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浸人兮勿近人

“夭寿啦!我们的稻田被毁坏了一大片!”是村里的年轻姑娘花花大叫道。这一声尖锐的叫声,在破晓时分的天空之中,显得特别明显。

声音微微颤抖着,传播到了家家户户的耳朵里。一时间,静谧的村庄聒噪了起来。家家户户的那紧密的脚步声、细碎的说话声、金属农具和地面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交错地回响着。

人们从阡陌小道之中纷纷往花花尖叫的那边赶过去。我跟随着汹涌的人浪,也混进了人堆之中,赶往案发现场。

我到达了花花所在的“案发现场”以后,看了一眼那片狼狈得凌乱的稻田——一大片水稻被弄得东倒西歪,还有些水稻的根都暴露在空气之中了。也有些水稻被割去,那些被腰斩的水稻苗上的切口,十分粗糙。我想,大抵是搞破坏的人的刀不好使罢。谁知道呢?

“是谁搞的鬼!?”村里面的傻大个王明小在厚重的人群围成以后,第一个冲了出来,在人群之中举起铁锹,愤怒地往地上捶,说道,“都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怎么现在的人,这么没有良心呐!”

“对咯!把破坏者找出来!”人群之中冒出一阵有力的叫声。但是在厚重的人群之中,这一个人的声音的力度,略显的单薄。

“找出来!找出来!”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在我们这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庄里,人声叠加的声音越来越浓重,在群山山壁间碰撞、反弹,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

“且慢——”一把苍劲的老人嗓音响起。聒噪的人群肃然安静下来。他们纷纷看向声音发出的来源。

是一个身穿着白色唐装样式纽扣衣服、青色棉布裤的老人家。他过分挺直着腰板,用手缓缓地捋着下巴上留到锁骨的山羊须。他清了一下嗓子,用稳定的语调说:“你们这么气急攻心,是干不成大事的。”

“智者,那你说,应该如何是好?”王明小挤出一抹夸张笑容,两排不够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他一边轻微缩背、用手挠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山羊须”老人。

“我本来是想观察一下,作案人员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智者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但我总感觉透过他的眼睛,我可以看见智者眼里燃烧的怨火,灼烧得我皮肤发烫,“可是你们那么大动静,什么证据都会被破坏殆尽啦!”

“啊?!”王明小吃惊地叫出来,他黝黑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把脸埋得更低了,原本他的满腔怨火一时间消失殆尽。

隐隐约约地,我听见了在人群之中冒出了幽幽的,咒骂王明小过分暴躁的话语。王明小红着脖子,似乎又要开始一场腥风血雨了。此时,花花恰到好处地说道:“智者,蛛丝马迹什么的,总该有些吧!”

“或者罢!”智者摇头晃脑地说道,“无论有没有,我们都应该实行地毯式的搜寻。”智者忽而扬起头,对着那些人群大声喊,“你们愣着干嘛!快给我去找啊!”

智者到底是“智者”,如此的德高望重。大家几乎都没有异议,就开始从人群之中散开。大家都低着头,在那一片浅棕色的土地上细细地寻找着。

我也跟着人群,趋炎附势地弯着腰,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最近这一两个月,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每次都是兴师动众,最后都无疾而终。我倒是没看出些什么,只是盲目地走动着。周遭的人此起彼伏地喊出了:“诶!我这里有新情况!”之类的声音,大家便一窝蜂地涌上去。

最后无非都是人群凑过去,看多两眼,便开始杂七杂八地议论起某某人的新发现。最后也没有讨论出什么头绪,那条线索就这样被枪毙了。

人群开始往北边的群山靠近。我身边来来往往、弯腰驻足的人越来越少。一阵难得的清净,伴随着一阵清凉湿润的山风扑面而来。

我感觉自己开始投入在真正的“调查”之中。我看了一眼土地上那些凌乱地指向北方的脚印——那些都是村民们风风火火的脚印。他们的脚印余留在泥地上,纹路清晰,和平整的地面之间,泾渭分明。

那是一群犹如万马奔腾的人群留下的足印。竟然能够纹路清晰。但是我看见一大串指向南方的脚印。

——应该是一个赤足的人留下的脚印,五个脚趾头的方向指向南边。似乎是走得很着急,脚印的边缘有些模糊,与平整的地面有个平滑的过渡。脚印的形状有些凌乱。我顺着脚印前进的方向抬起头。

青棕色的群山的山腰被半透明的云雾这挡住,那一点点的青绿翠绿显得更隐隐若现。南边的阡陌道路上,空无一人。

我的喉咙在轻轻地颤抖,我想喊出声音,但是我的喉咙却感到干涩、发痒。我终究是没有喊出声。

我一个人,往南边的群山走去。

远处那些人言喧闹声,变得越发朦胧和不真实。我继续往南边的群山走过去,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人。我低着头,跟循着那些不一样的脚印,往前走。

我左右两边的那些泥房子都大门洞开,大抵是大清晨出门的时候,大家都太匆忙的缘故吧。越往南,房屋和稻田变得稀疏、更稀疏。我感觉自己在走上坡路——我已经踏进了南山这片土地上。

脊背发凉——清晨的露珠才冒得最旺盛,周遭的空气湿润,混合着泥土和果树的味道,有些奇怪又有些熟悉。但我觉得脊背发凉不只是因为湿气太重。

“南山是一座禁忌之山。里面住着主管死亡的神灵。”一时间,我感觉时空紊乱,回到了十五岁前,在村里的圣灵孤儿院生活的日子。那时候带着我们这一帮孤儿的老阿姨,就喜欢在熄灯之前,给我们讲关于这座山的故事。

“生老病死,人之常理,谁也逃不过。我们村里有过百岁的老人家还能够下田,也有二十出头就把自己糟蹋死的年轻人。为什么人的宿命长短不一?就是看死神眼不眼熟你。眼熟你,你就去得早呗!不眼熟,就去得不那么早。所以啊!少去南山那边啊!”

我的脑海一直回放这些声音。就好像那个肥胖的老阿姨就在我耳边说话一样。神神鬼鬼这些东西,虽说我不喜欢跟着养父母做宗教仪式,但我还是信那么两三分的。越是靠近南山,我越感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

肾上腺素在剧烈飙升,我慢慢地走上了南山,这座千百年来因为一直流传一个禁忌而无人驻留的南山。

我警惕地看向四周和地面——茂林修竹,在相互遮掩,原本微亮的天光透下来就变得更加阴暗。地面铺满了新鲜的、干枯的落叶,一脚踩上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生出。

像极了死亡之神的脚步声。

“啊——”我感觉踩到了一些异样的物体,惊得尖叫起来。我的身体凝固了大约半分钟,然后才僵硬地弯腰,捡起我的脚碰到的异物。

透过一丝丝的微光,我还是隐约能看出来那个东西的模样——是一把生锈了的镰刀,刀柄上刻有几个模糊的字。我只看得真切那个“儿”字。

倒吸好多好多口湿润的凉气,我缓缓地把手上那把一点都不好使的镰刀放回在地上。不知又是哪个狂妄之人,不听大家说的话,拿着镰刀要杀掉死亡之神,为全村人求得永生。可惜他的力量太单薄,还是被死亡之神眼熟了,走上天堂或者地狱之路。

继续往南山的最幽深处走去,我看见了一些死猪,横七竖八地堆叠在某个落叶较少的地方。那些死猪的肉似乎被人为切割过,在那些剩下的残肉之中,也被侵蚀了一些。死猪身上,苍蝇环绕,似乎有些白色的蛆从腐肉中冒出。

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我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心想,这死亡之神到底是残忍些,所以动物类生灵都不放过。为什么他放过植物,让它们自由繁衍?大抵是他怕晒,树木死光了,会晒到他老人家。

再往前走,我看见了一些谷糠凌乱地堆积在地上。原来死亡之神也是要剥了稻谷的壳才吃饭。但是,我总感觉,这更像是人类活动残留下的痕迹。

一直往前走,那一把刻着“儿”字的生锈镰刀和那些死猪的残骸一直在我的眼前飘荡。儿?为什么镰刀上会刻有“儿”字?

这些疑问,让我回忆起十五岁前,我在孤儿院的日子。那个孤儿院虽然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可是我们周边几个大地方的孤儿都在这里出生和长大。政府把孤儿院设置在这个偏僻小地方,大抵是想要孩子们安宁地成长吧!

我十五岁的时候,大抵是十年前罢。十年前那个湿气厚重的初夏,热浪在水汽中翻腾,压得我的胸口发疼。周围树木的树冠都变得浓密,开始散发出树木的一种呛人的浊香。嗯,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跟我一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很享受这股味道。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我的嗅觉跟他人的嗅觉不一样。直到有一个黑沉沉的夜里,我听见惊蛰压抑着的声音对我说:“凌劲,你觉不觉得,那些树木的味道,很呛鼻?”

我兴奋地几乎从床板上跳起来。我激烈地回应着惊蛰。惊蛰继续对我说:“真好,我终于找到一个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了!我跟他们说,那些树脂,树脂吧?它的味道很难闻,他们说我鼻子不灵光,叫我去找医生看看。”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那么你不要说就好了嘛!”

“可是……如果我再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能……”惊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屋外的蝉鸣和风声渐渐盖过了惊蛰的说话声。我翻了一个身,想问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

可能是我棱角分明的手肘碰到了木床板,发出了明显的声音,惊醒了带我们的阿嬷。阿嬷拖着她肥胖的身躯,站在门框上对我们喊道:“凌劲!你和那个谁?谁?哦!惊蛰!在讲悄悄话还整这么大的声响,是想站在外面喂蚊子么?快点睡!”

黑沉沉房间里,又只剩下无尽的蝉鸣和蛙叫,滚荡得很远很远,在南山一隅之中驻留,告诉死神,这里有活着的生灵。

在白露未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全部醒了过来。清晨的山间,还是有些沉重的湿气。在这种天气之下,我们还是每天都被强制性地要求晨跑。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汗水想要从皮肤中渗出来,却又因为湿气太重,汗水被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

“哔——哔——”哨声此起彼伏,在急促地响起。跟在人群一边的阿姨似乎是想让我们跑得快些、更快些。我到底是运动细胞已经发生癌变罢!我一次又一次地无视掉了这些声音,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可是……如果我再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能……”我似乎又听见了惊蛰那粗重的声音。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但是我今天的目光却从那一座雾气缭绕的南山之中转移过来,在密集而冒着热气的人堆之中寻找他。

——惊蛰跑在了人群的中间,他的脸涨得通红,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和迈开双腿。惊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几个运动细胞异常发达的男生,神情舒缓地跑在了队伍的最前面,零零星星地,特别引人注目。

我依旧不紧不慢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往前跑。惊蛰咬紧了牙,一副五官颠覆的模样跑着,像台风过境时那些被吹得左右摇摆的大榕树。直到带队的阿姨吹了一声绵长的哨声以后,队伍才慢慢停下来。我多看一眼惊蛰——他也并没有往前靠半分。

午餐时间。

偌大而以白色为主色调的食堂里,乌泱乌泱地装载了许多人。待到大家都安静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以后,那位身材肥胖的阿嬷才开始面对着一大群人,说道:“现在,无论我们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我们都应该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表示感恩……”

阿嬷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话,才默默地说了一声:“开饭!”

这时候的饭堂才开始冒出筷子和碗相触碰的声音。我和惊蛰坐的位置比较靠近,隔了几个人我就看见了他的侧脸。大家吃饭都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饭和菜,因为饭菜的准备似乎满足不了我们犹如黑洞一样的胃口。但是惊蛰每吃两口饭,就要往四周看,每当有人填饱了自己的胃然后准备去洗碗的时候,惊蛰的眼神就变得暗淡些,他咀嚼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饭堂的人离开了约莫一半的时候,惊蛰才准备起身去洗碗。

我正在研究着残留在碗里的一些顽固污渍怎么样清洗干净的时候,惊蛰像幽灵一样靠近了我,在我身边有些谨小慎微地说道:“凌劲,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提高吃饭速度?”

“你吃饭也不慢吧?”我回头看着他,似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正你吃饭比我快。不过我听说吃饭吃太快,会落下胃病。”

“我不管,我就想吃快点……再快点,做第一个洗碗的人。”

我看着惊蛰那张紧绷着的脸,在他嘴唇的一开一合之间,说出了这般话语。我止不住笑了几下,说:“早洗碗的话,用的洗洁精是不是开过光的啊?”

“哎!说了你也不懂。”惊蛰的眼皮垂下来了,然后把洗好的碗放回在碗柜里,一个人往远处零散的人堆走过去。我稍微抬眼,看见了那一座苍茫的南山,里面的死神似乎刚刚醒过来,在他的住所里游荡着,弄得那些树木都在颤抖。

十五岁的年纪,要是在外面的话,大抵是读初三或者高一的年纪吧。听那些在县里读初三或者高中的人说,到了那些时候,每天七点半就要回到学校,一直学、学、学……学到大抵十点半才能回宿舍睡觉。而我们似乎不太一样。我们每天八点钟上课,下午三点后便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了。有时候,我真是庆幸我能生活在这里。

可是这种庆幸的感觉维持不了太久。我们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何方呼吸着。每当我们在外面游荡,看着那些高大的父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在田野间嬉笑、耍闹,干练的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果树之间来回走,爬上一棵棵树摘果子的时候,强烈的空虚感冲击着我们中空的内心。

所以每当有一对手挽着手的中年男女走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心跳都会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

又有一对西装革履的中年夫妇走进了我们这所孤儿院。孩子们都从聒噪的状态转变成为安静的状态。他们一个个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渴切的微笑。

有些孩子,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换上自己最心爱、最整洁的衣服,仔仔细细地穿戴好再出来见他们的“再生父母”,有的直接冲上去,一个劲地喊:“叔叔好!阿姨好!”。更有的直接带着哭腔,抱着他们的大腿,大叫道:“阿爸——阿妈——”

那对中年夫妇走到了惊蛰面前,惊蛰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脸庞。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张开,口里那一排微微泛黄的牙齿流露出了一半。惊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那个中年男子的手腕,喊道:“阿爸——阿爸——”

“我们去看看别的吧。”中年妇女拉了一下她的丈夫的衣袖,翻了一个白眼,说道。夫妇俩肩并肩地往孤儿院的另一边走过去。

惊蛰缓缓地坐在地上,头往上仰起,看着那一轮刺眼的白日。我看见那一对中年夫妇去到院子的秋千旁边,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那个在秋千上来回摆动的女孩——她约莫十岁,梳着两条细长的马尾辫,穿了一身薄荷绿色的及膝裙和一双白色短筒袜和黑皮鞋。她在秋千上发出了天真的笑声,她看见那对中年夫妇,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

最后,那个女孩子走在那对中年夫妇的中间,往孤儿院的办公室走过去。惊蛰的目光一直盯着那肩并肩走着、洋溢着幸福的三个人。我坐在了惊蛰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可是我脑内的话语太多了,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为什么?”惊蛰突兀而似乎又不是那么突兀地问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让我的心也一下子坠了下去,“自打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想要有一对爱我的父母。可是为什么我现在都十五岁了,我还是找不到?难道他们都喜欢爱谄媚的小孩子么?”

“不吧?”头脑风暴在我内心这个百慕大三角形成着,我想说,这些父母来挑选孩子就像是去集市挑选一棵青菜一颗蒜一样,但是我看见惊蛰那张脸,我感觉自己也没有力气说出那样的话“大抵是你不够引人注目吧。”

“引人注目?”惊蛰的眼睛忽而亮了起来,他的拳头一边往水泥地板上敲,一边说道。

夜夜夜夜,黑沉沉得只有蝉鸣和蛙叫的夜。

我们这个宿舍的男生年龄都偏大,基本上都有十三岁以上了。雄性的荷尔蒙开始冲袭我们不谙世事的身体。上床的钟声响起然后那个管理我们纪律的阿嬷的脚步声渐渐变小以后,死尸一样躺在床上的男孩们开始窸窸窣窣地动起来。

那个今年已经十六岁、下个季度就要离开的男生东盛开口说道:“喂喂喂!你们有没有看见过女生宿舍那边那些晃动的人体啊?”

“哎!谁没看过?!”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和东盛同龄的小满发出一阵阵意味深长的笑声,然后说道,“我一天不看,辗转反侧!”

我坐在床头,往窗外看去。月色微微地打落在这一片宽阔的山间之中,泛出的零星微光可以把对面那一栋女生宿舍楼的轮廓勾勒出来。窗户里面的灯全部熄灭了,他们所说的“晃动的人体”大抵只是他们自己的幻觉罢!可是我继续听他们讲话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这么的单纯,我甚至为自己的“单纯”感到一丝不甘。

“洗澡时间,哎哟喂!那些女生个个热气腾腾的,可诱人了!”小满说道,“我就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偷看她们,或者是幻想她们。幸福死了!要是我是女生多好,可以天天把女生看透一遍。”

“要是你是女生,你可能就咽着口水想要看透我们了。”传来了东盛幽幽的说话声。

爆裂一样的笑声在黑暗的个个角落中炸开,混成一团,像夜空中突兀而出的烟火。烟火消散以后,东盛才用忍俊不禁的嗓音继续说道:“小满——你是不是在洗澡的时候趁机干坏事啊!我就说嘛——为什么每次你洗完澡,洗澡间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我会那么怂么?”小满发出轻狂一笑,“我看呐!也就惊蛰会这么干吧?平时看他缩头缩脑的,鬼知道他净想些什么鬼!嘿嘿!”

“闭嘴吧,你们!”我很想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我只是用力拍了一下床板。我坐起身,看着惊蛰那张被月光照耀的脸。我到底还是看不清楚他什么表情,只是看见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他的嘴巴抿得很紧,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要一直压抑的感觉。

“我碰过她们了。她们的,每一个。”惊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黑夜之中滚荡而出的熔岩、那么死寂却又那么灼人。接下来,窗外那些蝉鸣和蛙叫都听不见了,房间内一大团笑声此起彼伏。

待到大伙儿都安静下来以后,小满说:“谁信你啊!”

“就是咯!”东盛附和道,带着他那一阵阵标志性的奸笑,“你现在碰一个给我看看?”

惊蛰安静了下来。大家的注意力在惊蛰的身上逗留不过三秒,便开始挖掘一个新的话题了。我坐直自己的身体,看了一眼对面床的惊蛰——惊蛰的头稍微仰起,靠在了满是粉尘的白墙壁上。我看见他的胸膛在激烈地一起一伏着。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的双眼有一阵剧烈的酸痛。

——“引人注目。”惊蛰的眼睛仿佛若有光,穿透了一千个一万个星系。但这道光,走过了长距离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却感觉它透不过南山山腰上的那一层层浓重的雾。

次日醒来以后,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轨迹走动。

当然了,在这一条几乎没有偏移的轨迹中,还是有那么一点变化的。小满和东盛还是和以往一样肩并肩地出出入入,看见那些身体开始发育的女孩子就对她们指指点点。他们看见了惊蛰,还是会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凌劲,你说我有没有做到引人注目呢?”我和惊蛰肩并肩地往前走,我手上一边拿着一个面包一边嚼着,一边听着惊蛰说道,“你看昨天宿舍里面的人笑得多么欢脱啊!我从来没试过这么受到他人的欢迎呢!”

我在嘴里被嚼烂了的面包差点就被自己吐出来了,我一边捂着自己的嘴,一边对着惊蛰说道说道:“你确定你真的是受到他们的关注么?你看东盛和小满调侃你调侃得多高兴啊!我觉得他们真的不是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他们大抵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好玩的人罢了。”

“那也是吸引了他人的目光了啊!”惊蛰似乎有点不服气,他站在了我面前,绷紧着脸说,“你看先前那个被人领养了的小女孩,她是多么引人注目啊!”

一幅幅黑白色的画面在我的脑袋里一闪而过——身穿着薄荷绿色及膝连衣裙和白色短筒花边袜和黑皮鞋的女孩子站在人群的中间,手上拿着一张金灿灿的奖状;像东盛和小满那样子的男生去掀开她的裙子时,她扭曲的表情和捂住自己的裙摆的动作;听到她尖锐的叫声而引来了成群结队的人……是真的引人注目。

“你觉得那些来领养孩子的夫妻会在乎这些么?他们倒是会觉得,你是一个思想不正确的小孩子,一点都不纯洁,一点都不乖巧。”我轻轻地把手放在惊蛰的肩膀上,把他的身体从我的正前方推开,说道。

惊蛰良久没有作声,眉头紧紧地绷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张裂开了,眉毛就要洒落了一地一样。我感觉先前我在他的眼里看到的那一道光又要出现了。我叹了一口气,嚼着面包,我在内心默念:“神啊!你千万要记得,要热爱世人啊!”

金灿灿的傍晚,金色的斜阳打落在这山与山之间的小村庄上。我眼前的一切都被晕染上了一层浅薄的金色,或者说我的眼睛被加上了一层金色的滤镜。

我刚刚吃完晚饭,从孤儿院的后门走了出去,想去后山透透气。后山几乎没有什么人,那些喧闹的声音被重重叠叠的树木遮挡着,变得飘渺和虚幻。地下水从山壁之间缓缓渗出来,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条潺潺的溪流。流水声回荡在山间,更衬托出这里的安静。我坐在一个树桩上。

转头忽而就看见了低着头的惊蛰。我压抑着自己的脚步声,靠近惊蛰。当我与他的距离大约只有半条手臂那么长的时候,我忽而尖叫了一声。

惊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也跟着我“啊啊啊!”地叫着,在他怀里面的稿纸和钢笔一次过滚荡下来。他回头看着我,说:“凌劲!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没听说过阿嬷讲的故事么?贼可怕呢你!”

我扬起头笑了起来,拍了一下惊蛰有些干瘦的后背,说道:“阿嬷的鬼故事,我倒是信那么两三分,也就那么两三分吧!你倒好,信得彻彻底底的。哦!你在干嘛呢?”

还没有等惊蛰回答,我捡起了那些躺在地上的稿纸和钢笔。稿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几行公式,公式旁边有些细小而密集的注解。我把稿纸和钢笔给回惊蛰,说道:“哟呵!惊蛰,你什么时候转性了?跟那些成绩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人一样研究知识啦?你这个老学究。”

“你说引人注目嘛——”惊蛰撅起嘴对着我说,“那些来领养孩子的‘爸爸妈妈’不是最喜欢这些学习又好又乖巧的人儿么?我要是也和他们一样,那么引人注目,那该多好。”

“行吧行吧!老师讲的那些课,我还是听得懂一些的,你先问问我吧,你有哪些地方是不会的?”我拿过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草稿纸,说。

惊蛰提出了很多他不明白的问题。他讲的那些问题大多都挺没意义的。有意义的那些,我大多也不知所云。我只是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惊蛰。我也不管是不是有答非所问的情况了。

太阳在地平线上沉下去得越来越快,最后在一线天之间只剩下半轮残影。我起身,发觉惊蛰一直盯着我,盯得我的身体有些怪异地骚痒。但是我感觉,即便是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的太阳,只剩下了半轮残影,我还是感觉我眼前的世界光芒四射。

惊蛰钉耙一样的手帐捏在我的手腕上,说道:“谢谢你,凌劲。从来没有人愿意这么耐心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从未有这么多人跟我说那么多话。”

我有些错愕,忍着从手腕传来的疼痛触感,说道:“你不是很希望引人注目么?你应该很希望在人前十分出名吧?你应该很外向,很喜欢跟别人说话对吧?”

我听见了惊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没有学识,我字不好看,我也不是嘴巴比蔗糖还甜的人。我没见过女生的裸体,哪怕是一道幻影。对于男欢女爱的事情,我知道的远远没有东盛和小满的多。要说我的身世吗?大家都相像个七八分,谁愿意听啊?我的故事大家都能看见,没人愿意去聆听,也没有人屑于去看。你说我怎么样才能够引人注目呢?”

惊蛰说完以后,我听见他啜泣了几下,重重地吸了几下鼻子。月亮已经在太阳的反方向升起,我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你真的不适合靠近人,做自己就好了,为何要做一个对别人胃口的人呢?”

再一次,我压抑着自己涌动在胸口中的话语,我说:“你可以去尝试一下,看其他人的世界。好孩子的世界,或者是东盛和小满他们的世界。”

我听见了从惊蛰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一声混浊的单音节——嗯。

晚上是修生养性的时间段。孤儿院后面的山上有一座小儿破旧的寺庙,寺庙墙身的油漆掉了一半,没掉的那一半也已经淡去了一半的颜色。即便如此,寺庙前的地板还是干净得一尘不染。微弱的灯火从纱窗里面透出来,稍微照亮了寺庙周围的山峰和竹林。

那个阿嬷一路带着我们往山上走。她每次走到一半就会开始喘大气,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她的脖颈上、脸颊边冒出来。这时候的孩子们的精力也削弱了大半,我们这群人也从聒噪变得安静下来。其实孤儿院正门前就有一座更辉煌的寺庙,但阿嬷偏偏要选择山间的那一座小寺庙,大抵是有这个原因罢!

“孩子们!乖乖排好队,排好队啦!”人群之中还是夹杂着细密的说话声,于是阿嬷就扯高嗓门对着我们喊道。

我们听到了阿嬷那一声凄厉的叫喊声以后,我们纷纷安静了下来。即使是小满和东盛这些人还是笑嘻嘻地相互打闹着,他们也感受到来自臀部那厚实疼痛感——作为我们孤儿院最优秀的孩子木楼,他会自动自觉地起到了“阿嬷”的作用,管理着纪律。

“孩子们记得啊!”阿嬷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她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进去的时候,记得男孩子要左脚先迈进去,女孩子要右脚先迈进去!好啦!保持队伍,进去!”

傍晚的山林,只剩下竹叶与山风的摩擦还有我们的脚步声。进来了以后,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盘着腿坐好。

——一尊金黄色的佛像摆在面对门口正中央的位置,佛像下面的烛台都插满了燃着的蜡烛,照得佛像在闪闪发光,似乎在它身上真的迸发出佛光一样。不知道在哪一个角落传来了《大悲咒》的念咒声。我们的中央,坐着几位身穿袈裟的和尚,和尚一边捻着佛珠,一边念着经。

阿嬷抱来了一大沓崭新的经书,一本一本地放在我们的面前。惊蛰和木楼坐在我的右侧。当阿嬷把经书派到了我们的面前时,我瞄了一眼经书的封面——《金光明经》。我翻开了《金光明经》,里面是打竖的印刷,上面印满了我都看得不太真切的文言文。

“翻到我们上次念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阿嬷说话的声音依旧响彻整座庙宇,但是她的语气终究是温柔些了。一阵紧密而仓促的翻书声响起后,大家齐声念道:

——佛言:“善男子,若有众生虽于大乘未能修习,然于昼夜六时,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一心专念,作随喜时,得福无量,应作是言:‘十方世界一切众生,现在修行施、戒、定、慧,我今皆悉深生随喜。’由作如是随喜福故,必当获得尊重殊胜无上无等最妙之果。如是过去、未来一切众生,所有善根皆悉随喜。又于现在初行菩萨发菩提心所有功德,过百大劫行菩萨行有大功德获无生忍,至不退转一生补处,如是一切功德之蕴,皆悉至心随喜赞叹。过去、未来一切菩萨,所有功德随喜赞叹亦复如是。复于现在十方世界,一切诸佛应正遍知证妙菩提,为度无边诸众生故,转无上法轮,行无碍法施,击法鼓,吹法螺,建法幢,雨法雨,哀愍劝化一切众生,咸令信受皆蒙法施,悉得充足无尽安乐。又复所有菩萨、声闻、独觉功德积集善根,若有众生未具如是诸功德者,悉令具足,我皆随喜。如是过去、未来诸佛、菩萨、声闻、独觉所有功德,亦皆至心随喜赞叹。

略显稚嫩的念经声,回荡在这一座略微逼仄的庙宇里。声波一层一层地,在那四座古老的墙壁之间来回徘徊,撞击在我的胸前。我看着经书上的黑色字体,透过那些纸张,我似乎看见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画面。

似乎连那些交错而生的墨竹和绿树,都张开了它们蒸腾水分的气孔,念着绵长而悠远的咒语和经文。

我心中那潭湖水渐渐没有了涟漪,一线在空中划过的飞鸟也无法惊动它丝毫。我“看着”心中的湖水,似乎从清澈的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冲着自己笑,对着自己双手合十。只是一阵微风吹过,惊动那一潭春水,泛起了层层叠嶂的涟漪。涟漪颤动着我的倒影,我看“自己”看得不太真切了,我从自己的心境中走出来。

那阵“微风”不过是惊蛰用气说话的声音罢!他凑到了木楼身边,问他:“木楼,你们到底明不明白,这经书上讲的是什么东西啊?”

木楼没有作声,在专心致志地念着经文。

“木楼——”惊蛰还是厚着脸皮,说,“你们平时总是说什么‘修生养性’,你们倒是懂很多佛家的东西罢!你怎么就不能给我讲一讲呢?啊?我也想和你们一样讨论这些!可是那些文言文,我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专心念经!”木楼发出了气声,那阵气声一点都不能掩盖住从他嘴里迸射而出的怒气。

“木楼——”惊蛰还是不依不饶。

“闭嘴啊!”我听见了书本拍打人体的声音,我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惊蛰一脸委屈地看着木楼,坐在我们附近的几个人也跟着看过来了。木楼站起来,叫道:“惊蛰你烦不烦啊!叫了你好好念经你不念,你说你是不是该打啊!佛都被你玷污了!”

“我——”惊蛰说话的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都变成用哭腔说出那一个字。我看着他,竟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应该说什么。我看着他涨红了脸,拿起了他手上的经书,继续念念有词。

“这才对嘛——”木楼似乎还是有些不依不饶,他拉高了音调,似乎在自言自语。

“好啦好啦!不要再看热闹了!很小很小的矛盾而已,继续念你们的经书!”阿嬷拖着她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对着我们这几个看热闹的人说。

念经声还是整齐划一地响起来。我偷偷瞄了一眼惊蛰——他的眼神已经不知道飘向何方了。

我们念完经书回来以后,已经将近夜里十点钟了。当我们回到自己的宿舍以后,我们都开始去洗澡了。

宿舍有独立卫浴,我们一个个地在里面洗澡,整个房间里都漂出了一股肥皂的气味,空气也似乎变得有些许潮湿。东盛和小满依然肩并肩地,对着窗对面的女生宿舍指指点点,不时地还发出了一阵阵有内涵的笑声。

我快速地准备好了今晚的睡衣,然后把它放在床上,就开始去找我的浴巾了。我还没找到浴巾,所以我的视线一直在宿舍里头扫视着,我看见惊蛰蜷缩在床上,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诶!惊蛰,你怎么不去做一下准备啊?到我洗完澡就轮到你了。”我找到了浴巾了,我一边晃那一条浴巾,一边对着惊蛰说道。

“不想洗。”我听见了惊蛰没有力气的回答。

“不想洗?臭死你!”我苦笑着回答惊蛰。

“凌劲,你过来一下。”惊蛰抬起头,对着我喊,“我有些事情,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呢?”我问。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够做到‘引人注目’么?我想和木楼他们讨论一下关于经书的内容,他们也不愿意跟我聊。我是真的那么平凡么?平凡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那种么?”惊蛰抬起头,捏着我的手臂,我稍微有些重心不稳,往前倾了一下。我看着惊蛰的那双眼,即便是被我挡住了外面的灯光,它依旧灼人。

“那个点,谁理你啊!”我挤眉弄眼地说,“兴许你在自由活动的时间找他们,他们会很耐心地解答你啊!”

“我……”即便是我的身体遮挡了本应打在他脸上的光线,但我依然看见惊蛰涨红了脸,眼珠快要从眼眶中脱落下来一样,“他们那么多人,我……唉!”

“这不是你引人瞩目的好时机么?”我问。

“可是……”惊蛰依旧是一副十分着急的模样。

“或者……你可以做一些特立独行一点的事情?”我听见了洗澡间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我一边往澡间那边走,一边回头看惊蛰,对他说道。

仿佛若有光,我又看到了惊蛰那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没有再多看他,就往洗澡间那边走去。

夏季的这个小村庄,是一个多雨的地方。半夜猝不及防的闷雷阵阵让我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后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了粗重的雨丝透过窗户,打落在我的脸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去关上窗。我的头枕在微微湿润的枕头上,却忽而感觉再也睡不着觉了。床板好硬,扎着我的背,很不舒服。

我往惊蛰那边看过去,只发现一张空床和一床凌乱的被子。我把疑问留在了梦境里,那个充斥着冷雨敲窗声音的梦境里。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我是被一股奇怪的尿骚味熏醒的。我揉了一下眼,看见一个人影推开了房门,晨曦遮不住,全透进来了。

是惊蛰的身影。我再用力地吸了鼻子,小声地对着惊蛰说:“惊蛰,你干嘛去了?”

“我给你买了面包啊!”在晨光之下,我看见了惊蛰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他手上拿着一袋方面包。他把面包递给我。

我接过面包,有些不明白地问:“你干嘛无缘无故地给我买尿骚味的面包啊?”

“不是!”惊蛰轻轻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袋子凑到我面前,给我闻一下。里面传来了面包的气味,的确没有尿骚味。

我刚想问惊蛰为什么房间里会有尿骚味,惊蛰就开口说:“今天早上,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吃,阿嬷煮的粥。早餐吃面包。”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厚重的铃声响了起来,大家都正常地开始洗漱、跑步、排队吃早餐。一切都正常,我捏紧了手上的报,心跳止不住地加快、加快,我的眼镜一直紧盯着正在分粥的阿嬷。

当大家的粥都派好了以后,我轻轻地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往前轻轻地退了一下。东盛抬起头,问我:“凌劲,你干嘛不吃了?”

“没胃口。”我干笑着回答。

“那就给我吧!”还没等我回答,东盛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过了我放在桌面上的粥。东盛迫不及待地拿起滚烫的粥,仰着头往自己的嘴里灌。

“噗——”东盛却迫不及待地又把嘴里的粥全部吐出来,吐得一桌子都是。我笑着说:“你看看你!啧啧,心急吃不了热粥啊!”

“不是!这粥!为什么有尿骚味!?”东盛把碗往地上一摔,怒发冲冠地叫道。

这个时候,大抵是大家都开始吃了,不紧不慢地。大家听见了东盛的怒吼,都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议论的内容我听得不大真切,只是隐约听到了“我也是诶!”、“粥里有尿骚味!”、“谁搞的鬼?!”诸如此类的话。

我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惊蛰,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勺子,在自己面前的粥上搅拌着。

阿嬷也发现了什么,她愤怒地把大勺子往粥桶的内部边缘用力地敲了一下。她站起来,大声喊:“是谁在我们的粥里面做手脚?!”

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扫视四周,想要找出凶手。小满看见我手上拿着一块孤儿院里没有的面包,于是就扯高嗓子,对着阿嬷喊道:“阿嬷!是凌劲搞的鬼!”

“不是我!”我用力地拍桌子,对着小满吼道。小满稍微退后了几步。大家也开始议论起来。

“是我。”惊蛰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站了起来,侧着头说道,“这些跟凌劲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希望融入你们,可是你们一点都不在乎我,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是一个存在着的人。而我只有做这两样东西,你们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第一,在孤儿院门口上吊。第二,在吃的东西里边做手脚。要是我做第一样事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你!”阿嬷恼羞成怒,拖着她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当她来到了惊蛰面前的时候,她对着惊蛰的脸重重地摔了一个耳光。巴掌声充斥着整一个饭堂。惊蛰依旧站在原地。

“我现在就去找院长,让他关你禁闭!”阿嬷一边咧骂着,一边往饭堂外面走。其他人纷纷往这边走过来。

那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们纷纷把自己碗里那些带有尿骚味和余温的粥倒在惊蛰的头上。惊蛰没有反抗,渐渐地,他已经变得满身都是污渍。有些年龄小的孩子,也有样学样,对着惊蛰的身体泼粥。

我的喉咙里塞满一大团噪音,想要冲破我的喉咙和嘴唇的束缚,全部喊出来。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的手脚在剧烈地发麻,像是被紧紧地捆绑住一样。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了惊蛰的眼角划过了一道泪痕。

我的心漏空了很多拍,意识已经变成一片激烈的空白。我转眼看见了那一把把堆在一个角落里的镰刀。我转身往那边走去。

我拎起了一把在刀柄上刻着“2006圣灵孤儿院”字样的镰刀,穿过了重重叠叠的人群,递给了满身是污渍的惊蛰。

惊蛰有些迟疑地看着我,眼睛一直盯着我手上的镰刀。他手也不敢伸出来。我把镰刀的刀柄往他的拳头塞进去,握着他的拳头,听着一些人对我的叫骂声,对着惊蛰说:“惊蛰,你走吧,趁着院长和阿嬷还没杀到过来。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和我们所呆着的大环境很不相符。出了孤儿院,外面的世界更加混乱。其实你的性格与这大环境想碰撞,注定你天生不适合与人交往。走吧,带上这个,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地方吧。”

惊蛰紧紧地捏住镰刀的刀柄,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滚荡。周围在说话的人安静了下来,那些被拿在手上的碗随着那些细嫩的手停在半空,滴落着混浊的液体。这令人胸口发胀的安静,让我感觉呼吸更加困难。

惊蛰开始呜咽,他断断续续地,拼命隐忍着哭腔对我说:“凌劲,你要好好保重!”

说完,惊蛰发疯一样地撞开了人群,拿着镰刀往外面跑出去。我趁着那一道人墙还没有重新合上,也从它的缺口处跑了出去。

惊蛰跑得好快,比以前他的每一次晨跑都要快。我刚刚踏出饭堂的门槛,我已经只能看见他那被严重缩小的背影——大抵是距离太远了吧。

我看着他跑出了孤儿院的大门,他更加渺小的背影径直地往那座死神的住宅——南山跑过去。

他的背影,消失了在我眼前的那一道地平线上。大抵是他的身体已经融化在南山的青绿翠绿之中、融化在把南山环绕的层层雾气、融化在死神那冰冷得让人发疼的怀抱之中。

——从此,浸着惊蛰的雾,变成了他“勿近人”的信念的一道坚实的屏障。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手脚变得瘫软。我在内心一遍遍地默念着:

——神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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