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冬季,寻常的一天,不值得被记录下来,两个弱者相遇了。
北京湖南酉西会馆,一间逼仄发霉的小亭子间里,一个清瘦的小伙子,穿着两件夹衣,腿上盖着旧棉絮,双手已经冻伤,红肿起来,一边流着鼻血,一边写着什么。
门口有人轻声喊: 沈从文先生住在哪里?
小伙子起身出门,看见一位30多岁,和他一样瘦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疑惑着应答:我就是。哎呀,原来你这样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专门来拜访,要好好写下去呀。
这个当年白瞎了自己作为留学生这样的珍稀物种,从没飞黄腾达的资深弱者,一辈子写小说,过苦日子,老婆出轨,喜好个嫖娼,都捡最难看、无人问津的“零余者”,却拼了命要救国,最后死在东南亚的丛林里,连尸首都没找到。
这次相遇,资深弱者请新锐后辈吃了顿饭,里面最硬的菜是葱炒羊肉片,统共花了一块七,临走前,资深弱者留给它一条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找回的三块多钱,想想自己第一笔稿费才7毛,沈从文感动坏了,趴在桌子上就哭起来。
沈从文也是世家子弟,爷爷当年是统领贵州的将军,他的弟弟后来成了国军中将,他的姐姐嫁给了民国首任民选总理熊希龄的外甥,从小就看到城门上挂着的几百个人头,15岁当兵,又亲眼看见上万人被杀,不是条好汉,也得混成个显贵才好吧?
他不要这些纠缠不清却可能给他带来富贵的关系,自己跑到北京考北大,还是没考上,一直到老,档案还在学历一栏里,规规矩矩的写着,小学。
没办法了,当作家吧,小说写得是真好,被徐志摩和胡适赏识,在中国公学当上了老师,第一天上课,看见满屋子的活人头,他差点吓哭了,憋脸通红,在黑板上写,你们人太多,我怕。
沈从文很爱哭,有时候莫名其妙,拿着封信一边哭一边跟林徽因倾诉,我那么爱三姐(张兆和),写了三年多的情书,几乎把情书写成自己最好的作品,才追到她,当然什么都要跟她说,你看我信里写对另一个女作家的关心和爱慕,写的多么好,三姐为什么要生气呢?
有时候又有点无厘头,在一本书的后面,他写,某月某日,看见一个胖女人在桥上经过,心中十分难过。
他说,美的东西,总是让人伤心。这给沈从文带来的是非凡的感受力和创造力,他可以在挂满人头的现实城墙旁边,造出一个有翠翠、三三生存其中,虚幻的“湘西世界”。这种玩法是不能高产的,他一边流鼻血一边写,写完还不停的改,有时候流鼻血能流到昏厥在书桌前。
写了小说、当上老师的沈从文,也不被人瞧的起,一个知名的段子是,西南联大时期,一有空袭师生就一起狂奔到山上避难,某次沈从文跑过刘文典身边,这个当年骂过蒋介石的安徽大学校长怒了:我是为了庄子跑,他(沈从文)为了什么跑?
文学这个东东,以前并没有独立过,人们要么把它当成改造世界的工具,要么当成闲暇时诗酒唱和的消遣。民国时期,文学刚开始要从宠物和工具之间分离出来,在学问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如果有人把它当作至高无上的追求,不免要受到鄙视。
审美的文学世界是沈从文的宗教,宗教也是为弱者准备的,上帝应许给信徒尊严,他便有了力量。鄙视,他并不在乎,甚至要理直气壮的得罪人了。1930年,他专门写篇文章批评郭沫若,说他的文字作为檄文和革命宣传文案是不错的,文学嘛,是谈不上的。
后来,他又挑起一场所谓京派与海派之争,也是想表达这样的想法,不要把文学搞成政治的工具、革命的枪口,或者把自己运营成大号,按大众品味下菜碟的宠物,它天然是带着美的力量的。
这下完了,人都得罪光了,鲁迅老大被小弟们怂恿了一下,怒了,写了一篇文章《京派与海派》,沈从文就此没戏了。其实鲁老大的感觉,和沈从文是一致的,他也说,你们左翼作家啊,左翼是够了,作家则未必。
人在江湖飘,总要站个队,有个立场,文学本身又不足以成为一个所谓的“立场”,一堆人站在左边,一堆人站在右边,你站在中间已经很不牢靠,还要站到二楼去,是几个意思?
沈从文就一个意思,这个美的信徒,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看不出来左右、东西,他弱他还有理了!抗战结束后到1948年,他还是不停的写文章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点也不长进。他说:“一个作家的成就要看他拿出来的作品,而不是依靠帮派的活动。”
直到1948年,在大时代转折之际,帮派新任领袖郭沫若,在大业即成前夕,写了一篇文章《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定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听听,不仅反动,还得是桃红色的。
沈从文提前被清算,享用了鼎革巨变的结果,文学非但没有独立出来,反而被政治、意识形态严密控制起来了,他之前还可以用小说证明自己,用杂文表达观点,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为那个神圣的“文学世界”,加上一小片瓦当。
1949年3月,北平入城仪式不到两月,用一把刀片割破手腕和脖子的动脉,又喝了些煤油,他要死了,如同殉道。这个弱者连死都费劲,张中和(张兆和的堂兄弟)听到房间里的呻吟,破门而入,把他救了回来。在这之前,他还摸过一次电门,被儿子一脚踹开。
强者顺时而为,弱者恐惧缠身,沈从文被自己敏锐预见,又无法说清楚的未来吓坏了,在医院里醒来还以为是牢房,大喊大叫停不下来,莫名其妙的张兆和甚至写信回老家,询问家里是否有精神病史。
既然没死成,1950年,他决定到“革大”去改造一下,“他们总是有些道理!”改造来改造去,也没改造好,一个人的信仰怎么能被改造呢?他再也写不好小说,彻底放弃了,有文学类的活动让他讲话,他反而害怕。
他越老却越爱哭了,文革中他和张兆和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张允和去看望他们,屋里乱的吓人,他说他正在收拾东西,手在兜里想抓着宝贝一样,不肯拿出来。张允和要走了,沈从文从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别走别做,看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说完他就吸溜吸溜的哭起来,此时他快70岁了。
这是他最美好的回忆,当年他最好的作品,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来自那个“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有吸取不尽的能量。
文革后,记者采访沈从文,沈从文笑着说自己之前是最好的厕所清洁工,创造出全北京最干净的厕所,连缝道里的陈年污垢,都用指甲抠出来,记者可怜他,拍拍他的肩说:“沈老,你受委屈了?”
沈从文一把抓住记者的胳膊,失声痛哭,劝也劝不住。自从少年时,拒绝湘西家族关系缠绕的,在当地称霸一方的“富贵囚笼”,只身出来闯荡,经历过的委屈,远不止打扫厕所这些。
他曾经一无所有,取自己稿费时,还要看门房脸色,给他们回扣。自己曾经用心血和鼻血熬成的作品,被编辑黏成长长一条,当众撕碎扔进垃圾桶里。这个湘西的倔强少年,用笔闯荡出一番天地,他也不怕回到底层,用韧性换回尊严。
他对尊严的理解,和别人并不相同,即使从文学世界中被放逐,他仍旧是美的顽固信徒,他的尊严来自接近美所感受的力量,而不是别人的眼光和评价。
他是厕所清洁工,更是历史博物馆女厕所的清洁工,他政治上不可靠,道德上却是可靠的,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距离美更近。他还是博物馆的讲解员,这更让他开心,只给一个志愿军战士讲解,他仍然可以热情的讲一个星期。
他战战兢兢的工作,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要死,历史博物馆通知他办理调到中国社科院时,他误以为是办理退休手续,紧张的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吞吞吐吐的说:“我还能做点事,请不要让我退休。”
他给儿子写信说:“无论今后万一出现什么,你们务必记住,即缄默……所以务必实事求是,把我看成一个并非不大不了的人物,事实上应说是个十分庸俗普通人物,才可免去意外灾星。”
无论多么卑微,他只要工作,写不了小说,他研究器物,做出了最好的中国服饰史。曾被人鄙视没有学问的沈从文,终于有了学问,中国服饰史最开始发表时,一分研究经费都没给过他的单位,眼红的试图署上更多人的名字,搞成“集体智慧”,沈从文怒了,如果你们署名,我就不要这本书了。
此举性情到底,也卑微到底,哈,你以为我写书做学问是为了证明自己?真让我陶醉其中的,是与美的上帝,重新建立联系。
那个时代,选择用结束生命来与之抗争者,有一个长的名单;选择鼓吹呐喊者,有个长长的名单;选择随波逐流者,有一个长长长长的名单。沈从文,都是不在其中的。无论自由还是严苛,困苦还是舒适,在哪个时代,他都有自己的那个看似懦弱的选择。
1982年,他又回到湘西,在张家界森林公园金鞭溪,80多岁沈从文一屁股坐下,眼泪涌动着又要流下来,啊,我不想走了,这里美,这时好,我要住下来啊。他熬过了那段岁月,终于可以恣肆自己的感受力,却再也写不动了。
1988年,这个天才的小说家,在不写小说几十年后,几乎触摸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在颁奖之间数月,他去世了,临死前,家人问他有什么遗言,他说:我和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