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父叫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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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我的养父叫马虎锤,他二十九岁那年一夜白了头发,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老马”。他一生背负了太多生活的重压和命运的悲惨,却始终默默忍耐,用一生的行动活成了人们尊敬的“老马”。谨以此文献给中国农村大地上所有平凡且坚强的父亲们。


曾经,虎锤有弟兄三个,大哥和他都已成家,弟弟还在上学,一家十来口人难免有锅碗瓢盆相碰的时候,眼看分家迫在眉睫。老两口带着小儿子住老院子,另外两个儿子一人分一块宅基地,幸好三个院子是前中后连在一起的,好相互帮衬。可是一个院子里是早些年盖的土坯房,另一个院子里是新盖的砖头房,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该怎么分呢?这可把老头愁得直挠头,最后只好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

中秋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像一个老朋友照得心里真舒坦,虎锤扛着被褥到村北的场地里看玉米,他一路都哼着小曲,对着天上的月亮念念叨叨地说:“我的运气真不错,一下子就抓到了新院儿,大哥气得非要重新抓一次,结果怎么样?还是我。”

自从搬到了新院子,虎锤就浑身充满了力量,场地里的玉米堆得像一座座金灿灿的小山。“媳妇儿挺起的肚子越来越圆,掐指算算已有八个多月,再过不久就要抱上大胖小子啦!”他不由得啧了啧嘴。

哥哥油锤却唉声叹气,他运气真背,一把抓住了旧房子,本来就很憋屈,媳妇儿还天天掐着腰骂他笨蛋,这口恶气在他的肚子里越装越满,越胀越圆,都快要撑爆了。

晚上,油锤找到同村的好兄弟一起借酒浇愁,谁知道越喝越愁,不知不觉就捋不直了舌头。他回家要经过弟弟的新院子,每次走过都气不打一处来,今天他决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油锤攥起了铁球一样的拳头不停地敲打门环,虎锤的媳妇雪枝从里面打开了门闩,问:“哥,这是咋啦?”“咋啦?老子今天要把这个大缸和面都扛走!”说着就伸手去抓面缸。

“哥,你弄走了,俺们可咋过呀?”雪枝用身体护在了前面。他往上扛,她往下拽,油锤一着急用胳膊肘一顶,她一下没站稳,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油锤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弟媳妇那圆滚滚的肚子像长了刺,扎得眼睛疼。他停止抢面缸,像着了魔一步步向雪枝逼近,用尽吃奶的力气跳起来,右脚狠狠地踹在肚子上,一下接着一下。

“救命,救命啊……”雪枝捂着肚子往外爬,他又追了过来,咬着牙狠狠地向那里踹去,血顺着她爬过的地方弯弯曲曲。邻居们听到吵闹声都披着褂子跑出来,有人一把抱住发疯的油锤,可是雪枝已经晕倒在血泊中。

急救室门口的护士急得直跺脚:“快说话!再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

“孩子在来的路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你再不签字,大人也要保不住啦!

“孕妇大出血再不签字要出人命的!”

虎锤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像是随时都会喷出火龙,可是他又像失了魂儿,明明看到穿白大褂的护士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爹跳起来,一个大巴掌甩下来,“啪”一声,五个血红的指头印立马凸了出来,大声地叫骂着魔怔的儿子。虎锤恍恍惚惚看向护士,喃喃地说:“救救她!救救她!”

雪枝的命是保住了,孩子和子宫都没有了。她醒来得知肚子里的儿子没有了,一声惨叫撕心裂肺,从此她变成了疯子。

“雪枝……雪枝……”只要一个不留神,正在发呆的她就披头散发地冲出木门,冲向油锤的院子,可是他躲起来快一年了。她把过道里的枯叶、驴粪蛋、沙土等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咯吱咯吱地嚼,像要把它碎尸万段。虎锤带着疯媳妇儿下地干活,她坐在地头冲他呵呵傻笑,再一转眼,已经冲到河里,河水在她腰部露出吓人的牙齿。

为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虎锤带着疯媳妇儿搬到了村南头乱坟岗的旁边,搭了一个茅草屋,靠编竹篾安了个不是家的家。虽说这是坟岗,也算是个世外桃源,除了办白事,很少有人到此,其中五分之一的面积是坟头,而且都集中在了一块儿,剩下的地方是密密匝匝的树木,地上长满了绿茵茵的野草。日子一天天过去,雪枝的神态渐渐清醒,她又想起了孩子。一个远房亲戚牵线抱养了出生刚刚七天的我,她当上了娘。

上面的内容是我从姥姥口中听来的。

当我像小猫一样软软的身体在怀中蠕动,娘轻轻地侧着脸颊贴在了襁褓上,泪水打湿了襁褓上一片淡蓝色小花,它们扑棱棱地展开来,像是生命又鲜活了起来。

春天,我爹在茅草屋前边编竹篮,娘就抱着我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小山坡上跑来跑去,野草在阳光下晶莹碧翠,粉的、紫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是洒了一地的星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娘的脸上,像清纯的小女孩一样。夏天的夜晚,他们钻进林子里捉萤火虫放在玻璃瓶中,每捉到一只放进去,我就拍着手笑起来。

爹把编好的篮子四个一组面对面套在一起,装在木板车上,手把处留一块地方放小棉垫,娘就坐在那里来回踢腾着两条小腿,跟着他一起到集市换成钱。爹把木板车套在岳父送来的小毛驴身上,在车尾放一个荆条编成的大筐,装上新编的篮子,用蓝粗布做成的被子在车把的地方围成一个小窝儿,把我放在里面,娘坐在旁边,他牵着毛驴一起向集市走去。

我爹的手艺非常好,编的竹篮子结实又好看,每次不到半天时间就卖完了。他们买了一只羊,专门为女儿挤新鲜的羊奶。他、她、闺女、奶羊、毛驴,欢笑、鸟叫、毛驴脖子里的铃铛声,一路上热热闹闹,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我两岁多的时候发高烧,浑身抽搐。他们两个抱着火炭一样的小身体跑到村诊所、乡卫生所,可是没有人敢治。最后她跪在乡里当兽医的堂哥面前,苦苦哀求:“哥,你救救孩子吧!求求你了!”兽医帮他们捡回了我的命。

我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招人稀罕,还总是“娘!娘!”“爹!爹!”叫个不停,母亲教我学唱豫剧《朝阳沟》、学用麻绳纳鞋底、用卖篮子的钱学算账,爹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有时候爹在编篮子的时候被竹篾划伤了手,我就赶快从我的小盒子里捏一些竹子的白膜按在他的伤口上,用小嘴巴轻轻地吹着。

可是有一天,娘突然间晕倒了,医生说是心脏病晚期。她每天吃着小葫芦瓶子里的黑药丸,可是身上肿得越来越严重,我用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就有一个深深的坑儿,半天都平复不了。

她不再去集市上卖篮子,而是每天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做鞋子,直到把娘家陪嫁的大木箱子塞得水泄不通,再也塞不进去一个手指头。“小的是闺女的,一个尺码四双,两双棉的两双单的,大的是你的,够你穿好几年。”我娘对我爹说,“我走了,你就再找一个身体好的女人,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人。”

我爹借遍了所有能借到钱的地方,可是娘的病却越来越重。为了更好地照顾她,在床头长期亮起来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照亮着屋子,也暖着我们的心。一天晚上,爹从梦里惊醒,他说梦里又看到娘悄悄走进了小河里,河水露出狼一般凶狠的牙齿一点点把她吞了下去。

娘伸出一只手拼命地向他伸过来,嘴巴里喊着什么,可是声音像哑巴一样只有慌乱的“嗯!嗯!嗯!”我爹拼命地奔跑过去,大声对她说:“雪枝,别怕,我来了!”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微弱的灯光下,娘满脸泪痕身下湿湿凉凉,原来她小便失禁了,而且全身瘫痪,连嘴巴都发不出声音。

爹用平板车拉着我和娘奔向医院,医生摇了摇头说:“你们回家准备后事吧!”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爹蹲在墙角用拳头使劲儿锤自己的脑袋,一拳接着一拳,眼泪像被捶开的西瓜一样淅淅沥沥连成一串汇成一摊。

等死的日子里,好像刀片压在喉咙上。娘无数次拼尽全力想要把那件缎子面的寿衣穿在身上,可是一次一次从床上掉下来磕得鼻青脸肿,却连往前爬动的力气都没有。爹用麦秸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做了一个地铺,无论多难,有她在就好。

娘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的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饭也咽不下去,所有的流食从这边倒进去又从另一边溜出来。十月份的一天,我正坐在草铺的旁边喂娘吃东西,她好像好了很多,睁开眼睛,我给她喂进去的米汤咽了两勺。我高兴地喊:“爹,快看!我娘快好了。”没想到那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的手放进爹的手心,流干了最后一滴泪,临走都没能闭上眼睛。娘去世后,爹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他更加不爱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见到一对骑着二八自行车的夫妇在村口张望,他们看到我高兴地向我招手。村里人都说:“这是玲的亲生父母吧?是不是想把孩子要回去?”“要回去也好,孩子不能没有妈,虎锤也能再找一个人过日子,他还不到三十岁呀!”

我穿着一件小碎花的棉袄,袄袖上磨破一个口子,棉花一团团好奇地往外探头张望。爹没空给我梳头,我自己不会梳头,乌黑的头发像鸟窝一样乱蓬蓬,尖尖的小脸上覆盖着黑乎乎的污垢,只剩下一对眼睛又大又透明。但是我听得懂村里人在说我,再见到那一对探头探脑的夫妻,我就赶快跑得远远的,或者干脆躲到家里不出门。

“大哥,听说没有嫂子了我们特别难过,你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容易,我们把她接走行不行。

“大哥,你看孩子都瘦成啥样了,没娘的孩子就是受罪呀!

“大哥,你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吧,现在我们都在县城,能给她更好的未来。你也希望孩子好,对吗?”

爹沉默着,我躲在他的背后冲着来人嚷:“你们快走,我只跟我爹在一起。”

“玲,不能没有礼貌,那是你的爹和娘。”

“不,他们不是!”我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自称是我的亲生爹娘的两口子又来了,大包小包带来了很多衣服和零食,他们说县城有马戏团的演出,我可以一起去看。我爹去集市上买回了那双红色的小皮鞋,我曾经驻足了无数次想要把它刻到心里的小皮鞋。

“娘”为我换上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扎起两个麻花辫,穿上新鞋子的我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我拉着他的手,说:“爹,我们一起去看戏。”

“妮儿,你跟着你的爹娘去吧,我在家给你挣钱读书。”他的眼圈忽然间红了,他用手摸了一下说:“哎哟,眼睛进沙子了,你们赶快走吧。”

我以为马戏表演很短,我以为天黑之前就能够回到爹的身边。我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县城,在一个四楼的屋子里,介绍了我的姐姐和弟弟,他们都叫我二妞。

来的时候说在城里住几天就送我回去,我就乖乖地住几天。城里的“爹”买回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炸鸡,我第一次见到酥脆焦黄的炸鸡在灯光下泛着光,一股液体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口腔,我连忙使劲往下咽。娘撕下鸡腿一个塞进弟弟手里,一个向姐姐递过去,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回头递向我。虽然我很想吃,但是我还是往后缩了缩即将冲出的双手,低着头怯怯地说:“给姐姐吃吧,我不爱吃鸡腿。”

姐姐和弟弟经常吵架,但是他们看到我马上停止战争,统一战线斜睨着眼睛看我,眼神里透露着厌恶。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可是他们说我就不回那个穷酸的家了,还要给我改姓,跟着姐姐和弟弟姓冯。

终于,我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就问路边的人:“婶婶,去黄店往哪个方向走?”我顺着别人指的方向一路小跑,唯恐被捉回去。可是家到底在哪里?当黑色的夜幕拉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咕咕喵”的叫声,我又饿又怕,也跑得没有了一点力气,脚像在火上烤一样发热发疼,我坐在路边哇哇大哭起来。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路过,他跳下车问:“小妮儿,你哭啥呀?”“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爸爸。”“你家住在哪个村,你爹叫啥?”

“我家住在马庄村,我爹叫虎锤。”“哦,我认识他,头发全部都白了的老马对不?我是化肥厂的工人,刚刚下班回老家,你坐我的车子吧?”马庄村熟悉的轮廓逐渐出现在眼前,那人在村口把我放下,我又一路小跑冲向小山坡下家的方向。

木棍扎成的院门怎能关得住一个人的忧伤,养父那熟悉的旱烟在黑暗中哭泣,我在门口喊:“爹,我回来了。”失声痛哭。我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一遍遍地问:“爹,你为啥不去接我?你不要我了吗?”爹没有回答,凉凉的水珠滴落在我的后脑勺上,变成小河往下流。

80年代的农村很少能看到电影,除非谁家办重大喜事才舍得花钱请人放一场露天电影。听说李村放电影,村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缠着大人想去看电影,爹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也答应下来。

秋天的夜空高远澄澈犹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明珠一样的星星在夜幕下调皮地眨眼睛,像是在与乡间小道上的我们捉迷藏,我们四个小孩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四位大人在后面边走边聊天:

“听说今天第二个片子是天龙八部。”

“我也听说了,这是我们这一片儿第一次放映。”

“放电影的人可能,总是把好看的片子放到后面。”

我们村距离李村三里路,边走边玩就到了地方。十里八村提前赶到的人已经不少,大人搬着小凳子在靠前的地方占位置,小孩子们则会跑到放映机和幕布之间,举高小手使劲往上跳,希望能在幕布上印出黑黑的手印,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第一个片名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当看到小强依偎在妈妈的怀中,刚刚失去妈妈的我默默地躲进了父亲的怀抱,泪珠如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滑落在父亲的衣襟上;小强被奶奶强行从妈妈怀中抢走,我哇地哭出了声,哭着哭着就吐了。

爹轻轻拍着我的背,没等电影结束就独自把我驮在背上,踏上了回家的行程。我匍匐在他的背上,歪着头靠在他左侧的肩膀,两只小手绕过父亲的脖子,垂在他的胸前。村与村之间是羊肠小道,道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不知月光何时悄悄地躲在了云中,四周漆黑一片,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父亲粗重的呼吸声如一头快要溺水的老黄牛。

渐渐地,我哭肿的眼皮垂下来,梦中再次见到了娘的笑脸,我抽噎着喃喃地呼唤“娘”。手背上有东西砸落,一下接着一下,湿湿的热热的,我问:“爹,你也哭了吗?”我伸出小手摩挲着他的脸,手上湿漉漉的。我说:“爹,你别哭,我听话。”

他轻轻嗯了一声,肩头一阵抖动起伏,我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听到电影的片尾曲隐隐约约传来:“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条小路为何突然变得那么长,直到夜空下的一切都撒满了厚厚的盐,我在父亲的背上还看不到家的屋顶。

我爹编竹篮和编苇席的手艺远近闻名,不管是竹子还是芦苇,在他的手中就像变魔术一样,圆圆长长的枝干转眼间就变成了两半,然后再用刀劈成无数条挂面条一样的蔑,每根竹篾到了他的手指尖就像有了灵魂,随着手指的拨动上下翻飞、经纬穿行。柔软的蔑和爹手指间的老茧是刚柔并济的艺术表演。每当炎炎夏日的时候,无论再热的天气只要躺上父亲编的竹席,就有一种冰凉的舒爽和淡淡的草木香气。

平时村里人不爱和父亲说话,他们都说父亲是:“老犟筋”。别人说话时他总是默默地听着,不赞同时就会怒目圆睁扭头就走,不得不说话时也是惜字如金,用最少的字来表达,听起来语气生硬、意志坚定。但是每到夏天,人民还是会把一捆一捆的芦苇运到我家门前,点头哈腰着说:“虎锤,给俺编个席子吧?”他编的篮子是生意,编苇席是情谊,如果是乡里那些平时很瞧不起穷人的主,爹就把他们赶走,如果是和我们一样穷的人家,他不仅分文不取连人家给的鸡蛋都不要。

爹编织的苇席最漂亮,原木色的席面4周有着深棕色的花纹,有曲曲折折的锯齿形,有凹凸有序的长城边沿线,还有最具中国特色的中国结线条,造型优美,色彩多样。虽然我们住的是茅草屋,爹却专门为我编了两条苇席,一条用来铺,一条用来当床围。他怕木板床硬,就用绳子把稻草系绳子粗细高低均匀的床垫,然后再把那个有着大大福字的凉席铺上去,席子的四周精心地编织成圆弧形。土坯墙被爹涂得平平整整,然后把长长的围席沿着枕头的一侧和贴墙的床边围了一圈。墙上的土再也粘不到被子上,而且可以在墙上翻跟头、倒立,这是一道保护屏障。我喜欢躺在床上那凉爽的感觉和淡淡的自然气息,很容易入眠。

当床围的席子中间有几个大字,棱角分明,像极了输入法中的汉鼎繁大黑,有着中国传统书法的美,也充满了力量感。我坐在床上刚刚好摸到字的最上面,我问:“爹,这是啥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是啥意思?”爹挠挠头说:“就是要勤快,不怕困难的意思。”年幼的我还是不懂,但是常常坐在床上用小手沿着字的笔顺比画,之后我知道了这叫临摹。这几个字是我最先认识的书面字,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爹的竹编手艺比较出名,有两个青年人慕名而来当学徒,也常常帮助父亲干一些农活,就连七八岁的我也渐渐学会了自力更生,割麦子、种花生、掰玉米样样都不在话下,父亲还教会了我蒸馒头、煮汤、包饺子,有时候父亲忙地里的农活,我会在家里给他备上热乎乎的饭菜。

不过我们是不舍得花钱买菜的,都是地里长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夏天的时候农村有特别多的西瓜,我看到邻居婶婶用西瓜皮炒出的菜很香,我也照葫芦画瓢学着做炒瓜皮菜。家里用的是半米高的风箱灶台,需要用柴火在灶膛里点着,不断地拉风箱火才能更旺,爹还没有回来,我就一个人一会蹲下拉几下风箱,一会撅着屁股伸长胳膊翻炒锅底的菜。心里想着爹干活回来看到我炒的菜一定会高兴,不由得就加快了速度和手劲,谁知从锅底漏出的菜水浇灭了炉火也冰冷了我的心,我把家里仅有的铁锅戳破了。

“爹,你别生气,我……我给你炒菜的时候,把锅……”话还没有说完,眼圈就红了。爹看着那盘半生不熟的炒西瓜皮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妮儿,咱吃饭。”“你是不是忘记了放盐?”“哦,忘了。”那盘没有放盐的西瓜皮菜被我们俩吃得快快乐乐、干干净净,爹和平时一样端起盘子把菜水都喝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由于给娘治病借的钱还没有还完,我每天羡慕地看着同龄的小孩背着花书包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飞向学校,总是盯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爹决定先送我去上学,我不属于脑子很聪明的孩子,但是很要强。

记得一年级期末发奖时,有一个同名的女生得了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和几支铅笔,这样的文具盒在供销社卖两元,我想要了很久,但都没敢向父亲开口。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别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时我看书、做作业。“玲,出来玩儿呀!”瑞在山坡下冲我喊。“我不去,你们玩吧。”

第二年的领奖台上,我获得了全校一等奖,并且保持一等奖一直到初中毕业,每个学期的开始我就有了新的铅笔和文具盒,不过我还是习惯在地上写写画画,因为这样可以把铅笔省下来用一个学期。爹把我的奖状细心地贴在通往套间的墙上,初中毕业时金灿灿的奖状已经贴了满满一墙。

老师说:“这是一块大学生的好材料。”乡亲们听了这话,都开始替我爹捏起一把汗: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考上大学攀上了高枝,还会认他这个老实巴交的老马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找个上门女婿最合适。”同村的张婶说:“你苦哈哈地把她养大,不就是为了防老吗?找同村的小子嫁了,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照顾你。”邻村的田姨说:“田娃家里弟兄五个,老两口最宝贝老幺,他俩的事儿如果成了,看看谁还敢再欺负你。”同乡的韩伯伯说:“我家外甥身强力壮,地里的农活都不用你再操心,他娘愿意让他来当上门女婿。”

说媒的人信心满满而来,说得吐沫星子飞满天,连我都觉得必须找个上门女婿才能对得起老马。可是任凭说媒的人磨破了嘴皮,爹都只是默默地听着,永远都是同样的一句回答:“我听妮儿的,不想让她受委屈。”他们一个个悻悻而去,边走边嘟囔:“真是个倔驴子,看你把她供上了大学,嫁得远远的,谁养活你!”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幼儿师范学校,一分钱都要掰成四瓣花的爹做了一件让全村的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花八十块钱请人到家门口放了两场电影。离开家那天,爹送我到村口的车站,那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只够一辆小型客车通过,每天上午九点从付李庄出发,把沿路的几十个村庄的旅客装进车送往县城,下午四点再带回来。想要搭上这辆车必须提前半小时到路口去等,车子在拐弯的路口长鸣喇叭,等待的人提好东西等车子停下的一刻迅速蹬上车。有时候,有出门晚的人还没有走到等待的地方,听到喇叭响就拼命地奔跑起来,车子上的人少时,司机会等一等。

在等车的时候,爹悄悄地塞到我手里一卷钱,他说:“到外面照顾好自己,没钱了写信给我,我给你寄。”我清楚地记得司机一加油门快速跑开了,爹孤独的身影在漫天的黄沙中显得朦朦胧胧,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照顾好自己。”我心中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爹过上好日子。

坐上车之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没有座位。路面异常崎岖不平,站着的乘客就变成了簸箕中的麦粒,不仅会被扬起来,还可能从后面翻着跟头到了前面。所以,有熟人的就几个人紧紧挤在一个铺着破旧海绵的沙发座位上,没有座位的也会就地坐在走道上。到了县城如果有提前下车的人,就踮着脚尖侧着身子从人们的身上一个个跨过去。

我自从到了郑州上学,常常想念家里的父亲,却又最害怕回家。因为每回一次家就要从郑州坐车到县城,等到下午四点才能坐上回家的车子。在一阵阵的颠簸之后,浑身的内脏几乎都走错了位置,到家时候已经是黄昏,如果第二天要返校的话就要早上八点多到指定地点等着,等于是两天的时间四分之一都浪费到了路上。

为了节省路费,我一个学期都没有回家了,我准备暑假找一个临时的工作替爹分担一些生活的重担。我爹坐公共汽车到郑州看我,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一直坐到终点站才知道过了许多站,他就一路走一路问,步行了十几公里,天快黑的时候才找到我的学校。他把背上沉重的食物递给我,又把一叠5毛、一块的零钱塞到我的手里,就背着那个破旧的化肥袋子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的眼睛模糊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才想起来爹一天都没有吃饭,我像疯了一样追上去,在路边买了两个火烧塞给他,他嘿嘿地笑了。

有一年暑假回家,我看到爹的胳膊上贴满了止痛膏,他黝黑的胳膊肿得像大腿一样。我问:“爹,你这是咋了?”原来现在买竹篮的人越来越少了,父亲就托人到镇上的中学做饭,用工资供应我在幼师的学费。这是一所镇中心中学,有近千名学生,一个个能吃得像是正在成长的小牛犊。蒸馍也没有机器,全靠两只胳膊。父亲每天不到四点就起床和面,有时胳膊肿得几乎不能打弯。

我心疼不已。我说:“爹,别干了,太辛苦。”他笑着说:“没事,蒸馍工资多,我还要供你上大学呢。”看着父亲佝偻的腰和白头发,我哭着说:“我不上学啦!”他黝黑的脸因激动涨得黑红,坚定地说:“我答应过你娘,一定把你培养成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那天晚上母亲的坟头上烟头灭了又明、明了又灭。

在学校里,爹的窗口排队买馍的人最多,因为爹卖的馍面和的筋道、个头大,最主要的是他总是悄悄地多给那些家里比较穷的孩子一个。每到吃饭时间,男孩子就在爹卖馍的窗口前排成长龙一般的队伍,大声叫着:“老马!老马!”

村里的玉良叔在外地工作,他小时候也是家里很穷,我爹有一口吃的也要分给他一半。有一天他领回家一个中年妇女给我爹当媳妇,她的模样挺好看就是看起来不高兴。我爹在学校给她找了一间女老师的宿舍住下,自己回家里的茅草屋住了。过了三天,女人说她是被骗过来的,她家里还有个五岁的孩子,我爹给了她一些钱送到了车站,女人隔着车窗对我爹喊:“老马哥,你是个好人。”可是村里的人都说爹是个傻憨憨,到手的鸭子还能让飞走。

我长大到了婚嫁的年龄,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大家都劝他说:“招个上面女婿吧,让他们给你养老送终。”“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别让她找到亲妈,不回来了。”他依然是笑笑不说话。我幼师毕业的时候,他真的把我送到了我亲生母亲的身边,他说:“女孩子大了,一个人在外面住我不放心,毕竟那是你亲娘。”大家都说父亲傻,真傻!他依然只是笑着。

2003年的暑假是我上班的第一个长假,我用自己攒了一年的工资带着爹去了北京,因为他说过想去看看毛主席。这是爹人生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比郑州更远的地方。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在火车上一眼都没有合,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包里有四层,挨着放钱的一层放着我们的火车票。他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把拉链拉上,过一会再拿出来颠来倒去地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好像生怕火车票长出翅膀飞走了。

从此他多了一件宝贝,就是郑州至北京的火车票。到了北京天安门,他站在广场的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从不拍照的他要求我给他多拍一些照片。本以为会是愉快的旅行却让我很伤心,旅游的过程中旅行团安排了三餐,但是其中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没有安排饭,同行的人们都结队去全聚德吃烤鸭,我爹一听到价钱马上站起来拉着我就走,他说:“不吃,不吃,有这钱干啥不行?”“爹,这是全国最有名的烤鸭,既然来一次咱也尝尝呗。”“不吃,太贵。”

我们爷俩在全聚德烤鸭的外面啃了两块方便面。去八达岭长城的时候,导游说路程太长建议大家坐索道。可是爹说啥都不愿意坐,我只好陪着他一起爬长城。我年纪轻轻吃点苦不怕,可是我是让爹来幸福的,结果他却啥都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花。

我和爹商量了很多次让他跟我到县城住,可是他坚决不同意,我说给你找个老伴吧,他头一摇说:“不找,给你添负担呢?”我给他开了一个小型超市,常常带孩子回老家陪他,儿子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一个玩具乌龟,金色的龟壳,四肢和头都用金色的细丝连接着,能来回地晃动。正当他想要拿出去玩的时候,爹说:“这个是你妈妈小时候的玩具,我都放了几十年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啦?”爹捧出一个小木箱,里面的宝贝有很多,每一件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讲清楚宝贝的来历和重要性。这些宝贝大部分都是关于我,比如一张奖状、一张照片、一个文具盒、一件小玩具……

午饭时,我做了香喷喷的熬炒鸡。午饭时间来爹小卖铺里买东西的顾客络绎不绝,总是亲切地邀请:“吃饭了吗?妮儿做的熬炒鸡,一起吃吧。”没有人留下了吃饭,但是都会留下一句:“你现在终于享福了,不容易呀!”“瞧,人家的女儿多孝顺,比亲生的都要亲。”

我也自认为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儿了。但是我错了,今天在爹的床头,我的小女儿无意中翻出了18年前我和父亲在天安门前的照片,我心血来潮说:“来给我和姥爷再拍一张。”照片中的他依然是严肃的脸,可是原来比我高出5寸的肩膀却佝偻了下来,变得比我矮了几公分,额头上方的白发也消失了,像是冬天里光秃秃的荒山一样。原来像山一样的父亲真的老了?可是这些我到今天才发现!

随着我爹年龄的增大,我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在老家,就给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通过手机我给爹的幸福还远不及他给予我的天气预报,每次只要变天,早上6:30他准打来电话:“今天有雨,记得带伞”今天降温了,多穿件衣服”。邻居婶婶说:“你爹一到星期天就站在门口,一直往你拐弯的路口张望,他总是说妮儿今天该回来了。”

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我曾经多少次让爹的期盼落空啊!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因为孩子要上补习班,我们改成了两周、三周回去一次,有时候临时有事,竟然没有想起来给爹打个电话说一声。有时候把东西放在家又匆匆地离开。我认为的孝顺是多么的不孝啊!

又是一个周末,阳光明晃晃地如钻石般闪烁着,忽然变成了一把把利刃,嘶嘶地尖叫着向我射来,一点点、一块块冻结了我的心。面对着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我该说些什么?

表嫂说下午的时候从门口路过发现他神色不对,一问才知道是吃错了东西,他用水沏我给他买的蛋白质粉,没有看清楚沏成了防止地里长草的“生根粉”农药。他说当时发现颜色不对,尝了一口味道也变了,可是妞给买的东西那么贵又不舍得浪费,就闭着气咕咚咕咚全部都喝完了。

表嫂说:“你还坐在这儿干啥,赶快去医院吧。”“没啥大事,生根粉不是毒药,过一会儿就好了。”“我的叔呀,这也是农药呀,你不要命了!”表嫂又叫来了家里的几个人轮流劝他,结果是他的犟劲上来了,谁说都不行。最后实在没办法,同龄的一位弟弟说:“你可以不去,我现在给玲姐打电话。”“你别打,她工作忙别让她跟着操心。我去还不行吗。”

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赶快去洗胃。”我想要问他:“为什么不给我说?”可是他显得那样落寞,佝偻着身体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着:“我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我忽然心里酸酸的,柔声细语地问:“爹,你今天量血压了吗?”我们又量了一次180/90,严重高出标准值。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爹终于同意跟着我去医院看医生我一路小跑找医生,到办公室找医生,爹也紧紧地跟在后面。当医生听说他血压这么高时,赶快让他坐下休息,过了几分钟之后才又量了一次血压,并一再交代:千万别停药,走路慢一点等,而我却没有意识到。以前都是我小跑着才能追上的爹呀。我放缓了脚步,把爹送回家交代好怎么吃药才离开。

以后我要每天给爹打一个电话,多陪他聊聊天。每每说起小时候,我的心中就像淌过涓涓细流,他总是安慰我:“没事,没事,不用怕。”现在他老了,我要好好照顾他。爹却说:“你不用操心了,把你的工作干好,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就行。”

2022年被评为全县十佳最美教师的时候,教育局长说:“让你的父亲来给你颁奖吧,感谢他为党培养了个好女儿。”当我把这个好消息爹时,他的头摇得像浪鼓一样。“不行不行,我一个老农民,从来没有上过台,也不会说个话,别给你丢人。”我说:“爹,您这么不容易把我拉扯大,我一直希望您能登上舞台,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有一个好爹。”看到爹还是在犹豫,我搂着他的胳膊撒娇着说:“别人都有颁奖嘉宾,只有我没有怎么办?爹……”他听我这么一说,终于答应了。

颁奖典礼是上午九点,爹住在老家距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坐公交车大约50分钟。早上六点半我刚刚起床,爹已经精神矍铄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说自己凌晨两点多就起床洗漱了,穿上了那件我买给他、他却一直不舍得穿的体面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下子年轻了五岁的模样。我说:“爹,你咋这么早,不是说好我开车回家接你吗?”他嘿嘿地笑了:“我舍不得让你来回奔波,再说这么大的事,我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着。”

在领奖台上,我看到爹在礼仪的引领下走上舞台,他的脚步有些局促、有些紧张。今天是他70岁以来第一次登上舞台,当他把奖杯和获奖证书颁发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在发抖。主持人现场采访我说:“听说这是您的父亲第一次登上舞台,您想对他说些什么?”我说:“我要感谢我的父亲,我出生7天的时候,父亲把我抱回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小时候,母亲得了心脏病,家里东挪西借也没有挽回她的生命,父亲一个人一边拉扯年幼的我,一边还账,日子过得非常艰辛。”每当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我总是泣不成声,我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

走下舞台之后,爹对我说:“我心里也是想说感谢党培养了我的女儿,就是心里想得有时候说不出来。”是呀,他一生不善言谈,像个闷葫芦一样,但是他最常叮嘱我的一句话就是:“妮儿,咱永远不能忘记了党的恩情,你好好工作报答社会。”我现在每天学习照顾老年病的常识,还成为关工委关爱团的一名志愿者,经常利用工作以外的时间陪伴困境儿童,到老年人活动中心做义工,爹知道后非常支持我,他说:“你做得对。”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臧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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