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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超在产房门口心急火燎地向东走几步,再调转头向西走几步,一会儿抬头看看屋顶,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脚下,一会儿又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缝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媳妇在里面的每一声嚎叫,都叫得他心头一紧,身子也跟着一抖。
媳妇进产房前,曾抓着他的手,想让他陪产。但他犹豫着是否陪着媳妇进产房,因为他从小就晕血。医生知道他这毛病后,拒绝他陪产。理由是,到时帮不上忙,反而添乱。
这是媳妇入院的第五天。五天前因为在家有了感觉,又因临近预产期,为保险起见,提前入院待产。谁知入院后,肚里的小家伙反而不着急了,整整一天,没了动静。第二天依旧是毫无动静。B超检查,一切正常。一家人只能耐心地等着。
王超妈这两天一直陪在医院,后来看儿媳这架势,一时半会也生不了。又因为正赶上年根儿,家里一堆活等着干,况且在武汉上班的女儿放假要回来。女儿的房间平时没人住,便当了杂物间,里面放满了七七八八的物品。现在女儿要回来,总得给她的房间简单收拾整理一下。于是,王超妈给儿子和儿媳交代了一下,说回去看看,忙完就赶紧回来。临走告诉王超,媳妇快生时,记着给她打电话。
母亲回家后的第二天,媳妇总算来了阵痛,而且一阵比一阵来得快,看这样子是要生了。王超一看慌了神儿,一边赶紧跑出去告诉医生,一边着急忙慌给母亲打电话,却听到一个让他更心慌的消息。
由于疫情突然紧张,村里要求所有从武汉返乡人员,以及密切接触的家属一律集中到县招待所隔离。王超打电话时,正赶上村里下通知的人刚走,让王超母亲和妹妹收拾一下,马上到村头集合。
王超听了,一边心慌,一边庆幸,还好自己这两天没回家,否则自己要是被隔离,媳妇谁来管?
王超心里纳闷,来医院之前还没听说疫情这么厉害呀!怎么一下子都要隔离了?这两天全部心思都在媳妇身上,也没怎么留意新闻。为了一解疑惑,王超打开了手机,跳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疫情报道,王超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几天的工夫,怎么成这样了?
正在王超百爪挠心时,产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听护士喊了一声:“谁是五房三床的家属?”王超一听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举着手喊道:“我我,是我,我媳妇生了?”
护士回一声:“生了,男孩,六斤八两。你进来签个字。”说完,返身进屋。
王超也赶紧跟着进去,按照护士的示意在单子上签了字。护士收拾起单子,然后向里屋一指,说:“赶紧看看你老婆孩子去。”
王超挑帘走进产房,来不及看一眼护士手里的孩子,一步跨到媳妇儿的床前,拉住媳妇的手说:“辛苦了!媳妇儿。”躺在床上的英子,虽然看着极度疲倦,但精神挺好,看到王超后,如释重负地说:“终于生了!”
王超摩挲着英子的手,跟着说:“嗯嗯,生了,生了,我当爸爸了。”说着,眼眶竟热起来。
英子推了一下王超的手,说:“快去看看孩子!”王超抹了一下眼角,站起身来,转身看到护士怀里的小家伙,满脸的褶子,皮肤红红的,闭着眼睛,头发挺长,乌黑乌黑的。
护士说:“要不要抱抱?”王超有些手忙脚乱地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软软的小身体抱在怀里,紧张得他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此时的王超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顿觉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从此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了,怀里这个小家伙以后就是自己努力打拼的动力,为了他,再苦再累都值得。
可惜母亲现在不在,要是看到她的大孙子,一定很高兴。自从父亲走后,是母亲一手拉扯大他和妹妹。母亲常说,啥时候见了下一代,她就完成任务了,就是有一天到了地下见了老头子,也能告诉他,他家的香火续上了。
(二)
孩子出生得很顺利,因为是顺产,母子在医院观察两天便可以出院了。
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母亲和妹妹都被隔离了。王超这时才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母亲不在家,谁来做这月子饭?
王超自小没下过厨房,这米在哪儿,面在哪儿?这月子饭到底怎么做?王超到这时发起愁来。老人都说,月子饮食最重要,补好了,身体恢复得快,奶水足。饮食不好,会落下一身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眼看着母亲是指望不上了,被隔离一时半会回不来。媳妇是外地人,现在疫情严重,丈母娘想来也来不了。
王超这边的愁事不想让媳妇知道,躲到墙根下打电话跟大姐求助。电话那边的大姐也没啥办法,现在疫情严重,防控形势越来越紧张,村村都设置了防疫点,就是想来,恐怕也进不了村。
王超听了,都快急哭了。压低嗓门冲着电话那头的大姐叫苦:“大姐,你给想想办法,我该怎么办?这做饭的活儿,我是真做不来,你也知道,我从小到大没进过厨房。总不能让我媳妇自己下地做饭吧!万一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电话那头的大姐也没有任何办法,特殊时期,谁也帮不上忙,只能劝弟弟学着做吧!没别的办法。
王超看着电话再唠下去,也没个结果,气得挂了电话。
正当王超双手抱着头,唉声叹气时,只听到头顶上有人叫他:“超子!”
王超抬头一看,是隔壁的刘婶。
(三)
说起这刘婶来,话题就远了。二十多年前,两家因为盖房子的事,闹了不愉快,已经二十多年不说话了。听母亲说,那时闹得挺厉害,两家差一点打起架来。
起因是王超家的房子先盖,刘婶家的房子后盖,两家房子属于房靠房,紧挨着。刘婶家盖房子时,王超家的房子已经住了三年多。本来刘婶家盖房子不关王超家的事,但是刘婶的公公是个獦獠头,因为自家兄弟在县里做事,总觉得自己上面有人,腰杆子硬,说话说头份,做事总想占个上峰。
在农村盖房子是有讲究的,房前房后房左房右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一般高的,谁也不能高出别人,因为谁的房子高,从风水上来说,就是压着房子低的人,那人家肯定不乐意。所以,通常情况下,为了邻里和睦,盖房子时都不比别人高。
当然也有例外的。有个别在村里比较横的人,愣要盖得比别人高出那么一两砖,别人也没办法,惹不起,只能忍了。但心里肯定不痛快,两家也就自然而然不来往了。
刘婶公公就属于这獦獠人,盖房子耍了心眼,趁着王超家都往地里做农活走了,指挥盖房子的大工小工们抓紧盖,垒好墙就上房顶,等预制板一上房,就是老王头回来了也没辙。
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这里刚盖到多出两砖的高度,王超奶奶因为闹肚子从地里回来上厕所,走到院子里时一抬头,看到了刘婶的房子不对劲。这时也顾不得上厕所了,“噔噔噔”上到房顶一看,心中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但她没吭声,知道凭自己一个人阻止不了这事儿,便连忙小跑着到地里给王超爷爷通风报信去了。
王超奶奶为了赶时间,抄近路一路小跑着跑到地里,人还没到,声音已到了。
“他爹,你赶紧回家看看吧!老刘家的房子盖得超过咱们整整两砖了。”王超奶奶气喘吁吁地一边说着,已经到了跟前。
“咋回事?”王超爷爷听了,停下手里的活儿,连忙问道。
“我说老刘家盖房子。我刚才回家,一抬头看到他家的房子已经超过咱的房子两砖了。我看预制板也拉到门口了,看这架势是要上房顶了。这一上房顶就改不得了。”王超奶奶急巴巴地说道。
王超爷爷听了后,从地上抄起镢头,对儿子儿媳说,走,回家。一家四口小跑着向家跑去。
走到村口,王超爷爷对王超奶奶说:“你先别回家,你去把大哥、老三、老四,还有各院里的孩子们也叫过来。”
王超奶奶听了,转头朝老大家跑去。
王超爷爷带着两个孩子一进家门,站在院子里冲着盖房子的人大喊了一声:“停,停,不能盖了。”
盖房子的人听了,愣了一下,并未停下,继续抹灰码砖。
王超爷爷见了,拎起镢头,顺着梯子三步两步便爬到了房上,吼道:“谁给我再盖试试,不想被推下去的就停下手。”
这时刘老头也听到房上的动静了,在下面喊:“你抽啥风,我盖我家房子,挨着你啥事了?”说完,冲着泥瓦工们一摆手,说道:“盖,接着盖。”
王超爷爷举起了手里的镢头,吼道:“谁动手试试!”
泥瓦工们看这架势,都停了下来。这是主家的矛盾,他们谁也不想掺和其中。眼看着盖不下去了,大工小工们纷纷下了架。
这工夫,王超的伯伯、三叔、四叔和几个子侄们也进了门,爬着梯子上到了房上,黑压压站了一房顶。
老刘头看了,也让儿子去叫了自家的堂兄堂弟和侄儿们。眼看着两拨人马剑拔弩张,要打起架来。一触即发之际,不知谁喊来了村长,村长喝退了一众人等,把老刘头和老王头叫到了一块儿。
在村长苦口婆心的劝解下,老刘头松了口,表示把多盖出来的两砖拆下来。其实老刘头做出这个决定是有原因的。虽然他一向仗着自家兄弟在县里当着个小领导腰杆硬得不行,说话做事处处占个上风,但是他家人马没有老王头家里多。老王头弟兄四个,而且下一辈的子侄里男孩多,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壮实得很。而自家就兄弟两个,弟弟虽说在县里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官,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这一脉又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堂兄弟来助威可以,真打起架来,人家未必肯上。毕竟谁都知道拳头不长眼,打起架来谁沾光,谁受伤,那还不一定呢!比不上老王头这弟兄四个,人家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是会为兄弟拼命的。所以,两家真打起架来,自己不沾光。因此,看到老王头一家气势汹汹的架势,再加上村长从中调停,也只能就坡下驴答应了下来。
房子的事到此为止,但两家人从此结下了死结,老死不相往来。
(四)
二十多年过去了,两家虽然房挨房,却从来没说过话。
小时候王超不知啥原因,只知道母亲特意嘱咐他,别跟隔壁刘婶家的大强玩。大抵是刘婶也嘱咐过大强,所以两个孩子虽然同龄,但和邻居的孩子们一块玩时,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对方。但孩子毕竟是孩子,稍大些后,因为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又是同一个班,渐渐地也就玩到了一起。两家大人倒也没再对孩子们说什么,但王超妈和刘婶依旧不说话,偶尔在街上遇到,也是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就过去了。
此刻王超听到声音,抬头看到刘婶站在墙头那边的梯子上正看着他,他站起身来,有些迟疑地问:“你喊我?”
刘婶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鼓足勇气的样子,对王超说:“大侄子,你刚才的电话我听见了,不过,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是我恰好要上房,无意中听到的。”说到这儿,刘婶停了一下,看着王超。王超听了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又不是啥秘密事儿。”
刘婶又接着说,“我刚知道英子生了,家里没人照顾,你又不会做饭,受着难呢!如果不嫌弃,就让我来给英子做饭吧!”
王超听了,愣住了。他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几十年没说话的刘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简直是雪中送炭。王超激动地搓着手,说:“那太谢谢刘婶了,你看这么多年……其实我妈早就不生气了,就是抹不开面子,张不开嘴。”
刘婶一摆手说道:“嗨!其实我也早就不生气了,那时候老人做法欠考虑,做事有点过头。我和你妈都年轻,火气旺,说话也都不中听,过去了,早就没火了。”
王超听了,连声说:“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结也早该解开了。”
刘婶接着说:“你每天只管送菜,我管做,英子想吃啥就说,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大强去年结婚了,说不定今年我也要当奶奶了呢!就当提前练练手。我做完饭,喊你一声,你过来端饭,我就不过去了。一是月子里计较多,二是现在这疫情时期,咱都注意着点儿。”
王超听了,连声道谢。刘婶说“不用谢,谢啥呢!远亲不如近邻,兴许以后还让你帮忙呢!”说完,刘婶子又接一句,“你问问英子想吃什么,我去给她做去,你待会儿把菜给我送过来。我先下去了。”说着,刘婶从梯子上下去了。
王超听了,赶紧说:“好,好,我这就给你送菜。”
王超看着刘婶下了梯子,长舒一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做饭的大事终于有了着落。王超拿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电话接通后,王超大声告诉母亲:“妈,英子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电话那头传来王超妈的声音,“哎呀!生了呀!看我这隔离得不是时候,也不能给英子做饭,也不知你姐能过去不?要不你跟你姐打个电话?”
王超说:“大姐那儿,我已经打了电话了,大姐不能过来,现在管得严,出不了村……”
王超还没说完,只听王超妈焦急地说道:“哎呀,这可咋办?这月子饭没人管哩!你也不会做。都怪我,以前啥也不让你干,连个饭也不会做……”
王超连忙安慰母亲,说道:“妈,你不用着急了,刘婶说帮我做呢!月子饭有着落了。”
“哪个刘婶?”王超妈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隔壁刘婶呀!大强妈。”王超提醒道。
说完这一句,王超又压低声音说:“刘婶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远亲不如近邻。”
电话那头的超妈一时没接话,大抵也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多年互不来往的老邻居能帮忙。只听王超妈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替我谢谢你刘婶,给你刘婶说,其实我早就想把话说开了,过去的事,不管谁对谁错都过去了,老一辈也都走了,啥恩恩怨怨的也都带走了。那时候都年轻,话赶话起来,说话没轻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等我回去后,好好谢谢她。”
王超听了,特地大嗓门地回母亲的话:“我知道,我给刘婶说了,其实你早就不生气了。就是不好意思先张口。等你回来了,你们老姐俩好好唠唠。嗯!那就这样,你放心,我挂了哈,有事再联系。”
墙头这边的王超关了电话,喜滋滋地去问媳妇想吃啥去了。
墙头那边的六婶听了墙头这边王超的电话,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