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那座城摇摇欲坠,这是在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我蓦然惊醒而察觉到的。

那天夜里没有往日璀璨的星光,天空很黑,像一个看不到边界的无底洞,我的内心也跟着空寥寥起来。我向来是个得过且过混日子的人,生活的如意或坎坷掀不起什么情绪,那夜却少有地感到莫名心悸,胸口沉闷,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上方。

我起身披衣,往窗外一看,平日里提着灯笼,一边吟唱法咒镇命,一边悠悠晃过大长街的童子,此刻却行色匆匆,手忙脚乱,衣服糊皱成一团。

他们几人几人堆在一起,眉头紧皱,神色慌张,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素来不爱生事,只远远隔着层帘子看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刻钟后,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但没有消停,反而越发骚动起来。我听到车轮倾轧在马路上,人们一开始附耳私语,过了会变成了低声交谈,却始终不甚张扬。

城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息,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夜。

我依然不打算出门探询。既然也没法再入睡,索性点燃一盏煤油灯,抄一抄前些日子老师布置下来要背诵的咒文。

如果是在往日,这一盏煤油灯实则没有点燃的必要,天空中星河的亮度足以供整座城夜间活动的需求。老师曾说,那是因为先贤的灵魂在去世后化作强大的咒力,使城上的天空运转,让福祉降临到城中每一个人身上。

所谓的先贤,指的是已经去世的大贤。大贤是城中最德高望重的人,他们虽生活如同常人,也从来不摆什么尊卑之别的架子,然而常人见了他们,无人不顶礼膜拜。究其原因,大抵一来我们从小受到尊贤的教育,二来大贤学识渊博,更是奠基整座城咒文的起源人,在普通人看来如同神袛一般,不由心怀敬畏。

大贤拥有强大的灵魂,和智慧的双眼,能看透万物规律,人情冷暖,而他们心志坚定,能在万变中立于不变。倾听他们口中吟唱出的法咒,能偶然窥见事物间微妙的联系。借由这点窥探,人们方知晓大贤庇佑之力如此强大的缘由。然而,大贤也是人。人会生,会死,命运轮转,旧去新来,才有了人类的生生不息。

故去的先贤不曾真正离开。他们的肉身归墟,灵魂却化咒笼罩在上空,融合成属于这座城的宇宙奥妙。

老师说,天上的雨水落地,土壤湿润,草木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又有虫鱼鸟兽寄居其间,栖息繁衍。先贤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以灵魂之力催生着这座城的新生事物。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不觉间沾着他们的光。

我因为这番话而神往,却败在冗长枯燥的咒文之下。这些咒文毫无华丽的伪饰,回环不绝重复着相同字符,实在难以讨我喜欢。不光是我,我的同窗们,除了几个一心想成为大贤的人,很少有单纯对咒文表现出兴趣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去遵照老师的嘱咐去学习这些咒文,这是城中每个人必备的学识,一个不会吟唱法咒的人,相当于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这在城里会被众人看轻。要想活得自在些,少不了要人帮忙打点些事物,那么需要有个体面的身份,这时就得靠咒文的学识来撑门面了。

我取来用灵鸟的尾羽制成的羽毛笔,蘸上深蓝色的墨汁,照着脑中的记忆一笔一划写在咒文专用的宣纸上。

咒文着实拗口难记,我必须调动十二分的注意力来默写。可惜,这一夜注定不是好时机。就在第三行咒文落笔之时,闷雷般的议论声终于不再遮遮掩掩,街上变得一片喧哗,甚至可以听见瓷器摔碎,马车相撞,似乎骚乱变得理所当然。

我拨开窗帘放眼望去,黑暗凝成了一块巨石,万家灯火点燃,仍无法照亮上空。

胸中那股沉闷终于到达极致,手中的笔跌落在纸面上,曳出长长一道深蓝,如同心口无端流溢的哀恸。

这是……城之哀。

终于,预感中的风暴来了。三声轰动整座城的钟鸣,一道流光从万家灯火之中蓦地升入空中,然后迅速地湮灭了。

意味着,又一位大贤仙逝。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

全城的童子们仓促地念起挽魂咒,低低的吟唱声回荡在幽冷的夜色里。城内四方,由法咒而生的淡淡清辉自地面升起,袅袅盘旋,然后汇聚成一朵淡银色的花,又像一只挽留的手,追入夜空,几可摘云。

然而却留不住已逝的大贤之魂。

丧钟音落,余鸣不止。我推开门抬眼望去,大街上跪了一地的人,朝着流光消逝的地方,握拳于心,默默哀思,假意或真心。

我一边跪着,一边不免思绪混乱地思索。细细数来,这些年大贤仙逝者陆陆续续,城上庇佑的灵力却日渐薄弱。恐怕往年先贤之灵已大半耗尽,归入真正的虚无。而城中堪当大贤的人所剩无几,新的大贤迟迟没有行迹。

日前,城外的“邻居”多次透露出要派使者来此交流的意向。城中的年轻一辈自是欢迎的,“邻居”法力旺盛,且花样多变,入门简单,轻易可习得,以他们的法术来弥补我们城里稀缺的咒法庇护,显然是一条捷径。

然而若肯冷静下来思考就能明白,这终非长久之计。失去了自生法咒庇佑之城,依赖于其他法术来维持日常的运转,这座城将从里到外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彻底成为属于别人的东西。到时候城门要破,只需使者简简单单一个法令。这里的人,无非只剩下两条路,成为奴仆,或者四处流浪。

也许殊死抗争,仍有一线生机。但血流漂橹之景,是谁也不愿去亲身面对的。

念及此,我双足冰凉,无声呐喊。而城中涛涛人声,早已容不下一个微末的人起伏万千的心声。

我如同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了几里,期间看到有收拾包裹匆匆往城门走去的同窗。我问他欲往何处。他说,天无星辰,贤者式微,城将不城。看到了吗,那些华丽装饰下空荡荡的壳,那些赝品,那些失去咒力制约而浮动的人心,那些血液里躁动不安的狂妄。他说,我要走了,在这座城自我毁灭之前。我说,那么你不愿意留下,为这座行将毁灭的城杀出一条血路吗?他闭了闭眼,说,我终究是个怯懦的人,而非大贤。

直到翌日的黎明降临,那三声丧钟都像一场幻梦般。

人们忘却得更快了。数日之后,像有无形的手抹去了那夜的记忆,城内歌舞升平,甚至看起来百花齐放,一片繁荣景象。

但到了夜晚,我们再也见不到常年以来的星河盛景。夜空上几点可怜的星辰,明亮而孤独。城中人不得不长期用起了尘封的灯火,甚至有人将萤火虫捉起来,放进纸灯笼里,以借其黯淡的光芒。

先贤灵力干涸,大贤寥寥无几,庇佑之力层层衰竭,最明显体现在了城墙上。有守卫通报,不到两年,外墙已有三分之一处墙皮脱落,而每修复一次,都需要聚集全城灵童齐齐念咒三天三夜,耗尽灵力,才能修好其中一角。预计五年之内,墙皮将全部自然褪落。而在此前大贤云集的时代,莫说区区墙皮,就是再造整座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十年后,城中最后一名大贤仙逝。

我抚过城墙上裸露的砖块,一粒粒不知不觉中瓦解的沙顺着我的手落下。这时,我终于证实了当年的预感。

使者又来了。这回他们带上了军队,虽然只是少量,其意味不言而喻。花言巧语与军事威胁并用,能够欺骗城中心思单纯的人。他们听信了简单取巧的法术能够弥补城内法咒庇佑日渐单薄的缺憾,将不属于这座城的术法体系简单粗暴、不加融合地印入了城中心的祭台中。

城楼晃动了十数下,我们都以为地震来了。泥沙落了满地,城中一片狼藉。而奇迹般地,在那天夜里,一阵红光扫过整座城,天上竟亮起了一轮血月,其光灼灼,直逼曜日。

第二天,整座城焕然一新。城墙换了一层皮,少了些庄严,却显得比从前更华丽。破旧的房屋被修复,狼藉的地面变得干净整洁,小贩们正有秩序地将货物搬上架子,等待买主光临。人们穿着鲜亮的衣裳,欢呼着,雀跃着。

仿佛新生。

本是欣欣向荣之景,我却心有恻恻。骑着马来到城门,不期然看到守卫穿着“邻居”的制服,我总算明白那股不对劲来自何处。

守卫比从前来得森严,我没有“邻居”许可出入的令牌,在城门边缘徘徊,很容易成为可疑分子。这时,一名守卫冷厉的目光朝这边扫来,我心脏猛地一缩,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幸好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又移开视线。我趁其不注意,牵着马悄悄躲过巡逻,停在城门边上一个角落里。

我看到,藏在艳丽的涂漆伪饰之下,城墙的内部裂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缝。顺着这些缝,猩红的荆棘枝条像毒蛇般蜿蜒,然后将出口胀裂。在那荆棘的末端,一朵朵鲜红的毒花张开血盆大口,狰狞而艳丽。

轻轻一触,就能感觉到整座城墙从内里的松动。虽然一人之力微乎其微,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其腐朽之势却难以遮掩。

猩红色的沙粒从裂口处抖落,很快洒落了一地。我舔了舔沾上手指的沙粒,这已经不是旧时城中尘土的味道。

同窗所预言的那一天终于无可避免。

天无星辰,血月凌空,贤者式微,外法庇佑,兵临城下。

——城将不城。

*

“邻居”的炮火惊醒酣睡于甜美梦中的人们。城中为数不多的兵力慌乱地聚集在一起。与所料不差,被“邻居”法术渗透的整座城如同脆弱的蝉翼,敌军法师一个法令施来,城门轰然震碎。

一夜之间,友好的“邻居”何以换上了凶恶的面孔,以破竹之势杀向我城?为何城门轻而易举被攻破?为何守城人无人通报?而早已被繁荣假象麻木得懒散惯了的城中兵马,尚有一战之力么?

人们来不及发问,无情的刀枪已刺破咽喉。

结局不言而喻。

尽管力挽狂澜,仍收效甚微。我选择了与这座城同生共死。

我握着刀撑着墙喘息,正待缓过一口气,继续杀敌。手上一使力,整面墙竟被我推出去数寸。我一惊之下连忙躲开,一根大柱子随即砸了下来。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城塌了”,兵荒马乱中谁也不记得战斗的初衷,在灾难面前都成了无头苍蝇,盲目地朝城边缘逃离。

盔甲丢了一地,活着的人踩踏尸体而过,血液飞溅三尺。灵鸟凄厉的哀鸣在天上盘旋,余音不绝。

我成功挤着人群,在城彻底崩毁之时,逃到了几百米之外。

轰响震撼了退离安全界线之后的所有人,那一刻人群死一般寂静。

我怔怔望着失去法力庇佑后的城。以摧枯拉朽的势头,自根下而上,裂缝因为上部重力压成大口,然后不断蔓延,直至整座建筑群彻底沉落。

黄沙漫天,风烟浩荡。

大贤建城之初何等威风,凛凛而立的古典建筑像绝妙的艺术品,一砖一瓦都藏着咒符的底蕴。

而城坍塌之时,亦是别样悲壮。无数的砖瓦化作流沙倾落,巨石从天上砸落,一锤一锤,直击心底。

都说,美好事物毁灭的那一刻最为凄美。

但这一瞬之间,先人几十年、几千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十几年间,并非没有人预见到这一幕并做出努力,但沉醉于十丈软红的城中人早已忘却大贤的功德,他们口中依然尊崇着大贤,却在教化中悄悄将大贤的咒文抹去,而让“邻居”的术法偷梁换柱,到了今日,整座城竟拿不出几人能以咒力与敌军法师抗衡。

而即便清醒地看到这座城即将衰落,以数百、数千人之力,不过蚍蜉撼树。

我见证了这座城的陨落。而我不过是一个得过且过的普通人,既没有无上的智慧,也没有创造咒文的天赋。

我只有这双手。

*

临逃城门之前,我偷偷从城中顺了一块砖。

我想,来日若有机会与能人重建我的城,便将这块砖,作为奠基的第一块罢。

但愿宇宙中仍有先贤之魂,冥冥中庇佑我城。


——以记,以纪,以祭。

2016/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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