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本自传体小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是在美国西部山区长大的女孩,拥有一个难以想象的家庭——控制欲极强、对政府和现代文明都无比鄙视、不让孩子上学的父亲,忍气吞声的母亲,随时会拧着她的胳膊把她的脑袋扣到马桶里的暴力大哥。
女孩17岁之前没上过学,唯一的教育来自母亲。她自学通过了美国大学的入学考试,而在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与同学们完全不在一个世界。课堂上老师提到很多高中教过的知识,在所有人都轻车熟路时,她一脸迷茫,却不敢提问。书中说,“我想让老师做进一步的解释,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这个想法——我确信这样做无异于对着一个教室的人大喊:我不属于这里”。
这句“我不属于这里”,如此的似曾相识,像极了我刚进入高中的时光。
在我踏入县一中大门时,前一秒还在为考入全县最好的高中而满满自豪,下一秒心里却打起了鼓,学校太大了——大到那种自豪无处安放。
我很快发现我的同学分三类:
一类是县城上过来的,犹如清华北大的北京土著,他们可能不是初中最优秀的——因为最优秀的都考到市重点高中去了。他们的成绩高中低都有,但不管成绩如何,他们在校园里都能闲庭信步,因为土著优势极其明显——无论是人脉,还是离家的距离,都是大家所有人求之不得的。
另一类是学校为了挣钱,收了高昂的赞助费从市里面招来的学生。她们大多成绩不好——考不上市里面好的高中,家境却不错——她们有让青春期的所有人都嫉妒的东西——漂亮的品牌衣服、最新款的运动鞋、谢霆锋的新歌磁带和每周一本《当代歌坛》。她们大多性格活泼,在校园里叽叽喳喳地呼朋唤友。
而最后一类就是像我这种从各个乡镇,经过层层选拔真正考上来的。我们大多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一个乡能考上的名额屈指可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录取分数比县城里高了将近100分)。我们是学校的穷人,除了中考成绩,什么也没有。
如果说我们是学校的另类,而我就是另类中的另类。
我的脚指甲里还藏有几天前在水稻田里干活的泥,指尖上还有被禾苗划破的印记。
我每天穿着肥大的校服——因为昂贵的校服,已经把我一年买衣服的钱都用完了。特别盼望学校要求所有人穿校服的日子,因为那样就没人注意到我。
食堂的饭我每顿都吃得很干净,初中时的咸菜+干米饭,让我觉得高中食堂兼职是人间美味。直到有一天同桌告诉我,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把饭都吃完的女生。第二天开始我每天都剩一小口,虽然我可以把它都吃完,但我没有。青春仅剩的东西——可能叫自尊,让我放弃了。
在叽叽喳喳的宿舍、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小吃街、宽阔的操场,我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打量我这个“另类”,唯一让我舒服的地方就是教室。我把自己扔进一道又一道的数学题、一个又一个的化学方程式中、一篇又一篇的古文阅读中。当别人在宿舍里翻着《当代歌坛》时,我在教室与历史人物较真;当周末别人呼朋唤友一起回家时,我在安静的教室里背一个个英语单词。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要努力成为学霸的方式,而只有自己知道,跟学霸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那个年龄,那个人生阶段,这是与“不属于这里”的恐慌相处唯一合适的模式。在没人的教室里,自己的思绪经常会飘到那无边无际的、开满小花的田野中。
而在一次次考试中,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看着平时在校园里叱咤风云的同桌恼骚抓耳。当同桌用教室之外从没有过的、有些谄媚的笑容要借我的作业抄时,我都能听到自己内心里偷笑的声音。
立志故事写到这里,一定是最后扬眉吐气,万人瞩目,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是。我们可能某次荣幸地站到了一个至高点,有那么一刻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我是属于这里的,我证明我可以的。
而很快你会发现这个至高点会成为你接下来最沉重的枷锁,压得你喘不过气,压得你不敢有丝毫闪失。而人生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你还会再次跌入谷底。只不过这次你会熟练地,再一次用一种有些自残的方式,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到泥土里,再一次默默地像颗倔强的种子一样,在石缝里冒出一根嫩芽,我们称为成长。
我们这一代从农村出来的人,大多背负着改变全家的命运,一次又一次拼命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重点高中,一个985大学,一个名字响当当的公司,我们大多数人无法刘姥姥那样豁达,可以在大观里与所有人谈笑风生,更多的时候我们像小偷——怕别人发现我们的恐慌,我们蹲在小小的角落里,用自己熟悉的“头悬梁,锥刺股”方式,一次次去拯救脆弱的自尊,去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我是属于这里的。
直到某一天,你终于转身发现墙角的自己,想去拥抱那个小孩,想去告诉她,谢谢你,你是自由的,无需证明,你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属于任何地方。就像《卖花女》中的女孩,从一个只是穿着漂亮衣服的伦敦人,直到她相信自己。那时,她穿什么衣服已经无关紧要了。
感谢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日子,它们教会了我们坚强,给我们力量,更浇灌了我们那颗心灵自由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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