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初叶和叶元秋又和好了。钱阿姨建议她,应该坦然接受同学们的照顾,并且不要抵触他们对这个病的好奇。

虽然刚开始,他们更多人的选择是对她小心翼翼。

体育课上,陈青彦主动提出要跟白初叶做搭档。在做柔软拉伸运动的时候,她突然问:“如果严重的话,你真的会自杀吗?”

初叶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忙低声解释:“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很多文章说抑郁症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会自杀。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会有这样的想法?”

“目前,我还没有想要自杀。”她回答,“不过发作的时候,身体会特别难过,确实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

“你不能这么想,如果自杀的话,爱你的人会伤心的。”陈青彦忙安慰。

“以前,除了外婆,我也没有想过有人会爱我。”初叶笑了笑。

“怎么会,你的家人都很爱你啊。陈老师也很关心你。而且我看得出。”她甩着长马尾凑到我耳边,“我觉得叶元秋一定很喜欢你。”

喜欢你。

这三个字很奇妙。木木的心会有一点涟漪。白初叶朝叶元秋的方向看去,他正在球场上挥洒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跟她截然不同。

“他的妈妈是我的医生,他很想了解抑郁症病患的症状。而我刚好是他唯一可以找到的研究对象。”她转头回答。

“这是他说的?”陈青彦交换了另一只手,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觉得,他喜欢你。”

“他不会喜欢一个病人的。”

“那你喜欢他吗?”

“……”初叶咬了下唇,“我很感谢他。”

她知道陈青彦喜欢叶元秋。在这个青涩朦胧的年纪,喜欢一个特别优秀的异性。如果健康的话,自己大概也会喜欢像叶元秋这样的男孩。

可现在,喜欢是一个奇妙的词。它会让木木的心起了涟漪,也会产生化作一种刺刺的痛,让人心酸。

她想起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诗:

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初叶害怕,叶元秋会变成她生命中的太阳,却又突然消失。那样的话,要忍受痛苦,会变成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吃了钱阿姨的药一段时间,嗜睡和混沌的状态好像变得开始严重。

如果是休息天的话,初叶会躲在房间里蒙被大睡。可在上学的时候,就会变得很麻烦。

上课会变得精神不集中。所有的板书就像看不懂的天文。

不过,高三三班的所有任课老师都知道,这个班级有一个抑郁症学生。面对她任何反常的状态,哪怕是课堂上睡着,他们也不会责怪,至多只是让叶元秋把课堂笔记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她听。

只可惜,这种清醒的时刻有些少。

“我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窗户外的天色已经变得阴暗。

“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吧。”叶元秋放下手中的笔。“肚子饿了吗?”

“下次,叫醒我比较好。”

“没关系,课堂笔记本我已经记下来了。晚自习的时候,我讲给你听。”

“我总是上课睡觉也不好。”她问,“你妈妈,可以帮我减少点药量吗?”

“这个,她是专业。我觉得咱们还是听她的医嘱比较好。”

“……”

“你小时候喜欢看童话吗?”叶元秋将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

“童话?”初叶不解地点头,“看过……安徒生,格林童话,应该每个人都会看吧。”

“嗯,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故事里的睡美人。”他笑嘻嘻地说,“没想到,我身边同桌竟然是有一个童话人物。”

“……”白初叶别过发烧的脸,“请你以后,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为什么?”他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我听了……觉得很尴尬。”

“哦。”他不好意思地道歉,“我真是那么想的。不过,好像是有点肉麻……你别生气,下次我不会这么说了。”

“在你眼里,我经常生气吗”她皱起眉头,“你总是让我别生气。”

“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为难地摸摸鼻尖。

“你不用处处小心对我。”白初叶加重了语气。其实明知道他没有恶意,可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着刻薄的话,“你也别让同学和老师们都对我那么小心翼翼。你们这样,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矫情。”

“如果你手里捧着一尊水晶,会重重放在桌子上吗?”他不理会她尖酸语气。

“哼,我不是什么琉璃水晶,没那么高贵漂亮。”初叶反驳。

“我知道,你是睡美人嘛。”叶元秋厚颜无耻地继续嬉笑,“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你离我远点!”她站起身推开他。

“白初叶,我真的很饿。如果要吵架的话,可不可以吃完再吵?”叶元秋走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再半个小时就要晚自习了,如果错过这半个小时,我们可是要挨饿三个小时。”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番可怜的祈求竟让刚才敏感尖锐的情绪被四两拨千斤地弹开了。

他看着白初叶懵懵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拽着去小卖部。她跟在后面,心里空空的,但又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对了,是水蒸气。是一股暖暖的水蒸气,充满了空荡荡的心房,她摸不到,却温暖湿润。

叶元秋在初叶嘴里塞了一块关东煮。

是咸咸的味道。他抬起手毫不在意地在她脸上轻轻一抹。她不知道他抹去那湿漉漉的东西是什么。

而他依旧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傻乎乎地笑:“好吃吧。”

摸底月考的成绩下降了很多。

所有人都让白初叶慢慢来,只有她自己心里在干着急。

她想考上大学,想好好工作,想养活自己不麻烦所有人。可是因为抑郁症,所有人似乎觉得,高考与她无关。

高三三班的几个学习尖子在陈老师的组织下商量,在不妨碍大家复习的情况下,对她做一对一的辅导。

没有想到,这事竟然没有人反对。

钱阿姨根据她的学习表,修改了治疗方案。她让那些会干扰注意力的药放在了晚上。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过敏的人如果不遵医嘱吃药,会加重病情。

白初叶明白,如果不吃药,就会加重抑郁情况。这就会更多人添麻烦。

因为清醒的时间变多了,她的复习效果有了明显进步。在复习的过程中,她好像可以和高三三班的同学更亲近了一些。

他们也会好奇初叶的病情,会问她是什么感觉。白初叶也会如实地说出曾经发生过的症状。

这些对话就像是他们彼此聊明星,聊八卦那样轻松。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觉得 ,也许抑郁症并不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

“你知道过敏性哮喘吗?”叶元秋刷着手机坐在旁边,等着白初叶做他刚才布置的题目。

“又和抑郁症有关?”她没有抬头,继续做题。

“你真聪明!”他合上书,把手机递到她的面前,“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你看,抑郁症是会受季节和时间的影响发生变化。而过敏性哮喘也会。而且,原来全世界有三亿抑郁症患者,而这个数字和过敏性哮喘是差不多的。没有人会把过敏性哮喘当做天大的事儿,只要按时吃药,积极调养身体就可以活很久。所以我们也不应该把抑郁症当做什么不得了的病。”

白初叶停下笔:“三亿患者,你数过?”

“这是手机上说的。”

“叶元秋,你这番安慰没有你妈妈说得好。”她继续提笔,“我现在在复习物理题,你能安静会不。”

他一瘪嘴,低下了头。

这家伙,难道时时刻刻都在为了自己查找抑郁症的资料吗?手头的笔速不由开始加快,真怕自己一慢下来就想掉眼泪。

白初叶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浑身是血,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娃娃站在地上发呆。

初叶想,这个小小的自己是不是刚被谁伤害过?她想走过去抱抱这个小小的自己,可对方却在不断远离她。

越靠近,就越远离。她开始奔跑,向小小的自己奋力狂奔。

可是,对方也快速地后退。在快要追上的时候,她的背后出现了悬崖。

初叶停下了脚步,生怕再往前一步,那个小小的自己就会掉下去。

可是她又忍不住问自己。

掉下去不好吗?难道掉下去不好吗 ?

她已经没地方去了,除了掉下去她还能去哪里呢?

她又跟自己说,你看,她在流血。

就算不掉下去,她也会一直流血而死的。

对了,听说人流血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冷。

白初叶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好像她身上的寒意悉数都涌向了我。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又冷又痛。

她想迈出步子,跟小小的自己说,如果一直这样,还是掉下去的好。

可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把身上所有的温暖都灌入到她的身体中。

他是谁呢?

她无法回头。

可她也无法再往前一步。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白初叶醒了过来。

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还是黑漆漆的。

回忆着刚才嘈杂纷乱的梦境,其实很多片段已经都想不起来了。

那她仍然记得那个紧紧的拥抱——温暖而又力道。

白初叶神使鬼差地拿起手机,给叶元秋发了一条信息。

“我做梦了。”

刚发完消息后,就有些后悔,忙又按了撤回键。

他一定睡了。

“梦到了什么?”

他信息回复得很快。

“你怎么还没睡?对不起,是不是我打扰你了。”

“我也做了个梦,被一堆语文阅读和作文绑架了,身体不能动弹。还好你发了信息过来,把我解放了。你呢,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自己小时候。我差点把小时候的自己推下深渊,了有人拉住了我。”

“是我拉住了你吗?”

“我不知道。”

“那就一定是我。”他加了一个笑脸表情,“你看,这么晚的信息我都能及时回复,所以那个能拉住你的人一定是我。”

“可总有一天,你会拉不住的。”初叶沮丧地打着字,“你总会有疲倦,想要过回自己生活的的那一天,”

“也许吧。但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好了呢?”

“我不会好的。”

“那我就不走。”

“你骗人!你一定会走的。”

“你要拿出证据,才能证明我在骗你。”

“你一定会走的。”

“我一定不会。”

手机屏幕早已被她的泪水溅得打不上字。她不停跟自己说,他一定会走的。可是他又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倔强而又自信地说,他不会走。

手机铃突然响起来。

白初叶慌忙划开手机屏。

“这么晚,你还打来?”

“我猜你哭了。”

“没有。”

“好吧,白初叶。我不会走的。”

“……”

“我不走。”

“……”

“我会牵着你一起走。”

“……”

“我们一起考大学,一起找工作。”

“……”

“你需要我,我就在。”

“……”

“你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未来还有很长,时间会证明我没有骗你。”

“叶元秋……算你不走,我怕总一天也会抓不住你。”

“不需要你抓住我,我会抓住你的。”

第二天早上,大脑很清醒。

身体好像没有被绳子捆绑在床上,呼吸也非常顺畅。阳光从窗帘后透过来,斑斑驳驳。

白初叶竟然想笑。

一种久违的愉悦感油然而生。她迫不及待地下床,光着脚走进客厅。

阿姨和叔叔正在准备早餐。今天是休息天,他们本想让初叶多睡会。

阿姨忙拿来一双拖鞋:“快穿上,当心着凉。”

“我今天,觉得有点开心。”她忍不住抱住阿姨,“也不知道为什么。姨,我今天有点开心,就想告诉你们,请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为我胆战心惊地生活。”

“傻孩子,说什么呢?”阿姨抚摸着我的头发,“快去刷牙洗脸,叔叔做了包子。”

“对,快去。我做了荠菜肉馅儿的。”

那天的包子真香。白初叶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包子了。

今天,和叶元秋约好了要去图书馆看书。白初叶吃完早餐,整理好书包就准备出门。

阿姨突然叫住了她,递来一壶藏红花,还在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根丝巾。

“真好看。”她拍拍她的脸,“我们家初叶长得真好看。”

“姨……”初叶低下头,那根粉粉嫩嫩的丝巾就像童话里公主的华服,连她自己都觉得快要有些臭美。“我好喜欢。”初叶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阿姨有些意外,眼角开始闪着泪光。

其实,白初叶也不知道这种和谐会持续多久。但钱阿姨说过,在可以表达的时候,一定要把心里想的及时表达出来。

不要掩盖忧伤,不要隐藏快乐,和身边的人一起接纳自己所有的情绪,正视它。

“初叶。”

走出第一个路口,头顶的阳光就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挡住。

一个熟悉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形容憔悴。

她的声音很纤细,但在我耳边就像从前一样尖锐。

“妈妈……”

她走上前几步,看了看初叶,淡淡笑道:“你过得挺不错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看看你。”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角,“我想去见见你孙阿姨一家,感谢他们照顾你这么久。你快带我去见见。”

“……”

那一点点的愉悦感就像被接到了一个压缩机,瞬间被抽干。然后是浓重的悲伤和难过,齐齐涌来。

初叶颤抖着咬住嘴唇:“你要干什么?”

“傻孩子,当然是谢谢人家。”她的笑是最诡异的表情。在过去,她宁可看她狰狞,也不想看到那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

白初叶站在原地,迈不动脚步。这次包裹身体的水球叫绝望。

“走啊!愣着干什么?”她用力推了推,那力道还同从前一样毫无顾忌。可此刻她却像一尊石柱一样定在那里,心里不由在想,如果可以把她推倒马路中央就好了。这样,就不会给孙阿姨带来麻烦。

“白初叶,你发什么疯!”她提高了音调,那举起的胖手随时会落在面颊上,就像从前一样。

但不知为什么,那手掌停在半空中,最终落到她的脸上。“你不想带我去,是怕我找人家麻烦吗?”

白初叶心头一怔,终究点了点头。

“外婆病得很重,我希望你跟我回去陪陪她。”她终于叹了口气说。“我之前那么对你……被拘留了一段日子。你马上要成年了,也有人肯照顾你。我也不想再打扰你的生活。但初叶,外婆这么疼你。我想你跟我回去,最后再陪陪她。”

外婆病了——

白初叶突然觉得刚才绚烂阳光的世界崩塌了。它一片片在她的眼前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黑洞,黑压压地压迫在头顶,并毫不客气地将身边的灿烂与温暖全部吸进去。

耳朵,眼睛,感知……所有的感觉都这个黑洞吸了进去。就连她自己也被黑洞吸进去了。

白初叶走失在黑洞中一直哭,一直哭。

“外婆,外婆!”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她要没有外婆了。

小叶子会没有外婆了。

那她还要高考干什么?她还要工作,要养活自己干什么?

这些都是外婆的心愿啊!

外婆,外婆你在哪里?

无论你去哪里,都该带小叶子一起走啊!

“白初叶!”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了回来。

是叶元秋。

他双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扣住她的双臂。

白初叶这才看清,她的脚已经移到了机动车道的边缘。而一辆辆车就在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外婆没有坚持到最后一面。

白初叶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娇小的身躯已经穿着一件红色的中式棉袄。外婆满头银发,面色并没有想象中的暗沉。她闭着眼睛,神情安详就好像睡着一样。

病床上铺着一条扎眼的红色绸缎被。白初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悲伤的日子会陪上如此喜庆的颜色?

她走上前,轻轻握住外婆的手。那手白白胖胖,温暖柔软。医生说,这是水肿的现象。可是她觉得,这是外婆最后一丝的生命迹象。

印象中,外婆在初叶很小的时候,就被生活操劳出鸡皮鹤发。小时候,她看着外婆斑驳褶皱的手,竟然说:“外婆,你的手背怎么像烤鸡的皮呀?”

她听了一直笑,一直笑,然后说她的小叶子一定是饿了馋了,想吃烤鸡了。

初叶低下头,眼泪是毫无意识成串砸在外婆的手背上。

母亲从身后拉了拉初叶:“别把眼泪滴在外婆身上,会弄脏的。”

她怯懦地往后退了退,小心翼翼地拭去那些水渍。

可是止不住呀。

这些眼泪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一直掉一直掉。外婆的面容模糊在眼前,她怎么抹都抹不完它们。

白初叶用力揉眼睛,拼命咬嘴唇,直到孙阿姨拉住她的手:“初叶,别揉了,眼睛充血了。”

“外婆,没了。”初叶不知道这句话在说给谁听。“小叶子回来了,外婆……你等我回来呀。我要考大学,我要工作养你和自己。外婆……我还等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啊。”

孙阿姨搂着她,压低哭声低语:“好孩子,外婆知道的。外婆知道的。”

外婆的葬礼办得非常简单,除了初叶和母亲,就只有孙阿姨一家。

那几天,孙阿姨寸步不离地守在初叶身边。她当然知道孙阿姨在担心什么,而母亲在和孙阿姨几次交谈后,也默认了她的陪伴。

有一天,母亲突然敲开了初叶的房门。孙阿姨很配合地走了出去。她看着对方坐在床边,便本能地向床内缩了缩身子。那一瞬间,空气中凝结着一阵尴尬。

母亲忙站起身,坐到写字台旁的靠椅上。

“初叶……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坐起身,也不敢看她,只能轻轻点头。

“外婆走了,以后你想过要怎么生活吗?”

初叶惶恐地将藏在被子里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恨不能将头也钻进去。

她似乎看到了她的惊慌,忙又开口道:“如果你不想跟我生活,我和你孙姨商量过,你还是可以回青岛生活。”

“……”初叶试图将目光聚焦在被子上的那片花纹上,那颗乱了街拍的心好像慢慢找到了一些节奏。“可……可以吗?”

“嗯。”她应了一句,“外婆没有找错人,我看得出孙姨对你很好……起码比我这个做妈的好。”

她的手在被窝里一下又一下地相互拨弄挤压。痛感,可以让精神集中一些。

“对不起,初叶。你孙姨说,因为我以前……你有抑郁症。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些……”她叹息,“我好想也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弥补你。妈妈只想跟你说,初叶,不要轻易放弃自己,跟孙姨一家好好活下去好吗?”

她很艰难地点头。

“你不要担心给人添麻烦。我打算把这套老房子卖了。一半的钱交给你孙姨,无论是你治病的钱还是生活上的开销,都由她看着办。这样,你也不会亏欠她们太多。”

“他们……本来没必要接受我。”初叶低声说。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那声提高分贝的问题让她心头一颤。初叶忙摇了摇头。“还好,你马上要考大学了。等毕业出来,自己找了工作,就能靠自己了。到时候……如果你想找妈妈,就随时跟我联系……”她站起身,向初叶走来。

而她瑟缩着身子紧贴床背。母亲肥厚的手落在面颊,这一次,总算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初叶——妈妈对不起你。”她哭出了声音,稀碎的泪光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不要恨妈妈好吗?”

她恨吗?

她爱吗?

心中没有答案。如果可以,白初叶只想要平静地生活,生活在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波澜的世界,安安静静的。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白初叶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

她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味道。过往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中跑马灯。

那些记忆,都和外婆有关。

外婆,我们约好要一起好好生活。

我想,我们总能好好生活的。

重回青岛,白初叶在孙美华一家的陪同下接受钱馥珍的检查。

索性,白初叶的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钱馥珍在处方上做了调整,她拍了拍白初叶的肩头说:“初叶,从今天开始,你真的回到了一个属于你的家。过去的不开心它只是一个经历,你要有信心和家人一起开始新生活。”

孙美华与丈夫郑航舟交叠着手,他们欣慰地看着一切。

此刻的白初叶,面容平静,笑容自然。她乖巧懂事,也不会再受到过去的困扰。

这是多好的开端。

白初叶走出诊疗室,叶元秋忙起身。

“你怎么没去学校?”钱馥珍理解儿子的心焦,终究没有太多责怪,“初叶没事,休息一周就可以回学校了。”

“真的吗?”叶元秋眉眼弯弯,一笑起来,酒窝和虎牙将这个男孩洋溢的青春一览无遗。“妈,现在是学校午休时间,我下午就回去上课。”

“孙姨,我可以和叶元秋走走吗?”白初叶对叶元秋笑了笑,回头问。

叶元秋有些意外,他连忙附和:“孙姨,您放心,我上课前就送初叶回家。”

孙美华点头,为白初叶整理了下衣领:“去吧,路上小心些。”

白初叶选了一家小咖啡馆。

它的距离很微妙,恰恰在学校和她家的中间位置。如此,倒也方便叶元秋送她回去,也不耽误回校。

小咖啡馆的门窗都是木质结构,靠窗的位置倒是阳光充沛。灰败斑驳的外墙立面是粗糙的砾石。凹凸不平,缝隙中的石英却在阳光下星星点点,煞是有趣。爬山虎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中将此地占为己有。层层叠叠地悬挂着窗沿的上方,似乎想挡住日光的去路。

白初叶从前经过的时候,就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到底晒不晒?

这想法实在无聊,她也没有多余的钱去证明这点。好在今天,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白初叶点的是“焦糖玛奇朵”。叶元秋的是美式。

18岁的少年们并不懂咖啡,只是少女因为一句顺嘴的歌词,而少男则觉得唯有黑咖啡才能显得比较男人味儿。

甜腻的奶油让白初叶有些不能接受。但医生说过,吃点甜的对愉悦身心有帮助。

她学着从前影视剧里看到的样子,搅动着杯子里原本棕白分明的液体融为一滩。慢慢地,她竟然被这液体牵走了灵魂,全然忘记本来该说些什么。

“白初叶?”少年终于没有忍耐住先开了口。

“哦,对不起,我走神了。”她尴尬地笑笑,忙抿了一口甜腻的咖啡,“我想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个同桌有很多照顾。我的事儿,你大概也有很多疑问。我本来不太喜欢把自己的事儿告诉别人,不过……”她抬起头,落入瞳仁的光刚好将那对眸子称得剔透晶莹——从前,叶元秋总觉得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缺了些生气。“你如果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叶元秋眉头微蹙,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白初叶的情况,他知道一些,但又知道得不是那么多。她身上的事情,他一直好奇,却从不敢多问,怕得就是白初叶会抵触。

而今她先提起,是好事。只是,好像有一种因质问而产生的陌生感会横隔在彼此的心里。

“白初叶,我没什么好奇的。”他终于憨憨一笑,“一个大男人,没你想的那么八卦。”

白初叶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缓缓游移。她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正精准到位地解剖分析对方的想法。

“那我来说吧。我生下来没有爸爸。”

“白初叶……”

“不过我不是非婚生。我妈和我爸结婚的时候,好像也恩爱过一段日子。这些都是外婆告诉我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很美,追求她的人也不少。最后嫁给了我爸。他是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长相普通,个子普通,家世也没什么好提的。不过,那个年代工人比大学生值钱。他跟我外婆说,他能赚钱养妻儿,那些大学生还不知道要读多久书才可以赚钱。”

叶元秋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入神倾听,还是装作没有兴趣。

“外婆说,结婚前,他对我妈特别好。那时候我妈上夜班,我爸白班下班,还要在她的厂子门口守着。而且每次都会带一份热气腾腾的夜宵。每个月发工资那天,他就一定要拉着我妈逛街。并且要求她必须在这一天把这些钱全部花完。”白初叶端起杯子,再次抿了一小口,“多好的小情侣,所以外婆才答应了这门婚事。可是,还有很多事情,我爸藏在了身后谁也不知道。”

“是什么……”叶元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对他从小家暴。所以他的性格是扭曲的。他爱我妈,却又在婚后开始对她用了同样的手段。我妈受不了,在知道怀孕后,就从他的身边逃开了。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并不算离婚。只是我妈跟他说,如果要在一起,就三个人同归于尽。”她唇角莞尔,“对,三个人,也包括我。”

“……”

“我妈打我,大概是为了警告我爸,她是一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我妈说,起先她没有打算伤害我。她只是想吓唬我爸。但后来……我猜她真的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宣泄。”白初叶见对方神情凝重,一双手不安地紧握住已经见底的咖啡杯,“不过她现在好像放下了所有的事。她跟我说,她会去找我爸办离婚。她希望我可以尽早独立,以后就算再多拉扯,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

她轻叹一口气:“好了,终于都解决了。大家不用再为我担心,你也是。”

“你真的,没事了?”

“恩,没事了。”她温婉一笑,“以后我也会住在孙姨家,在这里读完高中,然后考一所大学,在这座城市找一份工作,好好生活。叶元秋,我决定了,要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恩。”他很少见她笑,那张表情僵硬的脸从来像一个碰不得的瓷面具。此刻,她身上虽然还缺乏着同龄人该有的活力。但至少,那已经不是一具匮乏空洞的躯壳。

“叶元秋,谢谢你和阿姨之前对我的帮助。抑郁症这个病,我妈也很愧疚。现在我已经打算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这病,应该也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的。”叶元秋还想说什么,白初叶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跟陈老师申请,重新换座位,坐到陈青彦的旁边。我想开始一个正常高中女生的生活,不过之前,我会征求她的同意。我……也希望你会支持我。”

“……”

白初叶说得没错。过去的种种,不过是她不肯面对,也无人理解。但这几个月,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已经正视了一切,而她自己也有意愿重新开始,重新融入高中生活是一个理智又客观的选择。

叶元秋眉目一沉,心中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与复杂。他为白初叶的重生高兴,也为白初叶不再需要他而难过。18岁,他还太年轻,还太肤浅,他根本说不清在白初叶身上体会到的是一种情愫到底是什么。

但白初叶是对的。

叶元秋对自己说。他们还在同一个班级,他对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关心并没有被限制。

“好。”他看着空空的杯中,残留的咖啡渍杂乱无章。良久,叶元秋终于抬起头,报以一个温暖如春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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