收纳袋里,用尼龙绳扎起来再绑到车顶盖上。里面装了两个移动电源,90000mAh款的电瓶是在出发前买的,我已经计算过了,按标定的450W的功率,驱动200W的电饭煲是没问题的。于是就买了一个小电饭煲,不方便使用卡式炉的时候就可以用它做饭。此外,还有羽绒睡袋、双人帐篷和LED强光照明灯。小药箱里面备着碘伏和双氧水,这样出现高原反应时就不必担心了。

徐霆飞带的更多。他想尽可能的记录下这次自驾游,因此他的包里塞满了各式摄影装备和其他设备:低价出租的MavicPro无人机、打折处理的Gopro 7自拍杆、从朋友那儿借过来的6620 A 单反三脚架、80W户外可折叠太阳能充电板和气垫充气泵,以及一部他极其珍视的佳能80D单反相机。

尽管他还想再等几天,把要带的东西都重新梳理一遍。但我觉得,第一次自驾游,注定会漏掉不少地方,另一方面,有些东西也根本没有必要带走。所以,再等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只会消耗掉所剩无几、来之不易的休假。而且我也想趁着天气还算不错,尽快抵达,这样就可以避开讨人厌的雨雪天气。行程是经徐霆飞一手策划的,精确到每一个路段、沿路的旅馆和城镇。我们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西部地区的阿拉善左旗。它属于中蒙边境地区,那里有一片相当大的戈壁滩。腾格里沙漠就位于它的西南部,与甘肃省中部接壤。

车子开到银百高速的时候,左后车胎爆胎了。我对汽车这类机械的操作和维修可谓是一窍不通,局促而茫然地看着徐霆飞。他知道我不在行,有意显示自己的轻车熟路。

“先慢慢松开油门,不要突然撤脚,那样车子很容易打滑。”他边说边下车。

他递给我一块有着古怪模样的板子。“三脚架警示牌,”他解释说,屈身半蹲着察看轮毂的情况,拇指往回一勾,“放到上一块里程碑的位置应该就足够了。我知道你不想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但是如果你去放这个玩意儿的话,我会修得更快的。”讲实话我挺高兴他能派上用场的,尤其是在我不擅长的地方。他也显示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我知道此时要顺着他的规划,不搅乱他的操作为妙。

我小步快跑,努力拉开围巾和无檐毛线帽之间的窄缝。越往北走,地势就越高。因此我走的路面已经算是一个下坡了。这条高速公路蜿蜒复折,冰雪覆地,浑似外面撒了糖霜的甜甜圈,又浸泡在像蛋白一样的奶油里。尖塔形树冠的雪松、小枝遍布疣点的栾树、有着卵圆形冬芽的白榆、树皮黑褐的樟子松和长着有白丝毛的嫩枝的紫椴占领了这片原野,但即使是高大的它们,此时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是枯叶飘零,就是被雪压弯了脑袋。然而在这片北方原野之中,我们都很孤独。

路面在一个弯道处陡然放低,我无法抗拒地被车辙间的碎冰块绊到,打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趔趄。由于路侧的积雪很厚,我手边并没有扶栏,这加剧了这次惊险经历。我呆立在原地,回头望,却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了。如果我摔倒了,车辙之间冻结的冰棱无疑会像剃刀一样刮蹭去我的头皮的。我想到这里,不禁庆幸自己的步伐没有来得及加快。但是一股埋怨之情曾短暂地停驻在我的脑海,翻涌,沸腾,这股情绪竟让我身上流淌过短暂的暖意,叫我回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大雪积压在地上,积压在我心头的却更深。我并非吹毛求疵,但是这条路显然没有经过工人们的仔细清扫。扶栏上鲜有凹痕,而公路路面则根本不适合人类的双足行走。我们行经的路段,越往前,路两侧的积雪就越厚越宽,远远望去,路面更是像一个插入雪堆的柏油楔子。前一天短暂下起了雪,不至于让这个路段变得如此危险。显然,前几天这里早已是大雪飘零了。

我回来时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我差点摔倒的事情。他也许根本就没想到路会这么难走,如果他知道的话,是根本不会叫我去的。徐霆飞杵着一动不动,一副忧愁的模样,直到见我来了,才扬起纠结的眉毛。

“亲爱的,看来我们没法走太远了,”他的语气令人怜悯,“轮毂和法兰盘锈在一起了。我把所有螺栓拆下来后,踢了踢轮胎,发现一点儿都踢不动。车轮桡骨也快断了。”刚才那股令身上流淌过短暂暖意的怒气如今竟令我感到一丝羞愧。

“连开到下一个驿站也不行吗?”

“除非我能穿越时空,把千斤顶带过来。或者一根杠杆也行,如果够长也够结实的话,”他耸肩,“然后把车子翘起来,不然我修不好。今晚先在这附近找个馆子凑合过吧,我马上打电话让人把车子拖走。”

我吃了一惊。“哪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开旅馆?”

“哦,别担心,”他说,“路线是由我制订的,我没按导航走,就是因为导航上的路线尽是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沿着那道缓坡,朝北西走七里路就会看见一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按理说能找到一个像样的旅馆。”他拾起散落在车屁股阴影下的一把钳子、两把螺丝刀和几个螺母,扔进柚木工具箱,“除非他们都睡在树上。”

他说得一点也不假,我们果然找到了一个回族聚居的小镇。这座小镇很有异域情调,尽管大多都是两层或者三层独栋的砖瓦建筑,但是配色相当别致,清一色采用绿色、白色和蓝色等冷色调刷涂房屋。院落分布设计得也很工整,极有次序。男人们戴着箍在前额的纯白纱制圆帽,女人们则裹了蓝色或绿色的头巾。他们来往于街坊邻居之间,或为人情世故,或为养家糊口,或为消愁解闷。街道很宽敞,以至于竟有些显得冷清。实则不然,这座可爱的小镇人口众多,楼栋庙宇之间烟火气息浓厚,使人心生安逸之念。

我们沿着小镇的主干街道行进,穿过一个热闹的集市,然后我们绕到左支路。我们路经一座养马场,里面饲养的马匹和更换草料的马夫皆以慵懒的目光观察我们。我们逐渐靠近了镇广场,一座清真寺横立在我们面前。其结构布局是我国传统的砖木结构和阿拉伯风格装饰相结合的中国伊斯兰教建筑形式,正门两侧有旁门出入,各有双重八字影壁;大门之后建有一座三层楼阁,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是呈四角形的大殿,第三层则是六角尖端亭式的宣礼楼。

前院很小,我们以为那座宣礼楼是其建筑群的核心。其实不然,等到我们穿过这座楼阁之后。才明白这座建筑有多么庞大。整座寺院实际上以礼拜殿为主体建筑,布局考究,古雅优美,气势恢宏。礼拜殿又分为外殿、中殿和里殿,极为明亮宽敞,也许能容纳好几百人同时进行礼拜。三座大殿的屋顶均为勾连搭结构,里殿外形是四层八角的攒亭式建筑,内部是穹窿结构。

这栋古建筑也许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但是如今依旧是人们信仰的中心。小镇一定因这座安拉的遗产而颇负盛名,以至在徐霆飞的路线图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拉着我的手,挤了挤眼睛,嘴角上扬,仿佛在低语:“我就说嘛。”

我观察得越多,就越是意识到设计者一定不光是本地人,而是包含了阿拉伯人、回族人和汉族人,而且汉族的成分出奇得多,甚或占了主体地位。前者和中者的存在已经在装潢和配色方面得到证实,而后者的出现则是肇因于其布局和构造。看那按照坐北朝南走向设计的前院、前殿、主殿和后院,以及礼拜殿两侧的朴素配殿左右均匀对称排列,这分明就是传统的中轴对称式布局。一条无形胜似有形的中轴线贯通南北,所有的建筑都搁置其上,而两侧的建筑通常低矮简约,起到陪衬烘托的作用——一如壮阔的紫禁城。

我去跟寺庙里的老师傅谈话,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蓄着一把不输扫帚的干硬胡须,杏仁状的眼睛看起来极为干练,荏弱的躯干也曾挺拔过。他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讪笑道,早在几百年前,这里仅仅只是一片不毛之地时,我们的族人就在此定居了。体内流淌着同一血脉的先祖们,曾目睹此地第一棵人为栽种的橡实的成长,也曾见识过戕害于此的山猫獠牙。他们拓宽疆域,修筑梯田,用烈火焚尽后的燃灰肥土。

他们无愧为古代世界自尊自重的一支民族,很快就建立一座繁荣的城镇。但是却没能阻挡中原汉人的骑射之术,溃败如雨前的蚁群那样扩散。最终一位总督被朝廷派来接管此地。此人骄奢淫逸,极为爱慕虚荣。据说在他统治的二十年里,所有的井里打出来的水都是红色的,与鲜血别无二致,那段时间里出生的所有婴儿都是死婴。光是提到他的名号就意味着不洁与不祥,人们甚至不愿提及他的名讳,而是改称这位残酷的总督为“易卜劣斯”,那相当于伊斯兰教中的撒旦。

这不啻为吟游诗人们的夸大之辞,但固然有真实的成分。横征暴敛、大兴土木的做派引起公愤,然而总督买通了朝廷里的旧相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有路哭嚎,却无路申冤。即便如此,一些骇人听闻的暴行注定会不胫而走。无人站出来反对,因为无论大小官员,都对非我族类的悲惨遭遇冷眼旁观。

一位受人尊敬的贵妇站了出来,她让自己的丈夫向皇帝含沙射影,总督府有僭越的嫌疑。锦衣卫讶异于这座按照皇宫的建制和规模堆砌的奢华宅邸,这在当时绝对是以下犯上。总督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但这座宅邸被保留下来,拆掉了浮华的门扉与雕刻,改建成一座清真寺——虽然奢华的程度也可说是不相上下。为了纪念那位贵妇,这座清真寺从此就被人们唤作“夫人庙”。

我陶醉于古代传说的波澜壮阔,也对老师傅的知识渊博肃然起敬。他一定向外地人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但听他讲述时,仍然能感到他的真挚感情,他一定非常满足于他人倾听时脸上所浮现出的钦佩之情。

但我也确实走累了,北方的夜晚冷酷得异常。我等在清真寺的后院,这里挖了两块鱼池,里面养了不知是何品种的鱼群,一座玉带桥通向彼岸。徐霆飞对这些建筑啊故事啊向来没什么兴趣,于是我派他去镇广场探路,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旅馆可供风尘仆仆的旅人歇息。

他回来时手上还拿了一件灰色皮草,毛领和袖口的染成锖色的绒毛相当夸张,但披在身上确实暖和。他找的旅馆在广场北边的一个街角,旅馆一楼大厅的一头是一间餐馆,另一头则是一间热闹的酒吧,上面四层才是供旅客租住的套房。

旅馆整体涂装为土黄色,许多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另外上了一层橄榄绿的油漆。门楣之上是一面雕刻成有翼天使造型的大理石高浮雕,其双臂环抱着一块石制字体雕塑招牌。门口的积雪被清理干净,旁边清理出来的雪堆少说也有两尺厚。旅馆可不希望人们在这里花钱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早早地铺了一张枣红的化纤地毯,其上有如笼罩着一层冰雾,从门口的十几级台阶延伸至大厅的柜台处。

老板娘是一个身材矮胖臃肿的老妇人,外罩一件茱萸粉的无袖羽绒服——这想必是为了便于把持店面,缠于脖颈外围的毛领被染成较浅的紫罗兰色,从她露出的胳膊可以看出,她在里面还穿了一件湖蓝的针织毛衣。

老板娘嗓门出奇地大,我刚踩上第一级台阶时就被她震撼得猛一哆嗦。所以当她探头探脑地大声询问我们想吃点什么的时候,我是真想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刮子,从左耳朵根到她的双下巴,好叫她阖上那张满是蛀齿、缺了一颗虎牙而显得吊诡邪气的大嘴。

“小店有百里之内最地道最正宗的烫面炸糕,热黏糕,馓子,粉汤还有喷香的羊肉串,这些我们都有,哦,差点给忘了,还有呢!咱家的镇店之宝——秘制“红四品”,只要一口,大概一勺子那么多,只要一口,”她有意拖长了音调,我一听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我相信徐霆飞一定也是这样,因为他手里拿着的烫金菜单“噗通”一声砸在我的脚上,“我保证你们将来给小孩起名字的时候会用我的名字,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啊,叶耳古伯,你这慢吞吞的懒鬼,别让我听见你再拉那个该死的鼓风琴,我宁愿听一整夜的狼嚎!去后厨把冰柜清理干净!啊,对,尊贵的客人们,对,我叫……”老板娘的脑袋复又转向我们。

“我想我们还是自起为妙。”我礼貌地说,同时飞快地把另一份烫金的菜单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原本我以为她会就此打住,但是,我的老天哪,我可以发誓,她嘴角的弧度证明了她还想接着讲。这时门口又来了几个位客人,她便扭着腰肢“唰”的一声抢在迎宾的服务员前面给食客们作介绍。在她奔走于旁边的酒馆时,其体态有如一只大吊钟。可算是摆脱掉这麻烦的家伙了,我怀疑她一天得喝多少水,因为光那会儿喷出的唾沫星子就已经在我的菜单上溅得到处都是。

那顿我们吃了炸得脆而泛黄的撒子、肉烂汤浓的羊肉泡馍、超有嚼劲的牛肉罩饼、羊肚丝外脆里嫩的羊杂碎汤和外表撒了一层野驴撒欢打滚时扬起的阵阵尘土的黄豆粉的驴打滚,全程我都是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可劲儿地吃,但是徐霆飞反常地细嚼慢咽,没吃多少。

最后我们各喝了一杯老板娘胡吹海吹的红四品——我觉得不过如此,但是徐霆飞没过瘾,好像这杯茶突然打开了他胃闸似的,又跑去点了两杯,此外还要了一份成块羊排骨剁碎后撒上胡椒粉和洋葱末并浇了一层浓汤的手抓肉,他还给我带了一份主料为山药和大枣、辅料为青梅、桃仁和瓜仁的糖卷馃——他知道我爱吃甜食。我本已接近吃撑,但他一个劲儿地忽悠我说这有绝妙的美容效果,我估计他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但看到糖卷馃里面掺杂的丰富坚果和什锦,我还是吃了起来。

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可谓是慌慌张张的,走路都变得同手同脚了,饮料还洒了一些到餐桌上。真不知道他是见了鬼了,还是寻到宝了。

“你见着鬼了?”我问他。

“比那还可怕,”他匆忙说,舌头都开始打结了,说话结结巴巴的,“碰到老板娘了。”

“她想忽悠你在这花钱。”我肯定地说。

“谁知道,她都不说话,就僵着身子支棱在柜台上,来回搓着手,一个劲儿地往我这瞧,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搞得好像我上了她的女儿似的。”

我心里莫名生起一股怒气。这时一名身穿黑白制服、领口打了领结的酒吧侍者走到我们面前,假意微笑着捧着一份账单,示意我们核对。她把账单递给了徐霆飞,后者则客气地说:“我结过婚了。”然后酒吧侍者会意地点头,习惯性地梳理了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转身便把账单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在大厅另一头的酒馆里搜寻着老板娘的踪影。先前其如雷贯耳的嗓门此时竟然鸦雀无声,这让我更加怀疑了。结实的回形方桌前面搭配着条凳,柜台上摆放的古色古香的硕大酒坛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浓香馥郁。形制各异的高脚杯里的五颜六色的酒水、果汁和果啤仿佛将柜台植成一片花海。

外穿加绒马甲、身材颀长的调酒师主持着柜台,他们根据客人的要求,个性化地熟练调制出不同风味的混合酒和鸡尾酒。量杯、捣棒、过滤器、法式摇酒壶和盛放冰块的冰桶都有序摆放在台面上,以至于像是一张巨大棋盘,而调酒师们的每一步恰到好处的调制都好似在跟客人对弈。两名酒吧侍者相对站在挂着帘幕的门槛之下,透过门帘,还可以看到插在大理石高浮雕下方的结了霜的酒旗。位置最好的包厢和卡座都在窗边、角落和中间的台地,那些地方都能够轻易地俯瞰众人或者把控全场。

越往里走,聚集的人群就越多。来这里的人有的是昼夜颠倒的白领上班族,有的是花钱大手大脚的社会小青年,有的是年纪轻轻的单身男女,也有的是家境优渥的年轻人,还有的是频繁出入风月场所的浪荡公子哥。此时才不过十点,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夜生活只是刚刚开始。一张巨大的台球桌横在我的面前,围观的人三三两两,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前来围观。

一名身材高大却略含胸塌背的中年男人站在桌前,他穿着敞开前襟的西服,但腿上穿的是紧身裤,脚蹬刚打了蜡的尖头皮鞋,无发的头顶就像胡萝卜那样光滑,手里握着一杆碳素台球杆,前端是鼓出来的进口彩虹式样的皮头,握把则是实木镶嵌的,球杆整体表面覆盖着一层烟灰色的金属烤漆。秃子率先开球,用三角架框好红球后,便俯身瞄准白色主球,他以左手持杆,左手离杆头大约有一掌半那么远,右手的大拇指和虎口夹住球杆。秃子突然出杆,三颗红球在多次折射之后缓缓掉入球袋。接着他又打入了一颗黄球,目前他已累计到了五分。

在旁的几个留着中分的年轻小伙子开始赌球,他们高声嚷叫臆测胜负。我对这种场面向来厌恶,径自地向人群后面走,找到了一个梯台,支架上扩音的麦克风早已不翼而飞。我站在那里——即使那个角落依然有人探头探脑地向前凑,可以俯瞰这场比赛。

他的对手是一个身穿皮衣、脚踩皮靴的小个子,瘦削的脸庞全由高耸的颧骨支撑着,他的皮衣皮靴一定不久前才上了油,因为这会儿正显得格外油光发亮。他慢悠悠地从杆盒中取出台球杆,取出擦杆布满不在乎地随意擦了几下,然后竟往脸上使劲擦了一道才丢到杆盒里面。我猜不准他到底是有真材实料,还是在故弄玄虚。小个子将烫金前肢和硅胶握把对接,接口处是尖锐的子弹头三牙接口,最后才安装了杆头。他惯用右手持杆、左手夹杆,出杆后打入了只打入了一颗红球,之后他也打进了一颗黄球。此时小个子不过三分而已。

秃子之后接着又打进了两颗红球、一颗绿色球,小个子继续保持着一杆一球,没有多进。但是在秃子第三轮击球前,小个子大声说道:“我打赌你打不中那颗蓝色球,它离你有半张球桌那么远。”秃子甚至都不屑于解释,嫌恶地白了小个子一眼,“我要是打不中,”秃子说,“那我丈母娘就立马摔死。”

他下一杆只打进了一颗红球,接着他瞄准了蓝球好一阵子,时间久得我甚至都觉得他会突然服输。我身后的一个绑着马尾、戴银链的年轻女子掩住口鼻打了一个哈欠,而秃子在此时缓缓出杆,蓝色球被白色母球击中后多次在球桌边沿折射,有三次差点就进了球袋,但是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存在,总是会让蓝色球偏离轨道那么一点。随着球速逐渐放慢,秃子赧然汗下,呼吸变得沉重起来,领带垂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下起伏——我知道这可不是因为天气热,因为此时温度尚在零下,而他不过穿着一身西装而已。小个子则一脸得意,斜睨着他神色慌张的对手。

但是蓝色球最终还是被打进球袋了。“真是可惜,”秃子双手抱头,拉长音调,故意叹道,“骨灰盒我都替她买好了。”

人们的目光纷纷洒向小个子,我在蓝色球进袋的那一刻,竟然无法想象到他难堪的样子。果然,小个子还是一副悠游自得的样子,“我替我的台球杆谢谢你,”他一边说,一边击入一颗红球,然后击入另一颗彩球,但那颗彩球竟是一颗咖啡色球,“谢谢你送来的罚分。”

后来我才知道,斯诺克台球的基本战术在于尽可能地给对手制造障碍,最好让母球落在对手没有活球可打的地方,这样对手就极易犯规,而犯规产生的罚分将会累计至对手名下。而斯诺克有六种彩球,按黄色、绿色、咖啡色、蓝色、粉色、黑色的顺序依次击入球袋,顺序打乱都会造成相应的罚分。也许中年男人的击杆技巧性和观赏性都不输对手,但策略和战术同时也是斯诺克台球的一大亮点。旁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嘘声,那个秃子看向站我右手边的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在他俩眼神交汇的片刻,高个子居然竖起了中指。

只要参与竞争,输赢便再正常不过了。而罚分还谈不上输赢,只是暂时的落后而已。但小个子的诡谲多变显然让那秃子自乱阵脚,以及周围人的唏嘘声也对他的自尊心造成戕害,我相信那个高个子竖起中指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秃子手握台球杆,阴恻恻地走到小个子旁边,定定地俯视着他。僵持的局面令我一度以为,秃子会遽然抡起台球杆,像敲钉子一样把对手砸入砖缝水泥之中。站我右手边的高个子估计也是这么以为,他十分高兴,“哇塞”一声笑了出来,幸灾乐祸地掏出手机开始录制视频。

“矮冬瓜,”秃子朝小个子嚷道,“你挡着我的路了。”小个子的身后是一架黄杨木制的梯形台球杆架,杆孔有十二孔之多。秃子把那球杆随手插了一个位置,把西服门襟捋平,在另一张靠近洗手间的台球桌上找到自己的包,然后他便在众人的失望目光中迈着步子跫然走出酒吧。人群开始四散开来,有的去柜台找调酒师,有的在角落里品酒,有的则继续主持酒吧舞会,还有成双成对的男女此时偷偷溜出去,想找到某片不为人知的小树林。站我右手边的高个子此时怏然不快,他原以为会有一起斗殴发生,但他现在几乎是带着一丝伤心难过把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

“这秃顶以后不会再来了。”一个留着平头的青年说。

“可不是嘛,居然敢骂老板。”另一个端着高脚酒杯的人说,然后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热啤酒。

这小个子居然是酒吧老板。想也知道,许多聪明的店主不是都会假装与客户打成一片吗?

“谁还想再来一杆?”老板粲然一笑,“我可以把我的球杆借给他。”

“而我会感谢你的球杆的。”闻言我转头,发现这话居然出自徐霆飞的口中。他穿着一件高仿貂绒皮夹克,黑白斑驳的颜色营造了一种渐变色的视觉效果,人造毛的衣领刻意向内收缩,使人觉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由于我所站立的梯台就放置在台球室的入口,他必然要经过我的身侧,我一把抓住他的皮夹克袖子,光滑皮面令我的手滑到了袖口的位置才停下来:“丢人也得挑个人少的地方,徐少爷。”

“刚才老板娘找过我,”徐霆飞小声嘀咕,“说是如果我能赢他一把,今天这顿就算我免单。”

此时老板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了拉老板的袖子:“你可要让着点他。”

我算是明白了,老板设局,这婆娘则跟着煽风点火。他们这一幕双簧一定用了很多遍,显然还屡试不爽。我不能为此而去谴责,只能说很不地道。果然游客是最好赚的,我真希望徐霆飞能明白这一点。我们此时正在路上,因为大雪封路,搞不好还会困在这里。

我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灭了他的威风——我就放任他走到他的对手面前。

我见徐霆飞双手捧住那杆黄杨木台球杆,赞许地把它抛上抛下,感受质地和重量——但那很假,显然是在遮盖自己不懂球杆手感的事实。他用较粗的那一端对准母球,狐疑地瞥了一眼人群,领悟到自己拿反了,便很快把球杆倒转过来,“不错的握把。”他局促而飞快地说。

我笑了。他根本对台球一无所知,对上老板这种对球场伎俩烂熟于心的人根本毫无胜算。我预见到这次当众出丑会让他长个心眼,于是我也不再阻挠他。我在柜台领取房卡和钥匙后,准备上楼休息,此时已经十一点一刻了。

“省下不少钱。”徐霆飞笑着向我汇报时,我简直难以置信。

“你难道是白痴,看不出来他们在放长线,钓大鱼吗?”我说,整理起入睡时弄乱的头发,“老板故意让着你。这样你以后还会继续去打球,而老板娘总能找到机会坑你一把。”

“我当然知道了,打假赛不留痕迹可不容易,”他说,左鞋跟踩住右鞋跟,然后撬开鞋子,“但赢了就是赢了。真金白银到手了,这就是好事。”

“我不希望你去赌球。”

“夜空足够黑暗,繁星才能熠熠生辉。没有钱是一干二净的。”他爬上床来,把鞋子塞进床底,“我避开那些麻烦的家伙就好了。睡觉吧,亲爱的。”他关上床头灯。

第二天大雪封路的消息传来时,我还在炒几个小菜。一楼的餐厅提供餐饮,但需要你自己买,毕竟不是天天都有免单比赛这种好事发生的。我跟后厨的伙计商量了一下,材料和工具他们提供,我自己做,这样可以节约下支出。

谁也不清楚我们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降雪困住多久,我只知道,原野上的夹杂着雪花的凛风狠狠砸向人们的胸口时,其状如同急切的情人。

这两周我都是在悠闲和焦虑中度过的。悠闲是因为不似家里,有做不完的活要干,比如照看孩子、打扫房间。我在当地商场里打发了不少时间,单单只是看着那些新款的服装、包包和香水就令我心喜,但对于我空手离去时销售员脸上流露出的鄙夷,我则无能为力。

焦虑是因为我悲哀地发现徐霆飞迷上了台球,准确来说是迷上了台球竞技的收益。有时候他回来时会给我看手机的转账记录,证明他赚到了一点钱;有时候他则空手而归,沮丧地我都能从他身上嗅出来:他喝了酒。我得承认,他从没有迟于晚上10点钟回来,也没有问我多要过钱。但他身上潜伏的一种赌徒特质始终令我提心吊胆,就怕哪天他在外面欠下了一笔巨款。

我决定想个办法治治他这个毛病。我发现自那秃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低级错误,就再没有光顾过这家酒馆。徐霆飞一定都是挑酒馆里那些生手开刀的,甚至可能从未尝过败绩。也许有个人能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他便从心灰意冷,不再去碰台球博彩。而这个人的胜利必须极具侮辱性。

那天我买完菜回来,塑料袋子里装满了土豆、胡萝卜、白菜和卷心菜。因为很重, 我从鹅卵石铺成的镇子小路边捡了根粗竹竿,用卫生纸隔着握持的戴手套的手,两个袋子挑在两端,另外两个袋子我则提在左手。电梯里有一名从地下车库上来的年轻女子,低垂的鸭舌帽和围脖遮住了脸庞,她本人也没有让人看见的打算:一直在低头玩着手机。

如果不是竹竿不小心戳到了她的肩,而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我,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认出她:暌违已久的大学室友筱曼娜。她穿着一件货真价实的皮草大衣,大衣上半部是用进口的头层绵羊皮缝制的,以白鹅绒填充空隙,下半部装饰着九条笔直下垂的狐尾,自腰弓覆至臀部。袖口、衣领、下摆和门襟各处边沿的金色走线都极为工整。马丁靴染成骨白色的头层牛皮与雪地相得益彰,是修饰腿型的增高款——我一看便知,因为她的整个身体都往前倾,而且是那种自腰部区分开来的、带有弧度的前倾。

但我和筱曼娜并不是和平分手的,我从她的眼神中发现,她也没有忘记。我从未试图与她和解,只因从未料到还将再度会面。她还是那么风韵聘婷,岁月已把彼此都染成圆润的人,我们开始了一段聊胜于无的寒暄。她目前已经是中台国联的一名球员。凭借精湛的球技和姣好的面容,已经在多家俱乐部混得风生水起。

爱好吹嘘一直是她的毛病,因此我也从来都不喜欢她。至于她的这一番吹嘘,我没有面露尴尬的唯一原因是,我想到可以借她来给徐霆飞穿小鞋。于是我问是否愿意来酒吧露一手。

“当然可以,”筱曼娜莞尔一笑,双手的纤指交合在了一起,“不过我已经和我的经纪人签好了合同,在我的休假期间,所有的演出赛每场的场费都不得低于两千三百块。”

如果付出如此代价能让徐霆飞走回正轨,那我愿意这么做。

第二天下午如约举行了这场价格高昂的表演赛。我没有告诉徐霆飞或者是别人筱曼娜其实是职业台球运动员,因为那样他肯定不会接受挑战。我还特意知会了那些常来打球的人们。

筱曼娜背着一个绿色蒙皮的杆盒,里面装着三杆球杆,她挑了一杆配重最小的。光是她打球的姿势就非常唬人,每一颗球弹射入网时的声音都干脆利落,难以想象这么纤细而丰腴的身体是如何发出这么大的力量的。

描绘这场比赛没有多大意义,一般人都能推测出结果:职业台球运动员筱曼娜不出意料地完胜,而且总分分差达到了占绝对优势的48分,徐霆飞则像个被欺负的小学生一样郁闷地用球杆支着身子靠在球桌旁。

我对这一结果甚是得意,围观的人们则对这场一边倒的比赛议论纷纷。我寄希望于徐霆飞就此打住,不再去赌球。车子已经修好了,尽管因为连日的雨雪还没能拉回来。而当高速重新通路之后,我们二人也能够专心自驾游。我们的终点在阿拉善左旗,尽管这座回族小镇令人怀念:在镀金穹顶的清真寺庙,沉眠于此的真主安拉等待着梦境。但我们要去的大戈壁乖戾又吊诡,它向太阳一伸出手,我们的世界就笼罩在黑暗之中。

但令我气恼的是,只听徐霆飞重拍球桌,扯着嗓子叫唤道,“再来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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