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图片发自简书App

五十多年前的冬天,老虎是被我爷爷跟杨家老爷子一起从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抱到我们村的。那天的雪下的特别大,当时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杨家老爷子用破旧的军大衣裹着刚满月的老虎,像是怀揣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脚步匆匆,笃定的向着姑且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行进,如同急行军的战士信念就在他的怀里。雪被他头顶蒸腾的热气融化,又在凛冽的北风里冻结,于是一头乌黑脏乱的头发便横七竖八的支棱着。我爷爷着急的喊:“老杨,慢点走,别摔了孩子。”

六十年代的山西农村,饥饿像一团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队长带领所有可以劳动的人在田里刨了一年却刨不出全村人的口粮,所有的人脸色都跟脚下的土地一样,瘦黄而贫瘠。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的家庭里,男人看着妻子破旧棉袄下面像两个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干瘪的乳房狠狠心决定把其中一个送出去。而我爷爷和杨家老爷子就用写着大小的两个纸团抓阄决定了老虎的命运,或许是赐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从辈分来讲我们应该称呼老虎为老虎大爷,大爷只是方言中对比父亲年长的父辈的称呼,并不能代表着什么。老虎大爷的大名就叫老虎。看似十分威武两个字,也是以一种无知可笑的方式被赋予他。我家本来与老虎大爷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那个南北走向的巷子,紧挨着的三户人家,我家居中,北边的一家姓罗,我家姓迟,杨老爷子家自然是姓杨位于我家南边。杨家老爷子结婚好几年妻子也未能生下一男半女。而在晋南方言中狼被称为luo,于是三家姓氏由北到南巧妙而又十分巧合的变成了“狼吃羊”。杨老爷子笃信是luo克制杨,吃了他家的气运。就这样老虎在被抱到我们村的那个晚上就被赋予了这个名字。杨老爷子定要让这老虎吃了来自北方的狼。

就在这一年北边的罗家媳妇也生了一个男孩,小名叫月月。这一年杨老爷子就在村子北边盖了一个土坯房,带着妻子和老虎搬了进去。老虎六岁时仍然不会叫爹,据说是因为luo家的药(月)太厉害,老虎没吃了狼却被药成了傻子。自从杨老爷子搬了家,果然气运扭转,人丁兴旺。妻子三年里先后生了两个男孩,便是老虎的两个弟弟。

我对老虎的记忆是从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的,但是关于老虎的童年,我可以从我父亲口中获知一二。老虎八岁的时候才始会说话,但是讲话时永远是瓮声瓮气,好像发音的器官不是声带而是鼻腔,不认真揣摩,你永远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语言于他来说,似乎并不是用来与人交流,而更像是为了发泄情绪。人们时常看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或是咬牙切齿,或是低头偷笑嘴巴像是被勾住了一般随着他的低头扯向了一边。没有人知道他在恨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除了另外一个傻子没有人能猜透傻子的心理。

很快,老虎又暴露出了另外一个缺陷,驼背。起初,只是右肩略微高于左肩,就像走路时左肩上挑着担子。随着时间向前推移的除了苦难还有老虎的肩膀,几年后老虎的背就弯成了一座山峰。

杨家老爷子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老虎就跟在他爹的后面。因智力低下,老虎没能跟他的同龄人一样去学校上学。他也很少跟其他孩子一起玩,那些孩子总是欺负他。他的两个兄弟去玩的时候也不带他,他们也不叫他哥哥,他们直呼他的名字。他们说:老虎,你去跟爹玩去。就如同他们没有相连的血脉,亲情从他们之间被斩断。孩子对于厌恶的表达直接而锋利,这厌恶源自于一个傻子哥哥带来的羞耻感。他们要证实他们的血液里没有傻子的基因。

很多作者都曾写过傻子,韩寒也曾写过,但大多数作者都在最后将笔下的傻子塑造成了英雄式的人物,使得傻子的形象得到升华成为道德的标准。但老虎真的一辈子也没能成为英雄,因此我甚至无法将这篇文章写成小说,老虎的人生没有任何的戏剧性。似乎上天交给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着,他连这个任务也没能好好的完成。

老虎真正成为我们印象中的老虎,是在杨老爷子去世以后。杨老爷子入殓的那天,老虎作为长子按照古老的丧葬习俗负责扛幡摔盆。那天老虎哭的呼天抢地,傻子的情感爆发比正常人更为猛烈。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把老虎当傻子的人走了,像是割断了他与这个社会唯一的牵连,从此他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认可。

杨老爷子去世之后,老虎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威胁。老虎是村子里第一个获得了低保的人,而且兄弟也表示愿意承担他的生活起居。但是两个兄弟各自成家有了孩子,那种血脉相连的温情成了无情的屏障,老虎在两代人的夹缝之中生活。

像所有的傻子一样,老虎也成了村里大人们用来吓唬孩子的有效武器。我们幼年时候,家里大人就时常会说:再不听话就让老虎把你抱走。这样的话。有时孩子们在村子里见到老虎,会流露出看见野兽一般的恐惧,胆小的女孩子往往便哇哇大哭,略微胆大一点的男孩子大多会随手捡起石子向老虎投掷。孩子人小无力,多数不能掷中。作为反击老虎会跺跺脚,仿佛脚下的大地欺负了他他要还击,他要将他的愤怒通过大地传进孩子的身体,嘴里含糊不清的骂一声:操你娘。孩子们便会吓得作鸟兽散,躲回家中再也不敢出来。老虎会一只骂直到有别的事情吸引他的注意力,如果没有他就会将一天的时间用来骂人。如果有人问他:老虎,你骂谁呢?他便会抬起头,咬牙切齿的说:熊孩子打我。嘴里喷出白色的唾沫星子。

老虎的前半生跟在他爹的后面,老虎的后半生无人可跟,成了一次又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荡。农村的发展日新月异,老虎成了被文明遗忘的人,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保护着他作为人的底线。基础的温饱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线将村子和老虎连在了一起,无论他出走多久多远,人们总会不时的看见他再次出现在村子里。每次离开村子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走的很快,仿佛被无形的东西追赶着,他要拼命逃脱。等到出了村子他却走走停停,有时四处张望,像是在思考到底要去何方。

幼时的我们总是向往探索村子以外的世界,我们在村外废弃的窑洞里,发现过老虎栖身的地方。几件破烂的衣服和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瓶瓶罐罐,出于小孩子被家庭庇护而滋生的恶意,我们一次又一次将其捣毁,但却总能一次又一次的发现。

老虎有自己生活的能力,我们毫不怀疑这一点。老虎知道哪些捡来的破烂废品拿到收购站可以换钱,他当然也知道如何用钱来换取食物。所以每次拎着编织袋离开村子的时候,他都能在外面停留很久,久到你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而村子里大凡有婚嫁,丧葬,孩子满月一些红白喜事,主家宴请宾客的时候,老虎便会一早出现,无一例外。他似乎可以从很远的地方探听到村子里的风声。仿佛是要博取大家的注意,那一天老虎总会格外的勤快,他佝偻着身躯忙忙碌碌时而扫地,时而倒泔水,时而掏炉渣。而主家也会在上菜的时候专门给老虎盛一碗。这时他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拿着筷子和馒头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他的嘴很大,他的胃口也很大,他的嘴像个漏斗一样将食物灌进胃里。食物于他来说,总是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似乎这是他活着唯一的动力。他热爱食物,对食物有种来自于原始的敬畏,因此他总是吃的干干净净。

在平日里老虎有时也会主动去熟人家里讨要食物,倘若家中只有孩子在家,他便四处看看,像是寻找丢失的东西,最后犹犹豫豫失望的离开。倘若大人在家,他便会理直气壮的说:给我一个馍。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傻子,他可以在智力上碾压其他的傻子,但却又实实在在的被归为了傻子那一类。他很少回家,或者说那是他兄弟的家,或许他的心里也是这么认为。有时候我会有熟人跟老虎开玩笑:老虎,让你兄弟给你娶个媳妇。老虎便会低下头去咧开嘴笑,三四十岁却如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满脸羞涩。

老虎也曾风光过一次,那是十多年前了。他的同胞弟弟从几十里外的村子过来看望他。他带着老虎在镇上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又给老虎买了一身新衣服,留下了五百块钱,此后再也没有来过。这些就是骨肉相连的亲情为老虎带来的利益。那几天里老虎就穿着新衣服在村子里转悠,他的开心深深地印在脸上,那种像小孩子过年一样的开心。那些天他没有去捡废品,也没有去讨饭。自杨老爷子过世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生而为人的骄傲。直到这身衣服穿旧了,旧的如同他脸上的褶皱,他的骄傲便如衣服一样磨损的所剩无几。于是他的生活依旧是乞讨,游荡。

几年前我的一个夜晚,我在跟几个朋友镇上的烧烤摊吃烧烤,偶然看到身形愈发显得佝偻的老虎。他的身体从腰部以上开始向前弯曲,而背又向上拱起,远远望去像个行走在路上的问号。我喊了声“老虎”,他闻声向我走来,手里拎着不知从哪里讨来的馒头,五十多岁的老虎已然是满头白发。我去买了几个烧饼给他装了进去,又给他装了一些菜。叮嘱了一声“大晚上的,没事回家去”。他只说:“你给我一块钱”。我翻了翻口袋把零钱全都给了他。又叮嘱了一声“装好了,别掉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对于老虎的施舍,有一半是出于乡里乡亲的道义,四分是出于行善带来的满足感,剩下的一分才是怜悯。当行善的收获大于成本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菩萨。当我们向他施舍食物或者零钱的时候,他也将快感施舍给了我们。

昨天我给家中打电话,老妈跟我说老虎死了。我问道:他不是好好的,怎么死了?跟老妈的谈话中我才知道,去年起老虎就得了胃疼的毛病,去医院看了一次,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一年来,他便时常皱着眉头骂骂咧咧说自己肚子疼,没有人管他,还不如死了。有人跟他开玩笑说:那你怎么还活着。他便气的涨红了脸,诅咒别人不得好死。

我不知道老虎是否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是否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走。年近六旬的老虎又一次离开了村子,几天后尸体被人发现在距离村子十几里的路边。

如果给他一次机会选择,在五十多年前他会不会接受那次赐予他的活下来的机会。

或者说,好死不如赖活。

2018.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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