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舒来电话了。是的,在等待期间,她终于来电话了。她不是才来电话,但她仿佛是才来电话。
你媳妇儿问你:爸爸好些了吗?言语之间满是关切、关心、关怀,以及关注。但你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告诉她,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医生的最终诊断还没做出,需要等待,等待切片检查的结果。
那被肠镜偷取的碎片,比你父亲的健康还重要!
她追问,在一千五百公里开外,她只能追问病情。所以她想你告诉她,告诉她关于检查的细节,哪怕是医生的只言片语也好。
作为儿媳妇儿,她必须知道更多细节。
她不能只泛泛地询问状态、谈论感情和想法,她需要细节,一方面为了充实自己的理解,另一方面她要和你一起分担,最起码是心理意义上的分担。
但是,你却希望她多谈一些思考,谈她关于死亡的思考,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思考。你希望她告诉你:没有什么好怕的!就像远在家乡的妈妈嘱咐游子一样,就像你从人民医院回家路上的所思所想一样,要简单,要深刻,深刻到能让你从麻木中惊醒。你希望她不要那么肤浅,不要那么庸俗。
你想,她要是能像王小可一样就好了。
她当然不是王小可。她没有王小可归乡的经历,没有王小可陪母亲治病的经历,没有王小可所经历的痛苦和恐惧——亲眼见证自己的母亲在死亡临近时想死也死不成的恐惧。
你觉得苏舒一点也不理解你。她不懂你,就像你父亲不懂你一样。否则,他当初怎么能要你开车回家;否则,他怎么能讳疾忌医;否则,他怎么能……
可是你父亲,他和你是一个整体。
是的,你还记得那句话,记得由山医院莫名其妙的医生。他的话向你揭示了一些隐秘,而那些隐秘却让你恐惧。你害怕,害怕有某种神秘力量,害怕那种力量从你的整体中剜去一块。
你害怕你的整体从此变成一堆碎片。
此时此刻,你又突然意识到,苏舒也与你构成某种整体。不只是夫妻的整体,还包含其他未知的什么。
她毕竟是你媳妇儿。
或许,媳妇儿就该有媳妇儿的样子吧。
那一刻,你有种希望,你希望周遭的一切都是整体,包括你的生活,你的家庭,也包括你的工作,和你的奋斗。你害怕分隔或失去,你对不完整充满恐惧。你甚至把恐惧本身也当成整体的一部分,因此,你恐惧失去恐惧后的样子。
是呀,十六年的分隔难道还不够吗?分隔的恐惧还没完全消散,你就仿佛要坠入另一种恐惧。
你的恐惧源于什么呢?是源于苏舒?显然不是。是源于分隔?也不是分隔本身。它一定是源于你父亲的病,还有其它未被明晰的剧情——是一种现实,一种现实的内化。
内化是不能描述的,就像你媳妇儿不能只谈感情和思想一样,就像你父亲不能只和你通几个电话一样,就像你不能仅指望儿子叫你爸爸一样,就像王小可和她母亲的关系一样,就像你自己,一定要“衣锦还乡”一样……
然而,内化是存在的。它就藏在琐碎的生活的表象之下。唯有思考和语言可以描述它。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所以你渴望,渴望你媳妇儿的理解。但前提是,你得理解她,她也需要一种整体感。
而且,她一直在努力向它靠近。
你终于压制住烦躁情绪。你告诉你媳妇儿,验血的结果是C199高出标准许多,肠镜和CT发现乙肠部位有瘤子,而且乙肠壁已经穿孔,但到底良性还是恶性暂时未知,得等切片培养的结果——
那些碎片会自然生长出某种结果。
边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也不再对医生的诊断抱有出其不意的幻想。但你仍然怀有某种希望,希望有些东西能够毁灭你的判断,就像毁灭一段逻辑思考,以致使它支离破碎,再也连接不成整体。
苏舒只是听,默默地听你讲。
而你在讲述。你将身体斜斜地靠在墙上,靠在病室外走廊的白墙上。窗外的阳光明媚,暖洋洋的,让你身上的肌肤有种被蚂蚁夹的错觉。你只是平静地讲述,仿佛在讲述你父亲的命运,也在讲诉你自己的命运,还在讲述所谓命运的命运。
直到讲完所有细节,你媳妇儿才开口说话。她没说:志远,你别害怕!也没告诉你要往好处想,她只是说了句:
“我和儿子马上请假回家!”
那一刻,你温暖极了。比阳光照在棉衣上还温暖,比围在火炉边烤火还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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