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流水

入夜的缙云山一片寂静,偶尔林中会传出几声鸟儿呓语,转眼便消逝在夜风中。山中深处的寺庙中,昏昏然几点灯火在浓浓夜色中苟延残喘。亦如此的还有几个在庙门外守夜的蒙古士兵,慌张胆怯,一片颓唐,没有半点精神。他们从钓鱼城下败退到这里,铠甲上的凹痕与血迹在夜色中也赫然醒目。

寺庙中早就空了,里面的僧人不知往哪里逃难去了。几点火把微弱的光芒,在这深夜中,甚是仓皇寥落。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到寺庙山门上方,下方巡夜的几名蒙古兵举着火把,有气无力走来走去,毫无所觉。

黑影觑准时机,趁着两队人马交插而过的短暂时机,身形一纵而起,转眼消失在黑夜中,向寺院深处渗透进去。

白日间,这支蒙古军主将汪德臣在城下为宋军飞炮重伤,军心大乱,仓皇退到这里,才被黑影钻了空子。

林休在缙云山寺庙房舍间快速游走,借着夜色掩护,加之那些守夜的蒙古士兵心气低落,他很好隐去了踪迹。

白天一场大战方才止息,空气中似乎还弥散着血腥气息,月色暗淡,风声过处似是在呜咽。白日林休在钓鱼城上亲眼看到阵前劝降的汪德臣被飞弹重伤,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机会。

汪德臣为蒙古军先锋大将,若能断这一臂膀,定能挫其锐气。即便汪德臣伤重尚不至死,趁着主帅重伤,军心不稳,这也是一个绝佳刺杀机会。所以,林休缀着这群败退的蒙古士兵,趁着夜色掩护,进入了寺庙中。寻常时候,不管所谓武功多么高强,都无法深入蒙古军队的大营,一个人的力量与数百人的力量相比,毕竟还是太过渺小了。

虽说寺庙曲折幽深,尤其在这夜色中,很难辨明方向,但也不用林休多想,他只需往蒙古士兵多的地方去即可。重伤的汪德臣,肯定位于重兵保护中。虽说人多麻烦,但这依旧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

林休闪身进了寺中一条小路边上的竹林中,前方一座厢房外,数十名蒙古士兵严阵以待,比一路行来不知道严密多少倍。林休暗暗明了,眼前这座厢房,想必就是重伤的汪德臣暂时居住的地方了。不过这守卫森严,确实不好下手。然而林休耐性十足,他相信,只要等下去,肯定会有机会的。汪德臣若是重伤死了倒好,不死的话,他刚好可以亲手了结他的性命。这样的机会可不常出现。

在这里守卫的都是汪德臣的亲卫,虽说主帅重伤,也都觉得慌张,但在这等时候,这些人可比外围那些守夜的士兵沉稳多了。

林休闭气凝神,一动不动,似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虽说那些守卫的蒙古士兵并没注意这边,但林休心中突然一动,右手在地上轻轻一拍,身子悄无声息横移三寸距离,便见原来所在的地面上,突然间一道气劲斩过,留下一道深痕。

林休目光一凝,便听竹林中一道低沉声音响起:“师弟,果然是你。这一手斗转星移的功夫,想必这世间只有你我二人会了。然而,这隐踪匿迹的功夫,你果然还是比不上我。”声音已是渐远。

这声音是内力凝线传给林休的,厢房前守卫毫无所觉。林休目光一闪,身形展动,悄无声息循着那声音而去。

林休追着前方身影,在树林间快速飞跃,前方身影似乎并不擅长轻功,两人间距离不断被缩短。眼看着便追上,那身影忽地停在了一根树枝上,树枝上下颤动,身影也随着而上下颤动。林休身形一滞,越过一根树杈之时,伸手在树杈上一带,整个人翻飞而起,稳稳落在树杈上。

身影转过身来:“不过,师弟你的轻功倒是一直在我之上。所以,做师兄的也不打算再走了,反正迟早要被你追上,还不如自己停下。”

林休冷哼一声:“怎么,不保着你的主子,反而到了这里来了?”

身影笑呵呵道:“咱们师兄弟难得见一次,师弟你又何必阴阳怪气。刚刚我若是稍微弄出一点声响的话,想必,咱们兄弟俩也无法在这里好好聊天了。”

“难道我还要感谢你不成?”林休虽是怒容满面,眼神中却也流露出忌惮之意。

那身影又道:“感谢就不必了,我只劝师弟你离开,有我在这里,师弟休想动汪将军一根头发,你还是不要做那无用功了。”

“如此看来,你那主子是将你派到这里来保护汪德臣了?”林休面色一片阴沉。

黑影又道:“不管如何,我想请师弟即刻收手。”

“汪德臣我要杀,你我也要杀,刚好也替师父清理门户。”话音未落,林休身侧现出一泓光影,身子疾射而出,笼罩向前方的黑影。

那黑影似乎早有准备:“那我也看看师弟这么段时间来到底有没有长进。”他身侧也出现一柄长剑,迎向那笼罩而来的剑影。

林休长剑灵动而飘逸,长剑随身形游走,渐渐交织成一道剑幕,将那黑影笼罩于其中。然而,黑影长剑一出手,却是厚重沉稳,如黄钟大吕般,看似迟缓,实则大气磅礴,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任凭林休剑势凌厉,却是再也不能寸进。林休虽还未尽全力,而那黑影似乎也仍有余地。

黑影在林休的强攻之下,声音依旧还不急不缓:“当年师父收留我们,虽说我们身上只流着一半宋人的血,但师父却也并没有因此看轻我们,反而倾心相授。”

林休一声断喝:“你还有脸提师父。师父若在,定要将你废去武功,逐出师门。”

黑影恍若未闻,继续道:“师父传授你我秋分剑法,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秋色二分,阴者为尘土,阳者为流水。我学尘土剑法,厚重而沉稳,善守,善隐踪匿迹;你学流水剑法,轻灵飘逸,善攻,善腾转挪移。所以,刚刚我可以一眼看清你隐匿的地方,而你的轻功也确实要比我好。不过,师弟你功力毕竟尚浅,还不足以攻破我手中这柄长剑。现在倒可这样说,秋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也。”

林休久攻不下,不得已飘身而退,立在黑影对面,怒目而视:“我今日哪怕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取你性命。”作势又要攻上前来。

只听黑影道:“且慢,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师弟你为何要如此记恨于我?若是话不说明白,这架打得也不痛快。一而再,再而三,我处处留手,师弟你步步逼人。”

林休哂道:“木已,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黑影木已不理会气势汹汹的林休,缓缓点头道:“我当然记得自己是谁,我是木已,当年三山峰下的穷小子。你我身世相似,父亲是女真人,母亲为汉人,身体里一半是金人的血,一半是汉人的命。”

“那你还为蒙古人卖命。”林休讥讽道。“幸亏你还记得三峰山,当年,你我父母就是丧命在蒙古人的铁骑下,国家被灭,故土被毁,亲人被杀,若不是师父所救,你我哪还有今天?可是你……”林休重重冷哼了一声。

木已摇了摇头:“这就是你恨我的缘由,难道你现在所效忠的主子,比蒙古人就要好到哪里去吗?”

“起码,宋人并没有屠杀我的村子。”林休恨声道。

木已长叹一声:“在这乱世中,你我都只不过蝼蚁罢了,最要紧的事,便是顺应时势而为。当年我金国灭亡,是拜蒙古人与宋人所赐,现在你替宋人效力,也不见得就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的血液中还流着一半汉人的血,教我功夫、给我今天的师父是汉人,我替汉人效力又怎么了?总好过给杀了我父母、屠了我村子的蒙古人做狗。”

“既然选择靠山,当然要选择牢靠一点的。”木已道。“总好过变来变去。再说了,汪将军现如今生死不知,你不去动他,说不定他都会死,又何必白费力气?我看,你还是留着命向蒙哥报仇去吧,就像你以前一直做的那样。”

“哼,汪德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林休咬牙切齿。

“放弃你从汉人那里学来的仁义道德吧,在这乱世中,活着才是唯一的事。”

“够了,与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人多说一句,我都觉得羞耻。”

“师弟你还是这么莽撞,容易动怒。”看着又抢攻上前,剑势凌厉三分的林休,木已接着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性。”他不动如山,凌厉剑势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打而来,长剑缓慢而又沉重挥动,无论林休剑招多么飘逸亦或刁钻,总能恰到好处地将其隔开或接住。林间树叶哗哗作响,簌簌而落,被林休纵横来去地剑意激荡得四处翻飞。

厚重凝实的剑气将木已周遭护得滴水不漏。不过,在林休抢攻下,他也需凝神应付,再也无法随意开口说话,以防真气泄露,给林休可乘之机。

林休抢攻片刻,气劲又渐缓。木已一剑荡开林休,开口道:“你的功力本就比我浅,你我又知根知底,你是没机会的,趁早退却吧,否则,别怪师兄无情。”

林休心中虽然十分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无可奈何。越想心中越是愤懑难平,以前刺杀蒙哥关键时刻时总被木已拦下的种种情状皆浮现眼前,心中郁结更加难开。他双眼霎时变得血红,一声大吼:“千寻飞瀑。”便见其本来游走在木已身边的身子猛然纵跃而起,似要凌空飞去,待到气势尽时,这一跃竟有十多丈高。林休将全身劲气归结剑上,如同彗星坠落,霎时光芒大作,向下方木已砸落,一时间劲风肆虐、飞沙走石。

这是流水剑法中搏命的招式“千寻飞瀑”,讲求毕其功于一役,气势一往无前。即便能够克敌,己身也是非死即伤。林休心神恼怒下,竟要以命换命。

木已眼神中闪过诧异,继而凝重下来。随着他的脚步晃动,身子周围方圆一丈内到处游走的大小石块一下安静下来,而方圆一丈之外,却依旧树断石走,尘土飞扬。这正是尘土剑法中的“风止尘息”。

彗星终于砸落,到了木已上方,受木已劲气所阻,依旧还是不能再进分毫。无形气浪卷涌而出,无数树木应声而断。木已冷哼一声,脸色一红,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脚下烟尘升起,蛛网一般的裂痕蔓延开去。而林休情况更是恶劣,身在半空,浑身上下都向外溢出鲜血,滴答滴答的鲜血被木已劲气一震,四处飞溅。

林休本就是拼死一击,被木已挡下后,浑身劲气反噬,将体内的鲜血逼了出来,若再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林休眼中仍一片赤红,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一心想置木已死地。身上劲气已开始紊乱,整个人随时都有可能炸裂开来。

木已在林休重压下,嘴角鲜血也越溢越多,他眼中闪出一丝复杂难名神色。

林休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的意识渐渐开始涣散。他已经赌上自己性命,但是却依旧还无法攻破木已的长剑,自己的这条性命,恐怕是白白交代了。

正绝望间,林休心神一动,本来涣散的意识一下又集中起来,他发觉木已本固若金汤的防御似乎出现了松动,汹涌的剑气正沿着缝隙钻了进去。林休心中大喜,虽然他不知道是何原因,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当即奋起全部的力量,向木已攻了过去。

澎湃的剑气将木已掀飞了出去,林休落到地上,一个踉跄,差点站立不住,四周烟尘四起,到处是残枝败叶。林休只觉心口气闷,忍不住咳嗽起来。

待到烟尘散尽,林休强打起精神向前看去,便见木已颓然坐在地上,林休的剑气从其心口贯穿过去,只还剩最后一口气在。

林休拄着剑走到木已边上,眼神有些呆滞问道:“为什么?”此刻林休想起来,知道木已在最后瞬间撤掉了内力,不然的话,他根本无半分取胜之机。

木已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但是,我知道,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阻挡住这大势的。你赢了吗?我输了吗?你杀一人,或许你身后一城的人都要为你而死,我救一人,说不定你身后一城的人都会因此而活。即便这人在你看来,十恶不赦,早就该死。早点结束这一切,又有何不可?”声音渐小,直至不闻。

林休怔然半晌:“我不管什么大势,我只知道,你现在想要护着的主子,他该死。缙云山上的汪德臣也该死。”

林休喃喃自语片刻,转身蹒跚而去。待将要消失在夜色中时,身形一滞,终究没有回头。他已经重伤,自然也没有办法再去刺杀汪德臣了。

几日后,消息传来,汪德臣不治而亡,而受此打击,蒙军也开始退军。而更让林休心中欣喜的是,这次撤军途中,蒙哥也重病身亡,据说是在钓鱼城下为飞炮所震。钓鱼城终又得以保全。欣喜之余,林休又觉得有些遗憾,遗憾终究是没能亲手杀掉蒙哥。

钓鱼城城墙上的鲜血依旧还未干涸,林休屹立城头,伤已好了大半,但仍不免不时咳嗽两声。蒙古军已经退却,这千里的河山,残阳西下,赤红如血,巍巍孤城,茕然孑立。


转眼近二十年春秋已过,林休虽不过中年,却已白发苍苍。他一人站在天梯上。二十年前,他依稀记得,就在这天梯下方的刑场上,将军王坚斩蒙古人劝降将晋国宝于此。而二十年后的现在,下方却是鱼贯而入的蒙古士兵。

临安的消息不久前传来,二十年的坚守全部化作了泡影。二十年来,林休武功日渐精深,却依旧还是阻挡不了这滚滚而前的大势。他也依旧不明白,这大势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何有志者,事竟不成。他听说,当年蒙哥临死前留下遗言“若克此城,当尽屠之”。此城,说的当然便是钓鱼城。这二十年来,他一想起这句话,便会想起当年自己师兄木已所说的话。所幸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蒙古人铁骑所过处,不知道屠杀了多少百姓,独独对钓鱼城放下了屠刀。或许,这二十年的坚守,是值得的吧。然而,这二十年间,又有多少人的鲜血洒落在这城头上?这一切又真的值得吗?

夜色渐渐涌了出来,林休的身影渐渐模糊。

秋色二分,一分尘土,一分流水,学尘土剑意的人,早就于尘土之下化作了尘土,而学流水剑意的人,依旧如流水一般,四处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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