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我不能忍受在被围起来的渔场里做着养殖的活”
一
我家对面有一个寒酸的小花圃。在我的印象里,花圃应当是百平米的一寸土地,两三米高的棚里满满当当地摆着花,落地的,爬杆的,从墙上挂下来的,应有尽有。花圃的主人是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老人。好吧,可能是我看得不怎么真切。从二楼的阳台看出去,我只能看到他佝偻着身子,拖着一只似乎是残废了的脚,提着绿色的花洒,在他那个露天的小花圃里侍弄着那些花——也不能算是花,至少从我的眼睛透过五六百度的镜片,只能看到一片了无生趣的绿色。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楼了。我是某三流杂志社的三流小编辑,但我总认为我是与我的同僚们不同的,我只是缺少一个传奇故事让我发迹。因此我整日整夜窝在这个小地方搞着我的艺术创作。只是有时我很好奇,老人的花圃,即使是夜晚也灯光如昼, 我只是好奇,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同时暗自盼望他的灯光背后隐藏的,会不会是一个传奇。一个可以令我青云直上的传奇。姑且不用在意具体是什么事情,只要写出一个传奇,我就可以交掉下个季度的房租和水电费,以及,给自己添一套时兴的衣裤。
不用在意,即使我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可我也得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或许在生活上,我们都庸俗地可笑。
在五月的傍晚,我走进了这个小花圃,这需要勇气与敏捷——我得躲开楼下乘凉的房东。我假装是去买花,其实心里很清楚,这里根本没花好买,然而当我推门进去时,我着实是惊了一下。南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巨大的鱼骨,我猜想是圣地亚哥捕来的那一副鱼骨。旁边挂着泛黄的照片,几个年轻小伙子捧着那一条鱼。我很快回过神来,看到老人站在我面前,怔怔地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是来买花的。有什么花可以买吗?”我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慌张与不知所措。我现在是对这个老人看的一清二楚了。他的头发尚且蒙住他的头顶,但已经是油腻并且花白的了;普通而过时的海魂衫,脚上是路边十元一双的人字拖——的确,他的左脚似乎有什么疾病。然而最令我不安的却是他粗密而硬朗的一对剑眉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随着岁月和他沟壑纵横的老脸融合在一起。我无处可用的职业素养却让我异常镇定,老人缓缓挪动到角落的椅子上,对着那面墙发呆:“你走吧,我这里的都是些杂草,你去问那街坊邻居,所有人都知道——我这老头的破草根,开不出好看的花。”
我从这几个字里拼命刨根问底,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可以让我发家致富的秘诀。今天似乎已经不是时候了,我搓着手,有丝麻木感逐渐侵蚀了我的身体。“您这鱼骨看起来很特别啊,有什么故事吗?”
那一刹那,我看到老人有些混浊的眼球,一点一点地,被一些故事点亮了。
二
“你想知道吗?”老人有些调皮地问我,我下意识把面前的这个老头当成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一步一步在心里与他拉开一米一米的距离。不论如何,我决意要将这个故事听到底。
“如果您愿意讲的话,洗耳恭听。”我靠在门框上,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奇。
三
我记不清那时自己几岁了,总之我是出生在海边的一座花圃里。海边种花是件奇怪的事吗?我不知道。我记得我是拥有一位伟大的父亲的,他是与惊涛骇浪战斗的猛士,他救回过无数的船只,大家很尊敬他,包括母亲与我。母亲很爱他,每每他出海,不论多晚,母亲必定燃起一支蜡烛,在海边的小木屋坐上一宿。你觉得这很浪漫吗?不不不,罗曼蒂克是你们年轻人的一套,你要知道海边是潮湿的,那是生存之海,不是供人的,而是要人跪在它脚边,以此乞求一份生计。那个风也不是凉爽而又温柔的。那个风,夹着雨水海水,刺进人的骨头和心里。这大概就是你们这边所谓的“湿气”了,总之,我的母亲因为这样,早早地患上了严重的风湿骨病。她再也不能去等父亲回来了。她坐在窗边,目光跨越一座不高的小山包,覆盖着整个海面等待父亲归来。
最后的结局老套而又乏味。是的,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伤心地不成人样,于是本来就无所事事的我,突然成长为了一个男人。母亲希望我出海,“海边的男子汉,你不出海,父亲一定会死不瞑目!”
我害怕啊,小姑娘,你们看的海和蔼可亲,那时候我眼里的海可是个恶魔,是个凶手,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没有人性,没有兽性,没有神性,就那样冷冰冰,吞噬了每一个去挑战它的人。我才十几岁,刚成年吧好像,我不愿意这么早白白送死。说出来对不起我妈,她那时候简直是个疯子,是个不顾她儿子死活的臭娘们。可那是我亲妈啊,我硬着头皮答应和根叔一起出海——哦就是我父亲的船伴。他看着我父亲迅速被卷入海中却没有伸手,可我们都不恨他,我们都知道,渔民是自私的,人是自私的。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去白白浪费了自己可以打更多鱼的生命。
我妥协了,最后,挣扎了一整晚,我还是去了……
梦想是什么。我觉得梦想在生活面前毫无尊严。它很美丽,我承认,我曾经无数次躺在船板上看着星空,我想飞上去看看那些发光的石头和海里的布满海草的破石头有什么区别。宝石吗…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宝石长什么样。
那个时候生活很惬意,我没有遇到过什么很奇特的大风暴,也没有看到过什么特别的故事。根叔最常做的,是点燃一支劣质烟,和我说父亲的勇敢与善战。他敢于和大鱼搏斗。圣地亚哥?那是谁…好吧好吧,我这个五大三粗的老头不知道外国小说。反正很大就是了。我不知道是什么鱼,等我见到的时候那已经是鱼块了,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那鱼块已经在我的肚子里了。
你在怀疑吗,海是很大的,人们永远无法征服的是星辰大海。谁都不知道海底在哪里,海底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我的身上的的确确流淌着,捕鱼人的血。
时间不早了,我乏了,你回去,明天再来吧,如果还想听下去。
你们年轻人,大多都不喜欢听的,是陈词滥调和英雄梦想。
四
这会是一个好故事吗?我心里产生了一丝怀疑。我不知道。我决定慢慢写,写到有一天我也乏了。我用手扶了下眼镜。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了看夜空。
我知道的是,这片美妙星空下的土地,每一寸都在把我这样的小人物,逼向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