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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以后,母亲所在的野战医院,驻扎在刚刚获得解放的常州。大军渡江后,除去主力继续向新的战场推进外,在刚刚解放的长江沿线城市都留下了一些需要休整的部队留守。父亲所率领的团队留守在苏州休整,团部就设在苏州一所著名的园林网师园。
我在母亲腹中,经历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最后一个转折点,参加了解放战争最后一场重大战役——渡江战役。可以说他是听着渡江战役的枪炮声、闻着战火的硝烟,在母亲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却又是在庆祝解放的锣鼓和鞭炮声中诞生。
9月中旬,母亲临产前,父亲特地从苏州赶到常州,等待自己新生儿的诞生……
我,曾经有过一个兄长,他的名字叫海燕。可惜,他生不逢时,出生在抗战时期的“皖南事变”。母亲在突围前,将刚刚满月的孩子托付给了安徽云岭的老乡。以后就失去了孩子的消息。接着,母亲又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看着身旁的三个女儿,父亲总会思念那个生死未卜的长子,也更加渴望这次可以生下一个儿子,来慰藉那种很特别的心情。
父亲早几天就从部队驻地苏州,赶回到常州,来等待第五个孩子的出世。1949年的8、9月,大规模的战事毕竟已经被和平所代替。驻扎在苏州的部队,主要也只是休整。他这个团政委请假离队,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9月18日晚上,母亲开始阵痛,被送进了产房。父亲就一直在外面守着,一步也没有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也更加焦躁不安。他不停的在院子里走动,看着那些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拂晓时分,当东方渐露晨曦的时刻,产房里传出一声很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这“哇”的一声,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父亲很快又皱紧了双眉,低声嘟囔了一句。
“生出来就大哭,看来又是个小丫头。”
身旁的警卫员没有听清楚,忙问:“首长,你说什么?”
父亲挥挥手,“没有什么,快去问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子?”
父亲自己生怕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便叫自己的警卫员去确认。不等他的警卫员上前询问,一个年轻的女战士已经打开房门,跑出来向他报喜了。
“恭喜首长。马政委给您生下一个儿子!”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开了花,几个健步跃上了台阶。
那个女战士一伸手把他拦住了,“首长,你现在还不能进去。”
父亲急得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抓下来,在手里攥成了一团。
警卫员上去对女战士说:“嗨,你这个丫头,我们首长要进去看自己儿子,你凭什么拦着?”
那个女战士一点不示弱昂起头回敬一句。
“喂,你这个兵蛋子,干嘛这么凶?这里是医院的产房!里面还没有收拾好,你们这些大男人怎么可以进去?”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惊动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给母亲接生的院长走了出来,把这两个年轻的男女战士训斥了一顿。
“你们在这里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是医院?耿秀英,你快进去先把马政委和孩子送到病房去。”又对急得抓耳挠腮的父亲说:“老严,恭喜了。你盼来盼去盼儿子,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先别急,我已经安排把她们母子送到病房去了。你等一等就可以抱你的宝贝儿子了。”
父亲喜形于色的说:“黄院长,谢谢了。谢谢你。”
“怎么样,给儿子起名字了吗?”
父亲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怎么把这个要紧事忘了?”
黄院长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那就快想吧。等起好名字再去抱儿子。”
父亲又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他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心中一动:儿子生在1949年9月19日的黎明拂晓。现在新中国马上就要成立了,中国的黑暗即将过去,对中国来说也是拂晓时分。儿子的名字里面应该用个“晓”字。长子叫海燕,那么这个儿子就叫“晓燕”吧。希望未来的中国像一只凌空的雏燕,可以一天天繁荣富强起来。
父亲怀着对祖国未来的憧憬,给新生的儿子起了个名字。他可能从来不曾想过,这是一个太过“女性化”的名字,是一个儿子一点不愿意接受的名字。他更加不会想到,儿子会因为这个太“女性”的名字,一辈子都在闹笑话。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母亲在分娩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知道自己没有奶水,工作也不会允许自己有时间来亲自哺育儿子。便托人在常州城里找了一个奶妈。她姓陈,叫琴娣,在一个月前自己刚刚生下一个女儿。母亲在临产前已经叫人把她找来,让我一出世就可以吃到奶水。在我一周岁以前,都是陈妈妈用她的奶水在哺育着我。
大约在49年底,父亲和母亲先后奉命调往上海。父亲的团队,驻扎在上海市郊的松江县,担任松江军分区的政委。母亲担任了上海市手工业管理局的军代表。
家安在老西门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小楼。楼梯是木质的,在木楼梯上上下下跑动时,总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到上海不久,父亲从家乡南浔镇,把母亲接到了上海。挺大一个家,父亲的老母亲,还有专门给儿子喂奶的琴娣,家里平时人就不算少,除去祖母、恩娘、耿妈妈,还有两个分别带我两个弟弟的阿姨和两个弟弟。到寒暑假,三个在杭州西湖子弟住读的姐姐回来了,家里就更加热闹了。到处都是孩子的声音和身影。那座木楼梯在孩子们的奔跑中,整天都在“咚咚咚”的响个不停。母亲是每天都回家的,可总是很晚。孩子们很少有机会和她一起吃晚饭。父亲很少回家,除去逢年过节,总要一两个月才看的见他。
四岁的时候,母亲把我送进了幼儿园。
每天负责送我去幼儿园的,是我另外一位祖母,她是父亲的庶母。据父亲告诉我,我的曾祖父曾经是南浔镇很有名的大地主,号称“严十八太公”。在曾祖父那一代,“严氏家族”还是个人丁兴旺的望族。曾祖父在家族中排行十八,所以得了这个称号。他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祖父是长子。曾祖父为他在家乡娶了一房妻子,也是南浔镇大户人家的女子,姓陶。她就是父亲的生母,我的祖母陶娴贞。祖父却很不满意这门婚事,很快就丢下他们母子在南浔镇,自己去了上海。除去定期寄钱下去,很少回去看望。他在上海另外娶了个妻子,叫徐夷芬,是苏州人。她也生下一个儿子叫严志华,1948年去了台湾。
大约是我三岁的时候,就是这位庶祖母带着我,第一次去看望祖父。祖父看上去少言寡语,十分严厉的样子。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爷爷”。可庶祖母告诉他,祖父很在意他这个孙子。理由很简单:我是长子长孙,而且是严氏家族的长子长孙。在祖父去世前,差不多每周,都会让庶祖母来领我去他那里。
祖父是在我五岁时去世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去参加他的丧礼。这里的原因很清楚,一是父亲和祖父关系一直不好,而更加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不愿意去充当,一个大地主的孝子贤孙。这应该是那个年代的一种革命思潮吧?庶祖母偷偷把我接了去充当孝子的角色,我是唯一参加过祖父丧礼的人。
丧礼是按照老派风俗办的,请了和尚、道士闹腾了好几天。庶祖母每天一早把我接走,晚上再送回来。母亲却一点不知道,直到几年以后,她才知道庶祖母买通了所有人瞒着自己。
祖父去世以后,母亲不知出于原因考虑,把我这位庶祖母接到了家里。从那个时候起,她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大家都叫她“好婆”。
在上海的时候,好婆对我是很好的。虽然不是她亲孙子,可她真的很宠爱我,每天都是她接送我去幼儿园。
记得他家的弄堂口,有个修鞋的铺子。铺子的老板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每天都把鸟笼子挂在门口的屋檐下。八哥不停的说着“皮鞋擦伐?”。八哥尖利而清脆的说着这样一句上海话,总会吸引许多路人伫足。人们围着这只八哥不停的逗着它说话,也会有人就便走进铺子去擦皮鞋,或者修理一下自己的鞋子。
其实很多时候,这些人们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可以继续逗八哥玩玩。这只会说话的八哥,成了鞋铺的活招牌。
八哥不止会说“皮鞋擦伐?”。它很聪明,会说很多话。它看见有人走进铺子,就会问一句“侬好,吃饭了伐?”客人走出铺子的时候,它又会说:“再会,下趟再来。”
八哥的上海话并不准确,带着一股苏北味。好婆说那是因为,这个铺子的老板是苏北人。我很喜欢去看这只会讨巧、会说话的八哥。只是这个弄堂口连着大马路,耿妈妈是不会允许我自己一个人,跑去看八哥的。三岁以前,都是耿妈妈抱我去看。以后好婆来了,抱我看八哥,成了好婆博得我好感的重要方式。
好婆一开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我小的时候最依恋两个人,一个是恩娘,还有一个是耿妈妈。
祖母虽然是最疼爱我的人之一,可我并不依恋。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很小,总想有人抱着自己出门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可我的祖母是个小脚,真的是那种“三寸金莲”。她自己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特别是上下那座很窄又很陡木楼梯的时候。家里的人是不会让她抱着我出门的。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几乎没有抱过自己。
好婆不同,她是“解放脚”。就是曾经裹过脚,以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放开的那种。那时好婆只有50来岁,还很年轻。
她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的时候,我正在吵着要去看八哥。我又哭又闹,坐在地板上撒泼。偏偏大家都有事,没有这样的闲工夫,陪我去看八哥。家里的大人都知道,我只要站在那只八哥的面前,没有一两个小时,就休想哄他回家。
好婆进来看见我赖在地上,就想把我抱起来。我死活不让她碰,哭闹的更加凶起来。
好婆弄明白了原因,便对我说:“阿婆抱你去看八哥好不好?”
我一听就止住了哭声,自己爬起来。好婆把我抱起来,对大家说:“我带他去吧。”
……
以后,我就常常会盼着好婆来。因为她不仅会抱我去看八哥,还会抱我上街买些好吃的东西。就这样好婆渐渐博得了我的好感。
我小时候是不知道其中原因的。长大以后才明白了,她的身份决定,要想在这个家庭站稳脚跟,就需要找到一种依靠。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和母亲对我从小特别宠爱。
好婆是有文化的,她对当时的形势看得非常清楚:共产党的天下越来越牢固,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台湾。恐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了。迟早自己要依靠父亲来赡养自己,要讨好这个非亲生的儿子,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博取他这个宠儿的好感。
精明的好婆做到了这一点,她很快成为我最依恋的人之一。不仅从开始上幼儿园,接送我的就是好婆;直到以后,家搬到北京,我读小学了,接送我的还是好婆。甚至连开家长会,也总是她去参加的。
好婆不仅有文化、精明,而且长的很漂亮。她是苏州人,长的小巧玲珑,一口很糯的吴语。偶然的时候,还会哼上一段评弹。还会烧一手很出色的小菜,这一点恐怕也是她很快取得在家庭地位的理由之一。好婆的菜肴有浓重的苏帮特色。她做的“霉干菜烧肉”“栗子烧肉”“红烧狮子头”……这些品牌经典菜肴,让人回味无穷。
我从小是很顽皮的,记得在五岁的时候,曾经闯过一个挺大的“祸事”。那是夏季的一天,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已经安静的开始睡午觉。唯有我一点不安分,一直在动,而且还要去“骚扰”邻居。
无奈之下,值班的老师把我领出了班级,带到了老师的办公室。老师强迫他睡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旁边看守。我便假装老老实实的闭上眼睛。老师看他已经安安静静合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起身走了出去。可能因为不放心,她翻身将房门在外面上了锁。
她一点没有想到,她刚刚离开,我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跑到门前,拉了拉门,知道已经被老师锁了。开始四下打量着动起脑筋,很快就发现门的上面有个半开的气窗,心里就有了主意。
先是搬来了老师的椅子,放在门边,然后爬上椅子,又扶着门,居然站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试图爬上去。可个头还是太矮了,够不着门框。只好又爬下来,重新想主意。搬来一张椅子,打算把两张椅子叠在一起。可是发现椅子的四条腿间距和椅子面的大小差不多,上面的椅子在那里摇摇晃晃,是没有办法爬上去的。只好又把那张椅子拿下来,一面喘着气,一面擦着一头的汗,重新动脑筋。
我把目光停留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这个办公桌,对一个才五岁的男孩子,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竟打算鼓起勇气,要把它搬到门边上去。我休息了一阵,然后走到办公桌旁边,用两只小手抓住桌子腿,试图将桌子移动。那桌子纹丝不动!是自己的力气太小了,刚才又折腾了一阵,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移动这个“庞然大物”。我开始想怎样可以让它变得轻一点?搬掉了桌面上那些书报、文具。然后,又把几只抽屉一只只拉了出来。做好准备工作,我又擦擦汗,喘了几口气,休息了一阵,重新抓住桌子腿开始拖动它。这次居然真的拉动了。我就这样一点点,把这个大家伙移动到了门边。自己累得一屁股就坐到地上,靠着门喘粗气。
过了好大一阵,我才有力气站起来,然后爬上桌子,站在上面把椅子拖上来,靠在门边上,开始爬上去,一直爬上椅子靠背。这次终于可以扒住门框了。我双手扒住门框,把身体向上牵引,最后终于爬到了气窗的空隙里。接着再用双手抓紧门框,把自己的身体沿着门放下去。等身体完全放直以后,双手一松,“噗通”一声,跌坐在门外地上,也顾不得屁股摔得生痛,胳膊和膝盖也是火辣辣的痛,爬起来就往外面跑。我溜出了幼儿园,跑到了大街上。正好在马路边,看见了一辆停靠在站台上的有轨电车,直接就爬了上去。看见车后面的一个角落有个空位子,便上去坐下。
电车“叮当叮当”的开动了。他却连这部车是开往哪里?都没有搞清楚,已经被摇摇晃晃的电车,晃的睡着了。其实,这部车的方向是和我要去的老西门相反的。我实在是太累了,一下子就睡着了。可能因为我太小了,车上的司乘人员居然没有发现。车子开到终点,又开出来,打了一个来回,我还是在睡大觉。
这个时候的幼儿园和家里,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老师在班上忙了一阵,到吃点心的时候,才想起办公室里,还关着一个小朋友。连忙让其他老师给小朋友们发点心,自己回到办公室去。她打开锁,一推门,发现门推不动,已经在心里一惊。再用力,门还是打不开,她用足力气才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把头探进里面一看,吓得腿都软了。关在办公室里的孩子不翼而飞,竟搭着桌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溜了出去!
老师三步并两步,赶到院长办公室报告,院长也惊出一身冷汗,马上下令全院的老师和职工,在全院大搜查。院里院外找了几遍,也没有踪影。院长这一下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迫不得已打电话通报给母亲。
母亲已经转业到地方,在上海手工业管理局任书记。
母亲接到幼儿园的电话,同样大吃一惊。不过,她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在电话里安慰院长,“不要太着急了,我这个儿子太淘气,也很聪明,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估计他一定是自己跑回家去了。这样吧,我现在马上回家去看看,你先通知附近的派出所,协助在周围找一下。”
院长连声答应着,母亲放下电话,赶回家去。院长也马上通知了派出所。就在我在有轨电车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幼儿园、家里、派出所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大批的人员出动,在四处寻找我,可谁会想到我却正在一辆有轨电车里睡大觉?我躺在后面的座位上酣然大睡,一直睡到这班司乘人员换班的时候,才被清洁车厢的售票员发现。她扫地扫到后面,发现昏暗的车灯光下,后排的座位上,竟然熟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放下扫把,上前将我叫醒。
“快醒醒。你是谁家小囡,怎么在车上睡觉?你家大人呢?”
我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看着她,又看看车窗外,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心里不由慌了,咧着嘴想哭。
售票员连忙把我抱起来,“不要哭,男子汉不能哭的。快告诉阿姨,你家住在哪里?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乘车子啊?还是你家大人把你弄丢了?”
我还没有醒过神,经她一问,才慢慢想起前面发生的经历。便开始语无伦次的把下午的事情叙说了一遍。售票员和司机一面听,一面问,总算大致弄明白了,原来我是个“私自”从幼儿园溜出来的孩子。
他们两个很认真的商量起来。
“小王,这个事情恐怕已经闹大了。这孩子的家里,一定已经知道他从幼儿园溜走了。”
“肯定知道了。按照孩子自己的述说,他是午睡时候溜出来的,也就是离开幼儿园才一两点钟,现在已经6点多了。他离开幼儿园至少有四个多小时了。幼儿园和家里肯定急死了,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派出所。要赶快把他送到附近派出所去。”
“你说的对。赶快送到派出所去,请他们想办法和孩子的家长联系。咱们现在就走。”
他们两人抱着我下车,朝附近派出所去。路过一家面包店的时候,那个售票员还特地进去给我买了一只面包和一瓶汽水。
他们一面看我狼吞虎咽,一面笑着说:“这小囡饿坏了,看看他这幅吃相。”
售票员对我说:“小朋友,慢点吃,不要噎着了。喝口汽水再吃。”又对司机说:“怎么会不饿?他还是中午在幼儿园吃的饭,下午又没有吃点心,早就饿坏了。”
吃完面包,我精神好起来,思路也清晰了。我对抱着我的司机说:“爷叔,让晓我下来自己走好了。”
司机依言将我放下。售票员牵着他的手,“小朋友,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叔叔、阿姨送你回家去。”
我仰起头回答:“小名叫阿毛,大名叫晓燕,今年五岁。家住在老西门。”
司机一听忙对售票员说:“老西门离开这里太远了,不能这样走着去。这样吧,叫一部‘的士’,到老西门附近,看孩子能不能认得回家的弄堂?如果还是找不到,就送他去老西门派出所。”
“张师傅,你这个法子好,赶快叫部车子吧?”
他们带孩子上了一部出租车,一路继续询问他家附近的特征。我便告诉他们,弄堂口有个鞋铺,铺子里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那个售票员,连忙对出租司机说:“师傅,开到老西门,麻烦你留神路边,有没有挂着八哥笼子的鞋铺。”
鞋铺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八哥也早就收回去。出租车在老西门一带转了很久,我还是无法在夜色里,分辨那些似曾相似的弄堂口,无奈之下还是将出租车,开到了老西门派出所。
他们刚刚出现在派出所,里面的人就大声叫起来。
“你们是不是送来一个失踪男孩子?是不是这个孩子?”
送我来的三个人相互看看,笑起来,电车司机说:“就晓得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
那个售票员拿出钱对出租司机说:“谢谢你,耽误你许多辰光,车钱给你。”
出租司机笑着摇摇头,“你们做好事,我也是做好事,怎么可以收车钱?”
一个女民警蹲在我面前,“小朋友,告诉阿姨,你是不是叫晓燕?”
我点点头,说:“是啊,大名叫严晓燕。爸爸叫严治中,妈妈叫马莲珍。”
女民警笑起来,“你是不是今天中午,从武警幼儿园,老师办公室的气窗里翻窗溜出来的?”
我老老实实点点头。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
那个女民警拉起我的手,对其他人说:“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们了。我和小刘赶紧先送他回去。”
两个民警将我送回家,家里早就挤满了人。幼儿园的院长,还有两位老师,连父亲也已经从松江赶回来。还有前几年已经回到常州的恩娘,刚刚新婚不久的耿妈妈,都在客厅里。
母亲一脸阴沉坐在那里,父亲则在客厅里不停转圈子。祖父、好婆、恩娘、耿妈妈都是眼泪汪汪。看见我在两位民警陪同下走进来,一屋子人都叫出声来。恩娘和耿妈妈已经冲到我面前,抢着把我抱起来。
母亲却阴着脸说:“你们还要去抱他!都是被你们宠坏了!宠得他这样无法无天!”
祖母和好婆已经破涕为笑,围到我的身边嘘寒问暖。
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好啦,孩子自己一定也吓坏了。不要再去骂他了,快给他弄饭吃吧,准饿坏了。”
母亲则不再理会我,转而向两位民警表示感谢。孩子一面回答这些长辈的问话,耳朵却在听母亲说些什么。他从小只有对母亲是畏惧的,最怕妈妈发脾气。
“谢谢你们。看这个孩子给大家带来多少麻烦。不知道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女民警笑着说:“不要谢我们了,是两位电车司乘和一位出租车司机把他送来的。现在还在所里,我看你们最好去一趟所里,向他们当面致谢吧。”
父亲插言道:“应该的,我们一起到所里去谢谢人家。”
一旁的幼儿园院长也说:“是要好好谢谢他们,我们也一起去。这件事我们有责任的,孩子毕竟才5岁,老师怎么可以把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锁在办公室里?要是孩子在爬气窗的时候摔下来,或者在马路上出现意外,所有的责任都在我们身上。”
母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话也不能这样说,我这个儿子实在太顽皮了。谁会想到他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从气窗里爬出去?”
老师擦着眼泪笑着说:“马书记,您这个儿子实在太聪明了。也亏他想得到,把办公室的抽屉都拿掉,就可以减轻桌子的分量,竟把这么大一张办公桌弄到了门口去!”
那个女民警也说:“下午去现场看过,还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创造性思维。”
母亲笑着用眼神的余光,看了我一眼,“你们还要夸他啊?他要一直使用这样的创造性,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我4岁的翻窗“壮举”,总算落下帷幕。
母亲这个儿子的顽皮,以及别出心裁的花样,不仅在学龄前,直到小学三年级,都是层出不穷,成了一个个祸事不断的“问题儿童”。
1956年,父亲奉命调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任政治经济学教官。母亲调任北京市电子管厂,任厂长办公室主任。家安在京西的政治学院。
我进的第一所学校,是西翠路子弟小学。
学校离开位于复兴路的政治学院比较远,每天早上我都是和二姐、三姐一起去上学。到北京的时候,大姐已经是初中生,她在北京第四女子中学读书。
举家北上的时候,恩娘、耿妈妈都没有随行,好婆已经正式成为家庭成员了。
我继续创造着童年的“丰功伟绩”,毫无收敛的顽皮,很快成了班上的“孩子王”。而我的顽劣终于酿成了一次大祸。
男孩子小的时候,总会对战争“情有独钟”,也许是源于男性那种争雄的本能吧?加上又是从小在部队长大的,每天看见的都是穿着军装的军人,熟悉的是军队的环境,自然对玩打仗游戏更加感兴趣。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那些逼真的武器,孩子们玩打仗的时候,手里多数是自己做的武器。孩子们天才的想象力和创作力,在他们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他们不仅会有各种废纸折叠出各种手枪、冲锋枪,而且会用粗细铁丝弯成各种枪支。
可别小看了这种“武器”,这种枪支可是当时孩子们的一项“发明创造”。它结合了纸折叠枪支的外形,以及铁丝弹弓的实战作用,是一种可以发射“子弹”的“新式武器”,而且非常“逼真”。可以扳机扣发,通过瞄准器瞄准的“先进武器”。当然,为了避免石子的杀伤力,把石子的“子弹”,改成了纸质的“子弹”。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再也不会做这样的玩具了。
“子弹”是用一般的废纸裁成6-8公分的正方形,先对折成为一个三角形,然后再沿着那条斜边,一层层向三角形尖的方向折,折的宽度大约5-6毫米。折到三角形的尖后再对折一下,就完成了一粒“子弹”。你如果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套上一根橡皮筋,再把这粒“子弹”扣在橡皮筋上,用右手朝后拉紧。然后突然放手,这粒子弹就会射出去。一根橡皮筋一般可以将“子弹”射到3-5米外的距离。若是用几十根橡皮筋串并起来,那么“子弹”的最远距离可以高达20-30米。这种纸质的“子弹”,一般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杀伤力,只要做的好,就可以射得即远又准。
“枪支”是用来射击这种“子弹”的。先用铁丝弯折成驳壳枪,或者卡宾枪的样子。然后在枪头部分再弯折一副弹弓架子,橡筋就穿在这幅弹弓架上。在枪的后部弯折出一个“弹槽”,让扣着“子弹”的橡筋可以卡在这个“弹槽”里。“弹槽”下方是铁丝弯折出来的扳机,一头正好位于“弹槽”下方,另外一头就是扣动用的扳机。中间用橡筋缠绕在枪体上的,扳动后可以借助橡筋的弹力还原。当你扣动这个扳机的时候,上面那头就会向上翘起,使得卡在“弹槽”里的橡筋脱离了卡子。被拉紧的橡筋弹力得到突然释放,“子弹”就射出去了。发展到后期,这种“枪”不仅可以射出“子弹”,而且可以发出逼真的爆炸声。就是在安放“子弹”的“弹槽”里,再增加一个炸炮的安放位置。扳机也变得更加复杂,会做成两个头。一个用来释放橡筋,另外一个用来撞击“炸炮”。这两个头是通过一个扳机发动的,所以射弹和砸响“炸炮”,是同步发生的动作。“炸炮”是那时一种鞭炮,不需要用明火点燃的,在受到撞击力后会直接爆炸。
可以想像:假如有一群男孩子,人人手里拿着这种既有声响,又可以射出“子弹”的武器,玩起战争游戏,是一种怎样的情况了?一到放学以后,教室成了“战场”。到处是“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加上四处乱飞的“子弹”,真的有点令人恐怖。
这天。我、肖军、张国林,还有另外十来个同学,同二班的十几个男孩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
先是对方冲进了我的教室。在我指挥下,打退了他们的进攻。然后我又下令反击,把他们打得一路溃败下去。他们逃出了自己的教室,向楼下低年级的楼层落荒而逃。我让肖军率领大部队正面追击,自己和张国林两人给他们来个迂回包抄。
两个人从另外一道楼梯跑下去,然后躲在二年级一间教室前门,靠近楼梯处准备伏击对方。却没有想到对方已经有两个人提前撤下来,打了一个反伏击。
这两个男孩子就埋伏在这间教室里,当我和张国林,贴在教室前门开始阻击对手的时候,突然从我身后射来一发“子弹”,正好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估计距离很近,肯定打的生痛。我想都没有想,回手就扣动了扳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接着又是“哎呀”一声。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回转身才看见,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女孩子,正用手捂着眼睛,已经放声哭出来。
我连忙跑过去查看。“怎么啦?是打着你了吗?别哭啊,快说打到哪里了?”
那个女孩子哭着喊“眼睛好痛……”
这一下我吓的脸都绿了,怎么会偏偏打着她眼睛了?
说实话,这种“子弹”打在任何地方,都是不会构成什么危险的,因为毕竟是纸做的。可眼睛不同,那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器官,打在眼睛上的纸质“子弹”,一样可能造成巨大的伤害。
我一把拉住那个小女孩的手,“快,我送你去医护室!”
女孩子捂着眼睛,流着眼泪不肯站起来,只是“哇哇”哭。
张国林低声对我说:“哥们,这下闯大祸了!趁着老师没有来,你快跑!别管她了。”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蹲在那个女孩子身边,“小妹妹,快上来!哥哥背你去医护室。”
女孩子还在哭。
我又对张国林说:“国林,快把她扶到我背上来,咱们送她去看眼睛。”
张国林强制着,把这个女孩子抱到我的背上。我背着她冲出教室,张国林在旁边大声叫喊“让开!都让开!”
我背着这个女孩子一路跑,一路安慰她。“对不起,小妹妹,都是哥哥不好。你的眼睛不会有事的。‘子弹’是纸做的,不用怕……”
当我们把她送到医护室的时候,已经惊动了很多人。医生和护士把两个男孩子赶出护理室,开始给这个女孩做检查。
张国林拉着我躲在墙角说“你快跑吧。这个祸闯大了。要是她眼睛瞎了怎么办?你快先这个地方躲起来。你妈知道了,会扒了你的皮!”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
“还我什么啊,我?你趁着邢老师还没有到赶快走啊!你去哪个地方先躲起来,避避风头看看情况再说啊。”
张国林还是劝我逃走。
逃走?能就这样逃走吗?我心想:这个女孩子的眼睛,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如果真的瞎了怎么办?逃走就可以不负责了吗?学校肯定会通知妈妈的,能躲得了吗?再说,自己闯瞎的祸,就应该自己负责任!妈妈、爸爸说都过,我是军人的儿子!要敢作敢为!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做逃兵!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如果真的瞎了,我就照顾她一辈子!每天背她来上学,做她的眼睛……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是有一点很清醒。绝对不做事到临头,逃避责任的小人!
我咬着牙对张国林说:“不行!我不会逃走的!你走吧。这个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闯的祸自己负责任!你赶快去想办法通知我妈妈,让她来吧。我就在这里等她!”
张国林看看我,跺跺脚,跑了出去……
经过医院的检查,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并没有受到十分严重的伤害。因为“子弹”毕竟是纸质的,加上这个名叫林玲的小姑娘,又坐在靠近窗户一面,离我所在的门口,有3、5米的距离。“子弹”打上去的时候,她又闭上了眼睛。“子弹”直接击中的是林玲左眼上眼皮,造成的只是外眼皮皮下出血,以及眼球轻微的充血。只要治疗和休息一段时间,很快可以痊愈,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影响视力。
这个检查结果,总算是让一直等在外面学校的校长、老师,林玲的父母和我的母亲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听张国林的,一步也没有走远,一直陪在医院。直到校长、两个母亲等大人都赶来了,也没有离开,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林玲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说实话:心里真的非常害怕。万一就这样打人家小姑娘的眼睛打瞎了,这个后果就太可怕了。林玲的一辈子就毁在自己手里了,她的爸爸妈妈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妈妈也绝对不会饶了自己!我心里明白这个祸闯得太大了,硬着头皮等待着暴风骤雨来临。此刻大人们全部心思都在林玲身上,还没有心思来责备我。只有邢思中老师,简单问了一下事发经过。
林玲经过初步的治疗,被她妈妈领回家去休息了。林玲的爸爸,我的妈妈和校长、老师们,一起回到了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我垂着头跟在大人们后面,听大人们商量这个事情下一步的处理。
母亲直截了当说:“校长、老林同志,我这个儿子这回闯下大祸,我有责任。平时工作太忙,他爸爸在部队,一个礼拜也不一定回来一次。对孩子们的教育有点放任自流了。这次回去一定要严厉的对他批评教育!对这个事情的处理,我谈几点个人看法:1、是林玲的医药费、营养费都由我来负责;2、请学校给我儿子一个严厉的处分以儆效尤;3、等林玲稍微好一点以后,让儿子登门道歉。你们看可以吗?特别是老林同志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好不好?”
林玲的爸爸也很诚恳地说:“主任,孩子的眼睛受伤,我和她妈妈心里的确不好受。好在现在诊断出来没有什么太大问题,我们也就送了一口气。至于医药费、营养费也不会很多,我们担负的起。您的儿子闯下大祸并不是有意而为,严肃的批评教育是必要的,处分,我看就不必了吧?”
母亲又说:“医药费、营养费是一定要承担的。怎么处理,就听学校的吧。”
事情算是过去了,学校并没有给我处分,只是让班主任老师认真批评教育。回到家里,母亲没收了我所有的“武器”,然后,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只是,对自己这个“问题儿童”究竟怎么办?母亲自己也找不到好办法,这次她不能再不当事情了。 母亲再一次到学校,找到我的班主任邢思忠老师。
自从我转学到邢思中老师班上,他就在暗中仔细观察我的性格个和特点。他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师,很清楚像我这样的孩子,不是采用一般方法可以解决问题的。比如,我虽然顽皮的出奇,可成绩并不差。凭着小聪明每次的考试成绩都可以在90-95分之间。如果不是经常因为粗心大意被扣分,就是考满分也完全做得到。我的问题在于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满足自己一脑子的“花样”。上课的时候,对老师的讲解很快已经领悟,自然就坐不住,开始在下面做自己的事情。回家完成功课也是一样,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作业,不去玩才怪?
邢老师一直在寻找切入点,他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母亲正是这个时候找来了。我从一个“问题儿童”,蜕变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少年,是因为母亲与老师邢思中的合力。契机恰恰就是这次“误伤事件”。
以后的事,不多说了吧,我很快成长为一个很优秀的孩子。四年级上学期入队了,下学期担任了小队长。五年级被选为中队委员,六年级出任了大队旗手,直到以后的初中三年,都是大队委员和优秀少先队员。从四年级开始,陆续六年都是三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