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林中。
闻名江湖的药王青面伤重浴血,他艰难地抬起手,那只手的手腕间已被他自己割出一道深深的切口,鲜血汩汩地涌出,他将手缓缓地、尽可能地伸到席瑶面前:“世上已无长生药,若你要长生,尽可取尽我血。‘’
席瑶突然愣住了,无数的记忆碎片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使她动弹不得,如遭雷击。
深秋的风从林间吹过去,从翻滚的枯黄落叶中吹过去,吹起她的衣襟,吹过她手中的长剑,吹起青面额前垂落的发,他眼角与额头的位置上那青色胎记清楚地映在席瑶的眼帘。
青面笑了,笑容凄凄:
“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人,两个都是你。”
02
青面死后,席瑶回到长安,路过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是先帝给予当年平定西北匪患、保得朝野平安的白将军的无上荣耀,五十年前落成,至今恢弘,气势不凡,紧闭的朱漆大门前街道两侧,两只石狮历经风霜,屹立不倒。
席瑶抱紧了紧怀中的东西,拾级而上。
守门的左右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席瑶看着她们,要开口,却又像难以出声一般,良久才问道:“请问,府上是否有位小姐,唤做……白芷。”说出白芷这两个字,似乎用了她极大的力气和勇气。
两名年轻的守卫相顾茫然,在他们的听闻中,这个名字的主人,早在他们出生前就已离人世。
一番劝阻后,席瑶只得转身而返,她摸了摸怀中的器皿,那里面,是青面的血液。
“姑娘,你问那白芷作甚?”
席瑶转头,一名一手拄拐一手提药的老者问她。她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与她的一位故人相识。”老者盯着她端详了一会,缓缓道:“那位故人,可是青面吗?”
席瑶惊异间抬眸,只听老者继续道:“你想听听,青面的故事吗。”
温热的液体湿了湿席瑶的眼眶。
03
大将军府门前,十四岁的青面又一次被赶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扔了出来,重重跌落在坚硬的街道上,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泥土,自嘲着。
几年前的冬天,他便是在这条街上,第一次遇见了大将军府的千金小姐白芷。
他是孤儿,自小孤苦伶仃,幸而幼时得好心农家人收养才得以存活,他没有名字,因他的左眼角和额间生了一片不算小的青色胎记,便得一名,唤做青面。十二岁那年,养父因病离世,十四岁那年晚秋,养母亦病逝,他又变回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流落街头。他自小倔强,不肯乞讨为生,在埋葬了养母后,决心离开贫苦乡下,赶赴长安城中,无论如何,也要寻得生计。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几日的饥寒交迫,使他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他撑着身子,硬是进了城,却终于坚持不住,扑倒在街上雪间,正巧挡在一顶前行的轿子前。
恍惚间,神智尚未完全丧失的他,瞥见轿子在他面前轻轻落了地,轿上下来一个人,脚步轻轻,一双在衣裙下隐约浮现的小巧精致鞋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他的视线。他感觉被人略微粗暴地翻过身来,将他翻身的男人敬言了一句:“小姐。”随即那双小巧鞋履的主人略略蹲了下来,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气弥漫在他的鼻间,他听到一个温柔且尚显稚嫩的女声轻轻道:“想必也是可怜人啊。”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人的面貌,却最终只看得一个轮廓,以及她双眉间一抹红红的朱砂。
后面的事,其实他清醒后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他醒来时,身在一间客栈客房内,房间里燃着温暖的炉火,而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装了钱币的包袱。青面靠着那一点钱,艰辛地生活奔波了些许时日,最终在一家大药堂做了一名学徒。
再见到她,是整整五年后,大将军府中。
常听闻大将军府上白将军长女白芷长年病弱,青面却不知这个药堂众人口中的白芷,正是当时救了她,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直到他经年累月凭着天分和努力学有所成,跟着师傅随大将军府的人为白芷小姐看诊时,望着床榻上安静沉睡着的她,望着她眉间额上火红的朱砂,他才恍悟。
接下来的一年时光,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白芷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青面天赋极佳,多年来的努力,已然医术进步飞快,渐渐地,每月两次例行入大将军府为白芷看诊的任务,只要白芷没有发病,师傅便完全交给青面出面。青面虽脸上有块半个巴掌大的胎记,其实长相清秀端正,为人也乐观开朗,他喜欢开玩笑,常常逗得白芷喜笑颜开;他聪明机警,曾几次设法偷偷带白芷出府,带这个一生出门次数屈指可数的大家闺秀去民间,一边悉心照顾着她的身体,一边让她领略民间街头巷尾自由的一切。
他带她看过人间烟火,那时他们在热闹的夜市中穿行而过,湖边桥下石阶上,他们相拥而坐,繁盛的烟花在头顶天空炸开又消融,闪烁的夜空将他们的脸也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带她看她年幼时看过一次便爱上的影子戏,黑色纸人的小小剪影在白布上演尽了喜怒与哀乐,他看着她的眼睛跟随着那纸人,时而欣喜得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时而伤感地流淌着温热的眼泪。
最后一次在府外与白芷相约,也是在冬日,那天冬至,也是天寒地冻,天上下着大雪。青面悄悄将穿着男装的白芷送到大将军府后门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听到白芷轻轻唤他,他于是回过头,看着她。
青面永远忘不掉那个画面,大雪纷飞中,纤瘦体弱的白芷撑着他为她买的红色纸伞,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对他浅笑:“路上滑,慢些走。”
青面有些憨地对白芷一笑。
不曾想此后再见面,已是天人永隔。
04
“就从冬至那天起,白将军发现了白芷与青面的事。”茶馆里,老者端起热茶慢慢地喝下一口,沉默了一刻,好像那些故事已经久远地他已难以理清:“大将军府将青面严厉地禁之门外,再不许他入府一步,白芷小姐也被将军派人严加看管照顾,连为白芷看病抓药的药堂也被将军替换。”
“白芷小姐的病,在那一年冬至后日益加重,发病的时日不断增加,到后来听说,已经日日陷入昏迷沉睡,长安的各大药堂,甚至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青面听说后,虽知白芷的病已入绝境,仍然没日没夜地研究药方,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求见,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赶出。白将军对青面的屡次三番叨扰不胜其烦,直至有一日,他对再次上门的青面冷冷开口道:'究其根本,你不就是想娶我女儿吗,好啊,听闻东海外传入的红鸾教百年前的药王曾做出一丸长生之药,治百病,使人不老,你若也能做得出,那时我便把女儿嫁予你也罢!'”
席瑶听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她大致已经知道了。
明知是不可能之事,制作长生药,神话程度堪比登天摘月,但青面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加入红鸾教,从此混迹江湖,几经生死,凭着愈发出神入化的运药运毒能力,最终也获得了药王的称号,他走遍天涯,跋山涉水,翻遍找得到的所有关于红鸾教的书料,试遍百草,那连他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的长生药,竟被他最终研制了出来。从此红鸾教内,他的地位亦是仅在教主一人之下,一时之间,【青面药王,手握长生】之语传遍江湖。
“大将军府的白芷一直昏迷着,最终没有挺到他送来那粒穷尽他心血研制出的长生药。”
老者说罢,又停了下来,双手握了握杯盏:“你不能想象青面那孩子最后站在这挂满丧布的大将军府门口时是什么神情。”老者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噙满了泪水,喉口起了哽咽。
席瑶看着老者抬起手抓着袖口缓慢且凝重地擦拭着眼泪。
“我能啊。”席瑶心里说:“因为……白芷就是我啊。”
她再一次抱紧怀中青面的血液,流着眼泪闭上了眼睛,仿佛能看到,当年怀揣着长生药的那个男人,站在挂满丧布的将军府门前,失魂落魄,泪飞如雨。
05
白芷死后,漫漫江湖中,青面一个人踽踽独行了二十年。
他行踪飘忽不定,神出鬼没,长年累月带着银色的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不以面目示人的原因,席瑶也是在杀死他的那天才知道。
那是因为,青面自己服下了那枚长生药,他的容颜,经年不老。
他要用漫长的生命,等到白芷的转世,找到她,护她一世。
然而命运是无尽的讽刺,他在江湖风雨恩怨中,杀尽了江南席家上下二十余口,却在举起手将杀尽席家最后的小女儿,当年只有十岁的席瑶时,惊见席瑶的面容,分明就与当年他昏倒在长安街上时,那个对他轻叹可怜的女孩一般无二,他记得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白芷眉间的朱砂,记得白芷那温柔清冷的轮廓。
他没有杀她,亦无法上前拥抱她。
六年后,席瑶伪造姓名,辗转寻到青面,跪地请求拜入青面门下,她要潜伏在他身边,设计杀了他,同时掠走那传说中的长生药,将他一生成果据为己有。青面接受了她,因为不管她如何伪装,她十六岁的容貌,与当年十六岁的白芷都是一模一样。席瑶成为了青面药王唯一的弟子。
终于,她抓住一次武林集会的机会,设下一个死局,江湖各方势力人物冲着长生药而来,对青面群起而攻之,直到将他逼至那个深秋落叶的山林之中。
席瑶举着剑,站在伤重浴血的青面面前,却感觉到青面对她轻轻微笑。她听到青面缓缓道:“死在你手中,也好。”
从这时开始,疑惑之中,席瑶仿佛觉得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心口慢慢苏醒,那种奇异的感觉无法言说。
青面取下了他从不取下的面具,席瑶看到了风云江湖三十余年的青面的脸,那张脸依然年轻,竟未曾衰老。
他右手一使力,便在自己左手腕间割出一道深深的割口,他艰难地抬起左手,鲜血汩汩地涌出,他将手缓缓地、尽可能地伸到席瑶面前:“世上已无长生药,若你要长生,尽可取尽我血。”
席瑶愣住了,无数的记忆碎片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使她动弹不得,如遭雷击。
深秋的风从林间吹过去,从翻滚的枯黄落叶中吹过去,吹起她的衣襟,吹过她手中的长剑,吹起青面额前垂落的发,他眼角与额头的位置上那青色胎记清楚地映在席瑶的眼帘。
手腕间的血快速流失着,青面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
没有人知道,连席瑶也不知道,弥留之际,他的眼前,看到了盛放又消融的烟火,看到烟火下,肩头那张忽明忽暗的美丽侧脸,他看到了大雪纷飞中,举着红纸伞对她微笑的那抹瘦弱身影,他甚至看到席瑶变成了撑伞的白芷正站在他眼前,朱砂在眉间舒展,正在对着他轻轻微笑。
“阿芷……‘’
青面笑了,笑容凄凄:
“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人,两个,都是你。‘’
06
无从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的老者,不知道面前一直安安静静听他讲故事的姑娘为什么突然间哭得如此哀痛,他只有静静地,敲敲这个姑娘的背,以示安慰。
直到慢慢地,席瑶忍住了哭泣,才抬头对老者道:“老人家,谢谢您让我了解了之前的一切。”多亏了老者的讲述,那些她脑中闪烁的记忆碎片变得串联顺畅。
说罢,她抱着怀中的器皿站起向老人告别,转身之际却又回身问道:“但您又是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的呢?”
老者和蔼地展开一个笑,对她道:“因为我就是,当年青面在药堂时的师傅。”
席瑶惊了惊,随即放下手中器皿,对老者拱手行了一礼,转身踏出茶馆而去。
席瑶离开后,老者拿起茶壶,往自己杯中又斟了一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叹道:“这姑娘与白芷小姐生的一般无二,青面小子哟,不知你可曾将药交予她了么。”
白芷墓前,席瑶伫立良久。
她打开怀中容器的盖子,将那一抔可以长生的血,尽数淋漓在白芷的坟前。
“他终是把长生药送到你面前了。”
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