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笃信一切人事的结局都是失去。站在告别的路口,他对兵说,“概率在个体身上没有意义,熟透的苹果可能早被蛀空,追逐驯鹿的鬣狗可能在最后一刻踏入陷阱,没有什么是能够确定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用此刻的感受去交换。”这不可挽救的绝望,才是他热情的源泉。
序言
两个少年依靠着彼此不能见天日的情感,相伴度过贫乏却浪漫的少年时代。走入矛盾重重的世界,他们寻找着各自的道路,渐行渐远。一个走得高远最终陨落,一个守着回忆固执多年。不知你觉得谁的一生更畅快,谁的情感更深沉?不知你是哪一个?
放弃的,并非没有执念,只是念不在你。
沉默的,并非没有激情,只是错失时机。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座断背山。
少年的情意&猎人的命运
“要是战争来了,别舍不得这些花,一眼都别看,赶紧跑,更别想着带他们走。”兵这么告诉阿勇时,他们正并排躺在这些花的阴影里,夏日炎炎,花荫下却凉爽无比,他们一躺下就不想动。
“花不管在哪个地方都是无害的,在战争中也是,不会有人想伤害他们。”阿勇闭着眼睛说。
“你也是无害的,阿勇,但战争也会伤害你。”
“你会保护我。”
“当然。”
阿勇,如果为了保护你要伤害和你一样美丽的生命,我毫不犹豫,可你能面对那样的我吗。
兵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背起装满野果和一只兔子的皮袋,伸手去拽阿勇,“走吧,风要刮起来了。”
兵走在阿勇前面两步,背影好像裹着一道淡黄色的纱幔,两个人的声音在风里变得破破碎碎,走了一会儿就都不再说话。
“阿勇,你又去空地了?”
阿勇把野兔交给母亲,“没有,兵去了,他打来的。”
母亲不喜欢他去空地,但阿勇要是不去,连他自己也活不下来。母亲和妹妹编门垫和地毯得到的一点点报酬根本买不起除了谷物之外的任何东西,但他们非但没有饿着,还有用来洗头发的皂粉和三只下蛋的鸡,这全是阿勇和兵一起去空地采果子野菜和打猎换来的。母亲一直默认他用来和兵交换的并不止铜币,而是另一种承诺,这让阿勇很恼火,却没法解释,毕竟去过空地后,他嘴唇上留下的的确不止果子的味道。
“阿勇,阿勇,你来看!”
阿勇的妹妹娜娜的声音像一只蓝尾鸟,她拿自己编的钥匙扣跟校长的女儿换来了一些橙皮油,可以让头发变得很香。
“辛迪喜欢这味道,肯定的,你下次带给她。”
辛迪是兵的妹妹,他们的父亲去世后,老房子里就只剩下了兄妹两人。兵把小房间租给了一个猎人的老遗孀,看过她拿枪的样子后就很放心留她和辛迪两人在家了。兵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婆只放三个人进屋门,阿勇,娜娜和他们的母亲。
大家都以为,辛迪和阿勇会在某一天,“正式”地在一起,然后结婚,过一两年就该有小孩子满地乱跑。阿勇和兵不知道这个以为还能拖多久,也不知道当它拖不下去的时候怎么解释。从来不是恋人?那阿勇怎么偏偏只跟辛迪的哥哥好得像一家人?
每次娜娜念叨着“辛迪喜欢这个”“辛迪喜欢那个”阿勇就会假装要敲她的头,娜娜缩着脖子一笑,跟着哥哥后面在厨房和院子间走来走去,“阿勇,你下次去空地是什么时候?我跟你们去。”阿勇很头疼,他打算等自己去学校的时候把娜娜带上,她年纪是小了点儿,但绝对够聪明,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接下自己去空地的那一套。对,还要带上辛迪。
有一次,阿勇和兵两人躺在空地的一个小水潭边儿抽烟,阿勇拿胳膊肘碰了碰兵说,“要是辛迪知道咱们了怎么办?”
兵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她已经知道了。”
阿勇一个打挺坐起来,瞪着兵,半天才吐出一句,“她……她怎么知道的?有多久了?”
“没多久,哎,烟灰,烟灰掉我身上了!半个多月吧。”
“她跟你说的?”
“没有,她就是不再念叨你了。”
阿勇泄了气躺倒,“你这个无趣的家伙不懂女孩儿的心事就不要瞎猜还吓我。”
兵笑笑,“没,是真的。她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她知道的。感觉,不是你们这种爱看书的人才有感觉这回事,我们毕竟是兄妹。”
兵不常说这种绕口令一样的话,阿勇愣了一会,又摸了根烟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我要去跟她谈谈吗?”
兵划起火柴,点完烟顺便把阿勇的手握在里面,轻轻地说,“不用,她自己会想通”又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我本来也觉得我妹妹眼光不怎么样,你这种外表优柔里面又倔又别扭的家伙,还是交给我吧。”
兵原来叫城樾,父亲死后,他也当了兵,大家就渐渐不再叫他本来的名字。其实兵的父亲虽然是在战场上死去的,但完全是出于一场意外,送罐头的司机喝了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他。
死于意外的好人总是让人感到一瞬间的尴尬,不知对他的记忆是偏向意外还是偏向他生前的善良。还好,兵的父亲有一身过硬的本事,虽然在他生前没能轮到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好在学校里留下了完美记录,这在死后避免了人们的一道难题。大家默契地决定这是个在战场上失去了生命的兵,而不是一个渎职事件的受害者。于是“兵”成了一个称号,留给了他的儿子去继承。
人们都叫他兵,辛迪叫他哥哥,只有阿勇叫他本来的名字,叫他樾,当然,是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
阿勇以前也不叫阿勇,父亲给他的名字叫星。发现父亲走了的那个早上,他看着窗外对兵说,“你看,起沙尘了。每次起沙尘的时候母亲和娜娜都很害怕,其实我也有点,现在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了,得有一个人什么都不怕,那么我以后就叫阿勇吧。”
其实城樾变成兵的时候,早就没有战场可去了,两个国家的大人物时不时地在谈判桌上较劲,年轻的哨兵们隔着几十米在边境线两边抽烟胡扯。现在招进军校的人,干得不过是猎人的活儿,一百多个精力用不完的年轻人关在一起,白天鸡飞狗跳,晚上鬼哭狼嚎。
为了这个,两人当时大吵一架。
“樾,现在的兵不像你父亲那时候了,你真觉得去做兔子夹,剥兔子皮,还闻兔子尿就是纪念了他?军官又如何,空罐头最优秀的军官也不过是不那么粗鲁罢了。你父亲想让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而不是...... ”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还是你不希望我喜欢罢了?”兵少见地打断他,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把弹弓。
沉默良久,阿勇慢慢地说,“我怎么想不重要,樾,但你真心也好,骗自己也好,有没有答案,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几年以后,兵听到同样的语气时想起这个晚上,原来这是阿勇第一次心灰意冷。
虽然当时参不透这层意义,兵也感到在这句话留下来的空白里太不舒服,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阿勇,“别这么说”他柔声道,“我真有事要你帮忙。”
一如既往,阿勇的背在他怀抱里一会儿就软下来,顺从地被兵转过来,“你不守约定,说好了只在冷战半天以上的时候这样抱我,或者,我失控的时候。”
“等不及了,我失控了”兵喃喃说完,吻住了阿勇的嘴。
入军校要念誓词,一段传统的,一段自己写的。兵的誓词是阿勇给他改的,阿勇还在生他的气,但还是把改好的誓词提前放在了他家门垫下面。
阿勇明白,兵只是希望人生最重要的文字中有他的印迹。
没进学校的时候,兵就是个好猎人了。同龄的男孩子们胡乱惊动兔子讨姑娘一笑时,他已经在默默挑战不被目标察觉的最近距离;一群人咋咋呼呼围追母鹿时,他正在独自改进陷阱的结构。阿勇一边为他计时,一边釆点蒿草,在回家之前,他们要烧一点这种带药味的草来熏掉头发上动物的腥味。
两人的脸庞在淡淡的烟雾后面有一点模糊,烟雾随风一动,他们就像忽然被拉远了一下似的。他们有一点享受这种微妙的氛围,阿勇会哼几句歌,兵则细细地讲今天的狩猎。
“那只鹿跑了,不是我挖的不够深,爷爷的笔记上画的比这个还浅一尺,壁上没有借力点,它们就跳不出来。”
“我父亲第一次打兔子是十三岁,是真正的野兔,半个人长,带牙的那种,不是送女孩儿的珍珠兔。”
兵觉得,自己的身份是被父亲留下的记忆和祖父的功绩共同打造出来的(祖父真的倒在了和对方的交锋中,不过正因为那是一个惨烈的时期,彼时的牺牲却没有被记得那么牢),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这种塑造就已经完成了。即使他有意培养些别的兴趣,也始终得不到埋伏和追逐中那样强烈的快感。跑得缺氧而晕眩时,被掩护的蒿草弄得泪水涟涟却一动不敢动时,他感到父亲和祖父的生命正在自己的血管里燃烧着,帮助心脏泵出超负荷的血液,他们粗鲁低沉的声音在脑海里提醒自己镇静,这一刻他有三个人的力量和智慧。
寂静的狂喜,炸裂的力量,危险的速度,狡猾的经验。这一刻他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拉出这种命运了,这尽头是幻灭的命运。
而阿勇,阿勇是一道意外的光亮。
阿勇热情又果断,跟他以前打过交道的姑娘都不一样,更和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不一样。她们都沉默隐忍,是享受孤独的男人最好的伴侣。兵既享受着宿命的角色,又隐隐渴望对这种孤独的反叛,让阿勇进入自己的生命就像是对命运发起的革命,他不知道这段插曲会将他引向何处,在他看来,这种不确定给两人的羁绊涂上了一层共赴深渊的色彩。
很久以后,他才看清,阿勇才是那个最幻灭的人。他笃信一切人事的结局都是失去。站在告别的路口,他对兵说,“概率在个体身上没有意义,熟透的苹果可能早被蛀空,追逐驯鹿的鬣狗可能在最后一刻踏入陷阱,没有什么是能够确定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用此刻的感受去交换。”这不可挽救的绝望,才是他热情的源泉。
兵每个礼拜在学校待四天,两个半天在教室,中间三天在森林。每个周末回来,就和阿勇去空地打猎,到大家聚会的广场上喝酒,看其他兵和姑娘们跳舞。
兵就着啤酒给阿勇讲着,“学校里的钟不负责报时,只在礼拜二中午响一次,钟一响猎狗就进森林给自己开饭,要是哪个兵没在狗咬下第一口之前,带着吃的和能烧的树枝,或是随便什么能把食物弄熟的东西回来,这一天就别再想有一口吃的了。”
“一天只有一次进入森林的机会,学校里从来不囤积食物,据说这不近人情的规定是为了让他们牢记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搞到吃的,决定下一顿什么时候吃的也往往不是自己。”
“一礼拜只敲一次钟的原因是,在森林里,三天之内的天数没有意义,活过一天并不等于生存下来,人会在十二个小时或二十个小时后感到极限的疲累,这时更大的动物却刚刚开始饥饿,想要生存就必须坚持更长的时间,保持清醒和敏捷,能走能跑,撑不到三天以上,就等于没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