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已经放下了颜料,笔也慢了下来直到只是轻微抖动。我脱下发黄的牛仔布帽子和黑棕难分的假大胡子。“你还是真的越来越写实嘛,那个帽子从天蓝色发酵成泛黄的湖蓝,这个胡子掉色就要比我的浅了,你都画进去了。”他微笑的说到。
“历史上很多的画家都是等到死后才出名的,你会是吗?”我笑着说。“如果是这样,我这些画就值钱了,你最好全部都帮我画押上去了。”这一张他没有。“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好像是帽子和胡子虚拟出来的第三个人在说话,不知道是对谁说。他打开了水,可能听不见了。
“下一次是倒数第几次?永远会有多远?”“莫耐莫耐,就是不要等待的意思。”他把颜料倒掉,在水槽中汇聚成七色。最后一刻才能彼此相遇,是悲伤还是希望。
第一次见他是二年级。听说他抓周的时候抓到了一支笔,爷爷认为这孩子以后肯定是用笔讨生活的(后来确是应验了)。作家吧,总要有一手好字吧,所以,经过小学一年的适应,理所当然地,被送到这个硬笔书法班。
“我叫莫耐,莫言的莫,耐心的耐。”虽然因为怕生而加快了语速,但还是可以毫不费劲地领略到这个名字的书香。时至今日我仍然会羡慕其他人有各种诗意的名字。
人如其名,他不爱说话,总是微笑、耐心地听你说完想要说的,但从来不跟风吐槽,也没有多少自己的观点。书写能带给我宁静,当然,同为八岁的他也拥有。只是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每当紧张焦虑来临之际(后来多在众人注视的场合),总会低声“莫耐莫耐,莫言的莫,耐心的耐。”
我想我们最大的相同点仅限于此,经过一年的小学生活,我也被送到这些兴趣班的海洋当中。不过我对书写,一直有着兴趣,以至于我后来的工作就是书法老师。
另一件是,我们来自同一所小学,一个阳光并不算明媚的下午,一个蝉鸣唤醒大地并深入梦境的午后,我们成了朋友。
他其实并不热衷于一笔一划写字,我写完一页接一页的临摹字帖时,发现他字帖上的笔划总会变成一片树叶、一只蝉、一片云......窗外能看到的景物,都会取代字帖上写字的的位置,变成一个原创的,不受约束但线条并不算柔顺的别扭的风景。
我甚至曾经怀疑并相信,他肯定是有报了画画的班。不过画的并不好看,至少对于八岁的我来说。就如两只手都不喜欢写字,他竟两只手都可以作画。
两年后的现场书法比赛上,我才一惊发现,他的两只手都在抖。是怎么个抖法呢,我模仿不来,是那种画不出一条顺滑的长线的那种抖。当然,此时此刻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兼顾他,直到老师过来把他的田字格纸收起来。不仅是我,大概全场都注意到他了。画的是一个一个长头发女生的后背,大概是坐在他前左方的那个吧,我想。在他默默起身出去之前,我早已回到自己的田字格上了。
当年我们也会看动画,看漫画,电视剧。我想即使早更人事,在十岁,四年级这个年纪,都不会太清楚剧情反转,奇迹发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我们最喜闻乐见的就是角色负伤修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地王者归来,被我们称之为英雄。
但在我们的脑细胞还不足以弄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时候,莫耐与我竟已同站在领奖台上。他居然获得了绘画二等奖,而我仅仅是硬笔书法的三等奖。这是我们第一次合照,也是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相框,他没笑,我也没。
等到高中。他说老师告诉他了,那算是印象流派风格。我很惊讶,更加惊讶于他早年用钢笔作出油画的感觉。钢笔作油画,你是怎么做到的?嗯,唯一合理的应该是,他从高中就开始主修油画,就是那种印象派风格的油画,没有清晰细长的轮廓线,如他一般朦胧。加之他的情况,我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另一扇窗吧,大概就是这样。
这时候的他,经常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当然,我觉得这才是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萨尼斯,我们知道了那么多死后才出名的艺术家,我们也会是这样吗?”对,我叫做萨尼斯·侯普,一名想活着出名的书法艺术家,我笑。“你的灵魂足够深刻时,当你离开世界,这个世界就会稀罕你。”我严肃脸“你是想死了吧?可你还没有机会,可能上帝觉得你的作品还不够。”我看着他笑。“不够多?还是不够好?”他开始“莫耐莫耐,莫言的莫,耐心的耐。”“我可不敢行使上帝的权力。”我望向天花板。
毕业旅行,早已忘记名字的小镇,缓缓的流水,温暖的冬日,就连鸽子也变得如此的慵懒,化作一群双脚爬行动物。我带上帽子出门,一个黑咖啡色的大胡子,就像一个地道的当地人,至少看起来。我们在桥上画像,好一派专业的派头,以致路人也专门驻足,一时间彷如时光老人忘了在我们身上施法。却在我脸上留下了积年累月才有的被风凌乱的大胡子。
他对于我的角色扮演很满意,看得出来,以致于他主动邀请路人充当他的模特,作画。这一刻钟,可能他的感受会类似我刚才。是这个人长得不好看,还是因为太没有特点,还是什么原因,停顿的空间好像只有他自己在摇头。耳边仿佛听见风中,“我叫莫耐,莫言的莫,耐心的耐。”轮廓分明的路人朋友似乎并不欣赏他的作品。这是第二次,他“艺术家是不是要等到离去后才会被欣赏?”我看着星空,很满很多,到底哪个是北斗星呢?
十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因为一种遗传病导致的手抖,但很快又忘了。
大学,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一个学习现实主义流派的女生。为了自己跟她有共同的话题,他开始努力学习她的流派。热恋、平淡,他一直陪姑娘听课,画作,却良久未见他的现实主义作品。也许,他作不出线条感,作不出轮廓线,作不出这样骄阳的夏天蓝天白云红日的强烈对比度。
当然,还会说及他那若有若无的病。我能想象他如问我般去问姑娘问题。也能想象姑娘好几次回答之后,对他不加修饰的辞藻感到不解或者愤怒。我也会想,到底到了哪个阶段我才会对她说出这些,而不是一开始,而不是单刀直入。
“他们都说这是印象流派的风格。直接由点到面的写实,中间留以给看客想象的空间。”
这天是我成为实习老师的日子,那支他肯定煞费思量买来却熟悉的钢笔。我说:“你以前也是用这个?是吗?”这不是一个问句,但他的声音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就是谁在问我。桌子在轻轻地抖动,我在哪里感受过这种抖动。“我准备出发了。”他续上了这种回响。“是吗?这应该是回归才对。”我努力营造一种同样的颤动。但我放弃了,拿出了那顶帽子和大胡子。
又是一个相似的夏天,跟上一个相似,跟上上个都相似。
“用这个笔帮我再画一张吧。”我收回了那个“怎么样”。他没回话,我已经整理坐好。“你已经留了胡子了,就不要带那个了。”他说。“不,我想戴,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不知道这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他说。“也对,再来都该掉色,失真了。”他笑了,竟然。“可能早就掉色了。”我不动了。
他开始抖动不自然的笔尖。黑白的纸上浮现的是一顶掉色的帽子和失真的假胡子。努力去看,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顶帽子渗透过岁月而泛的黄。确实我看到的轮廓最分明的他的画。
“我准备先。。。”我把水开到最大,始终在室内回响,我肆意地破坏着流水该有的节奏,就像作完画的是我。在他第一次跟我提及他的计划,他接下来要过的生活的时候。
“累了你就回来。”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已经没关系,转身已经只剩下我和黑白的我对视了,“莫耐,不要等待。”和上面的字。
“活着的画家和出名的画家都是活着的画家吧。”想想,我这胡子也该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