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暗了明月的皎洁，也吹得夜晚不再安静，柳叶摇曳出窸窸窣窣，纸灯笼磕在青石墙壁上，佛塔檐角下的风铃不时地低鸣。
锵，一声，打破宁静。
一只黑猫在檐上行走，碰到了一片瓦。
这檐极陡，瓦的表面泛着光泽。除了这只黑猫，很少还会有猫走这条路。可偏有个人在这檐上蹲坐着。
灵耳可没什么闲情雅致，他来这里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
他是来这听声音的，听一种独一无二的声音，那是种奇异的哨声，让他引以为傲的耳朵瘫痪，大脑变得刺疼的哨声。但这哨声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吹响哨子的人，以及将他引向这座城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来这找我，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任何问题。
灵耳确实想问个问题，所以，他现在在这座城了。
可奇怪的是，灵耳到达这座城后，那个哨声迟迟没有出现。
难道那人反悔了？
灵耳也不知道，他没有其他线索，只能靠那哨声。
那只黑猫又回到檐上，嘴里明显叼着什么，出现在灵耳的视线里又隐入黑暗中。
“今天挺快。”灵耳看着那黑猫自语。
连续的几个夜晚，让灵耳摸清了这只猫的习惯。它每天在这个时候穿过这里，觅到食后再从这里返回。
突然，一声呜咽响起，像是猫的叫春声，又似瘪了音的洞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或断或续地响起来。
灵耳激灵起来。他熟悉，这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哨声。他站起身来，一双轻盈的软靴点在屋檐的瓦片上，迅疾地奔走在屋顶间，朝着那声音去了。
一座小宅子的庭院里，一个身着黑色衣裳的人吹着哨子，吹吹停停，像是一种无形的挑逗。
越来越接近，灵耳的耳朵已经开始听不清其他事物的声音，心绪也变得躁乱。他不由地停下脚步，从怀里捏出两个小团儿塞进耳朵。“锵，锵”两声，他将佩刀抽出又快速插回，满意后便再次奔去。
黑衣人放下哨，淡淡地笑了，好似知道有人正往这里赶来。
哨声的停止让灵耳不得不停下。他站在一高檐上判断着刚才哨声的来处，他觉得吹哨的那人就在他注视着的一片区域里。可遗憾的是，哨声停了。
该死，就差一点。
就在灵耳以为哨声不会再出现的时候，哨声又响起，但声音却变小了。原本是从西边传来的声音转到北边。
那人在移动。
灵耳没有多想，跟去哨声传来的方向。
往北走人家渐渐变少，树林变多，时不时还有“咕咕”的鸣叫。灵耳对这人的奇怪行为愈发好奇，他要引我去哪儿?想干什么？灵耳没有再往下想。因为那人停了。
灵耳站在一座残破的寺院前，这寺院的墙体几已不见，房屋也已经毁坏了大半，唯一还能算作房屋的就剩下了那已不能称作正殿的正殿。
灵耳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步一步地走进寺院，寺院里的荒草很密，可却没有听到一声虫鸣，唯有灵耳脚上的那双靴子与土砾的摩擦声。
灵耳此刻停在正殿门前。
“阁下不想说些什么吗？”
灵耳朝着黑漆漆的殿内说道。
殿内那人没有应答。
灵耳抽出刀，闭上眼睛，数起自己的呼吸。等待几个呼吸后，他的刀尖突破了殿门，触碰到那片黑暗，眼睛也遂即睁开，整个人已经进到殿内。
“呵呵……，瞧你吓的。”
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灵耳听得出。
“听不出我是谁？”女人说道。
“师……师姐?”
灵耳取下耳朵里的东西，感到万分诧异。
“怎么？没想到?”
“师姐，你把我引到这儿干什么？难道说你真知道了……”
“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别的事。”
女人的一条玉臂不知什么时候已从灵耳的身后绕到他的身前，细匀的气息在他的耳后吞吐。
“什……什么……事?”
灵耳已经乱了方寸，这将意味着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会比平时慢半拍。
“有人不想让你活着。”
嘶——
灵耳后背一阵阴冷窜上来，再想动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为什么？师姐。”
“不是我要杀你，我只是听师父的话。”
“不可能，师父不可能杀我。我们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我们曾经……”灵耳渐渐地沉默。
“师弟，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活在梦里，人长大了就该醒醒了。”女人道。
灵耳没有说话。
“师弟，你还天真地以为师父会无缘无故收留我们几个流浪儿吗？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棋子。什么孩子，什么‘狱猫’，都是虚的，我们只是一条狗，懂吗……狗不乖了，主人会再找新的，有了新的我们这些老狗就没用了。更何况，比起那些新狗我们这些老狗知道的太多了。”女人嗤笑着说道。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的柄上布满了繁密的花纹，刀刃随着女人细秀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游走，直至灵耳的胸口。
“师弟，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这样像你一样，不知道死在什么人的手里。所以，你且安心去，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也许很快就会再见到你。”女人脸上显现着哀伤。
灵耳的胸口多出了一节匕首，但匕首没有完全没入他的胸膛。
女人收手了。
“原来‘狱猫’还留存着感情，真是少见。”女人看着拭过眼角而留在手指上的那滴泪，痴痴地说道。
灵耳也已流泪。
女人解开灵耳的穴道，丢下一个小瓶后走出大殿 ，“你死了，别再回去了。”
“你也该离开。”灵耳冲着殿外喊了一声，这一声震得他的胸口欲裂。
女人没有应答，只传来一声笑声。
灵耳休息片刻后，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寺院，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灵耳的胸口疼得要死，但他不敢再休息。他得赶紧离开，不仅为了疗伤，还为了躲避下一个来杀他的人。他知道在他没死前还会有下一个。他加快了脚步，希望天亮之前能找到疗伤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灵耳发起烧来，浑身无力。他靠在一棵树上再次给伤口上药。他感觉两眼发烫，嘴唇粘在一起，耳朵也没了往常的灵敏。
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他听到身后马匹奔跑的声音，不多不少，三匹。他隐隐听到马匹的喘息声，很粗很急。马一定经历了长途奔袭。还有，刀、刀鞘之间的碰撞摩擦声，他很熟悉。是来杀他的人。
希望别是他。
灵耳慢慢浸入不远处的泥潭里，那浅浅的些许痕迹也被他小心地抹去。
不多时，三人三马赶了上来。
“停。”头前那人说。
队伍遂即停下。
“怎么了？”
头前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四处张望，过了不多时才回答，“这里的药味和血腥味很重。”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盯在了泥潭的方向。他摘下背上的弓，朝着泥潭射了一箭，又将一根箭搭在弦上，射出，再搭箭，再射。
见三箭过后泥潭没有异样，那人背弓，拍马，带队向前追去。
灵耳从泥潭里爬了出来，动作似乎比之前还要慢。果然，他中了一箭，右腿不自主地颤抖。灵耳脱下外衣，折断箭身，柱着佩刀慢慢起身，静静地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
吠犬，你还是来了。
已是黄昏，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柴捕头紧着脚步往家赶，手提着东西，悦容满面。没什么比一个男人得知自己要当爹还要高兴。柴捕头看着玩耍的一群孩子，心里像被猫挠过似的。
“啊！”
原本聚在一起的孩子们四散而逃。
“怎么？”
柴捕头朝着那堆满了杂物的死巷子走去。待柴捕头走到堆砌着数捆稻草的地方，他看到散落的稻草处露出一只沾着血的手臂，柴捕头把覆盖的稻草扒开，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庞。
“喂，醒醒。”
柴捕头把手搭在这个人的颈部，发现这人还留着口气。柴捕头背上年轻人往家赶。
柴捕头把年轻人安置好，让夫人在一旁照料，自己去寻大夫。没过多久，柴捕头将大夫请来。
孙大夫沉默了许久后站起身。
“怎么样？孙大夫。”柴捕头问。
“柴捕头不必担心，这位小兄弟没什么大碍，我开些药，记得每天给他更换就是。还有让他多休息。”孙大夫嘱咐，“如果还有什么事，就去找我。”
“多谢。”
“客气了，职责所在。”
翌日。
柴夫人做好早饭，盛出一些端进年轻人的那屋，却发现屋里早已没了那年轻人的踪迹，桌子上的药也被带走，只留下了些许碎银。
“老柴，那孩子不见了。”
“不见了?”
“嗯，药也不见了，应该是他带走了。”
“带着伤也要走，怕是有什么难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见，也许还能帮帮他。”
“能帮就帮他，感觉这孩子怪可怜的。”
府衙来了一个奇怪的人，不是什么大官，却由知府亲自接待。那人离开不久，柴捕头便接到命令，要求搜寻一名逃犯。
柴捕头将众衙役聚到一块。
“柴捕，你说那人是啥身份，能让知府亲自接待。”
“那人应该是‘猫’。”
“啥猫?”
“‘狱猫’，皇帝老子的捕快。”
“乖乖，怪不得知府亲自接待，同样也是捕快，你看看人家这待遇。”
“别扯没用的。记住，上头只让我们找，没让抓，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三天后，逃犯被抓捕的消息上报给了知府。
“柴靖啊柴靖，咱们要做的只是提供消息，不是抓人，那帮新人不知道就罢了，你还猜不出那位是干什么的吗？他们要的人，咱们碰不得，你怎么也算衙门里的老人了，怎么就是不听呢?！”知府怒道。
“大人息怒，人不是咱们抓的，是抬回来的。”
“什么意思？”
“我们发现那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这才叫人把尸首抬回来。”
“现在尸首在哪?”
“停尸间。”
当知府到停尸间时，那个奇怪的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人。
停尸间里摆放着不少无人认领的尸首，皆被白布盖住。只有一具尸首旁站着两名衙役。衙役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一副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柴捕头救下的年轻人，只不过现在的脸上呈现出人死后大量失水的干枯。
“你们从哪发现他的?”
“城北。”
白布被那个奇怪的人全部扯开，尸体裸露出的皮肤与面部皮肤别无二致，不少蛆虫附在尸身上，还有些蛆虫正从卵中爬出来。
三人中的一个正欲上前检查，却被奇怪人打断。
“走吧。”奇怪人说。
三人离开停尸间。
“确定死了？”身后一人问。
“我嗅了他身上，确实是一股尸臭，没什么人气。”
“既然你闻过了，那应该就没问题。”
“对了，告诉刚才那个捕头，叫他把尸体处理掉。”
“嗯。”
乱坟岗，柴捕头带着众衙役处理尸体，尸体被草草埋下。
远处，三个人目睹着一切。
“不是说他死了？难道说……”
“不，我只有亲眼看着他被埋进地下才会放心。”
“不用这般谨慎吧?”
“不用?你难道不觉得他死得很蹊跷？还有，一个普通的‘狱猫’为什么能让这么多人追杀?上面说的那一套我可不信。”
“信还是不信都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死了，秘密也和他一起埋起来了。”
一间土墙围住的小院里传出杯盏的磕碰以及众人的欢闹声，院内置着两座简易的茅草棚和数株桃树，桃花星星点点地缀在树上，多数都已凋散在地。
院子里推杯换盏的是柴捕头和众衙役，以及死去的灵耳。
“哈哈哈，谁都没想到咱们连‘狱猫’都骗过去了，那可是皇帝老子的人。”
“只能说皇帝的手下也不过是一群吃干饭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当时把白布掀开的时候，我还真以为灵耳兄弟死了，怎么回事？”
“对呀，怎么弄的?”
“柴捕，您给讲讲。”
“懒得给你们讲，让严岩给你们说。”
“严岩，快说说。”
“哦，是这样，那天我们找到灵耳兄弟后，就把他藏在停尸间里，柴捕说这样能让灵耳兄弟身上沾上尸气，更好蒙混过去。”严岩道。
“废话，这我们还不知道?说重点。”
“然后柴捕让我去找了一桶胶水和不少的蛆卵，把蛆卵放进胶水后，涂满灵耳兄弟全身。”
“要不要这样，这可太……”
“就这样，饿了三天的灵耳兄弟再加上干了的胶和孵化出来的蛆虫，造成了死亡多天的假像。”
“就这样?这就完了？”
“对，就这么简单。”柴捕头道，“不过还要归功于孙先生配的药，这才让灵耳兄弟保持假死的状态，让那些人信已为真。”
……
“真的多谢各位兄弟了，灵耳无以为报，这杯，我敬各位兄弟保我性命。”灵耳端起酒杯道。
“耳灵兄弟，你伤还没好呢，少喝些。”
“无碍，第二杯，我敬柴大哥。”
“第三杯……”
……
“你们是没看见那个‘狱猫’，进了停尸间好像条狗一样，到处闻来闻去的。”
“他就叫‘吠犬’，鼻子很灵。”
“还能叫这名字?”
“对，我也发现了。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跟狗似的?”
“皇帝老子的狗嘛！”
“哈哈哈……”
“那我们不也是皇帝老子的狗?”
“他们是听话的狗，我们是不听话的。”
“我看你是只赖皮狗。”
“那不一样，我只当兄弟们的狗。”
“去，把骨头叼回来。”
“哈哈哈……”
……
那天夜里，灵耳喝了他这辈子最多的一次。
人在江湖，虽身不由己，但若是找到和你一起的人，那么当一次狗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