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我决定出去走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株光秃秃、峭楞楞的高大梧桐,它粗壮的树干向上延伸出许多交错横斜的枝杈,斑驳的树皮裸露着,像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油泼泼,浓稠稠的绿衣早已被严冬的手剥去,只依稀残留些枯黄的叶子,它们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没了往日的精神。路灯下,一道道枝杈的影,深深浅浅的,交织重叠。行人们不时从这些影子上匆忙踩过,却听不见它们一句叹息。
路面上,一块块长方形的小青石砖块也不再是原先平平整整的模样,经年累月的人迹车印,已碾压出了一道道龟纹一般的裂痕。有的地方凸起来一点,有的地方又凹进去一些,砖块与砖块之间也出现了或宽或窄的缝隙,这让那夹杂着碎石子的灰黑色的土壤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我不禁想起小时候,那常在放学路上数着一块块砖块,玩着跳格子游戏的我,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在人行道以外的马路上,原先厚厚的积雪已消融得差不多了。它们变作一大滩一大滩的积水,墨汁一般,书写着最后的激情。还有一些被铲掉的不规则雪块,被胡乱地堆在马路边上,这些雪块夹杂着灰尘、石子与垃圾,脏兮兮的,被人们视如敝屣。这些还是之前营造水晶世界的小精灵们吗?曾活跃在凛冽寒风中,一袭素净的小东西们,如今正一点点死去。可是除了消融蒸发,它们还给世界留下过什么呢?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人们的记忆还残留一些支离破碎的影像。人们可能会在一个燥热的夏日午后,谈论起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曾下起过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吧。那么,它们存在的价值又何在呢?
气温渐渐回升,我们似乎不再需要开着空调,躲进温暖的房间里去回味和煦的春天,但我分明又开始想念那砭骨的寒冷了,当严冬正离我们远去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总是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我又在高高的路灯下照见了自己的影。这是两个交错又互不重合的影,从小腿以上分离出两个人形来,一深一浅,它们比划着与我一样的动作。随着我脚步的移动,那圆圆的脑袋,宽宽的肩,长长的腿被越拉越长。过会儿它们又逃到了我的身后,当我走到下一个路灯时,它们又闯在了我的前面,这是多么可爱的一对影子啊。这是我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在这样的影子里,你瞧不见那是一副忧伤的面孔,还是一张微笑的表情。可你分明看出他的孤单,他似乎又并不孤单,有这样一对俏皮的影子陪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你瞧,只要你肯走在光下,它们就从不离开你,它们对你的忠诚实在是日月可鉴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容易收获幸福的事吗?
你又想对它们说些什么。是的,“嗨,小子,你好啊,一直作我的影子,会不会感到太单调乏味了呢?”它们回你以沉默。你又着急问它们:“那么,长久以来,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招人喜欢,还是让人讨厌呢?”它们依旧回你以沉默。可你已不再感到孤单,你有了谪仙人花下独酌,邀月起舞的畅快了。
这片刻的畅快,又让你看到从身旁疾驰而过的一辆辆小汽车,它们像一匹匹骏马,在钢铁水泥铸就的草原上奔跑,有的毛色雪白,有的毛色黢黑,有的枣红,有的澄黄。此时驾车的司机似乎也成了草原的骑士,坐在方向盘前的他们会想些什么呢?我想爱开车的人一定是酷爱速度,酷爱自由的人。我也同他们一样,渴望驰骋的感觉,渴望策马扬鞭。瞧啊!那延伸的笔直的公路就是通向自由,通向豪情,通向壮志的世界。在车上,在马背上,不!在疾风里,在天地间,我有了扶摇直上的鲲鹏之力,那天空是多么广阔,那流云是多么轻盈。那是可以忘记时间的刹那,那是与宇宙对话的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永恒的意义。
犹记得十三四岁的我,总抱怨时间过得太慢,可父亲却告诉我等过了二十岁,到了三十岁,时间就跟长了腿似的,会飞跑起来的。当时我还不信,然而现在,已是而立之年的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似的,有那么多计划没有来得及完成,有那么多的愿望没来得及实现。正应了学生时代的我常在作文中提笔开篇的两句话:日月如梭,时光飞驰。
是啊,时间快如闪电,我们也总是在失去中学会成长,甚至说,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失去,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失去那些熟悉的面孔,失去那些刻骨铭心的感动,但失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对未来的期许与信心。倘若我们可以明白失的价值,那么,我们同时也是在得到。是的,我们得到了童年的弹珠,得到了青春的笑靥,得到了熟悉的亲人朋友的问候,得到了从萍水相逢到互诉衷肠的快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不过在方寸之间,一切无非是我们心境的摇摆罢了。当我们报以惜时的态度去重新擦亮双眼,当我们放下急功近利的追逐去重新拥抱明天时,你会豁然发现那武陵尽头啊,桃花正粲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