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还是金宝第二天揭开的。“那是几块棺材板,我爸开始一看就说是,后来他还在一块板上发现了棺材钉,我爸还说了,应该是山头尖上一座老坟被冲跨了”。我们四人听了,再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心中的懊恼和恐怖交织着、久久回荡着。
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听谁说自家的祖坟被冲了,老人们说是座无主之茔。我们厚西村长特地选了个日子,安排人把那几块木板给烧了,同时放了鞭炮、烧了不少的纸钱。
仲春的溪水温柔地流淌着,像邻家少女般一路款款走来,经过细细小小的鹅卵石、沙砾重重过滤,无比清澈、透亮。可一旦遇到凸起的大鹅卵石挽留它,它不会领情的,使出小性子,围绕着石块冲击成扇形的白浪花。
一些不知名的水草被溪流包围着、抚弄着。它们在有韵律地摆动,碧蓝天空下,在吐露着欢快与活泼的气息,极像中秋节时,金宝四叔表演的霹雳舞动作,潇洒飘逸。
谁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时的小溪深情地滋润着两边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生物,阳光普照,这里散发着勃勃生机。
溪水边的松树稀稀拉拉分布着,可能是甘愿作配角的缘故。地上到处是大小不同青的、黄的、黄白相间的石块,一个挨着一个,有的还一叠着一个。
就在石块之间空档、哪怕缝隙间,都矗立着一根根又肥又嫩形状特别的绿茎,一大片就像已列队完毕即将攻城的大军。溪边主角——蕨菜隆重出场了。其实茂密的松林里也有,但是没有这里的长得好。
相对找蘑菇来说,蕨菜的可视性、可得性要好很多。感觉它们都是从石头缝里冲杀出来的,又甘心情愿的落入我们手中,绿茎上的白色小绒毛轻擦着手心,感觉痒酥酥的。
一个多小时的快速收割,我们就能满载而归了。
山头尖虽然没有白龙爪那么偏僻,但是出产两大美味的这里也还是有几座散落着的坟,我们在回家的路上也还是会常常遇到。
其中一座孤坟,坟包不大,上面长满了茅草、刺荆棘和杂树。没有墓碑,坟尾栽了五棵四季常青的万年青。在附近几棵高大松树的掩映下,即使是烈日当空,也觉得凉风嗖嗖,晦暗得让人心悸。
每次经过,即使一直偏着头不看这座坟,假想这里根本就没有坟。可是,这座坟的清晰形象会无法摆脱似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直到被别的事打断才会突然离去。爸妈不知道我内心短暂的沉重和折磨,我也不会跟他们包括伙伴们说我内心的恐惧。
可以说,里面埋葬的人,是我整个小学时代噩梦的主角!
还是要从四岁,我记事那年的冬天说起。我家门口有个水塘,水塘中间是一道土埂,土埂上是我爸开的菜畦。土埂并没有完全连在一起把塘分开两半,中间有道一米多的缺口,按了木头水闸。木闸是为了调节水流,方便养鱼。
我爸是闲不住的。这年冬天,把养好的成品鱼打捞上来,剩下的小鱼养在塘底早就挖好的水窖里,期盼它们来年快长。我爸开始清淤,每天砸铁回来就继续干。
塘对面有户人家,是孤儿寡母。说是孤儿,他比我爸年纪还大,我要喊他大伯。他一生未娶亲,平时以做杂工养活自己和老母。而他的母亲,我喊三奶奶。
三奶奶是很传统的人,平时话极少,记忆中我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因为,我怕她。
她的形象让我不敢靠近。瘦瘦小小的,估计一米五的样子。头罩漆黑色民国时的包头布,中间镶了一块氧化得已发灰黑色的银髽。满脸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皮肤暗沉暗沉的,毫无生机感。
深黑色泛旧的裤褂,小腿上的裤管都是褶皱。天天围着一条黑色的古老围裙,镶着黑边绣着一朵不知名的黑花,小脚常年穿着一双袖珍的黑棉布鞋。平时手杵着一根磨得黝亮有年岁的灰黑拐杖。一身黑!
关键是她的一双眼睛很小,眼珠发黄,眼白是浑浊的,眼圈又大又黑,远看就像没有眼睛。
我最怕碰到她了。其实她对小孩还是很喜欢的,有糖自己不吃给人家小孩吃。有次,我妈带着我路过她家门口,她慢条斯理的跟我妈打了声招呼就没话了,只是手里一边展现着一颗糖,一边挪着细细弯弯的双腿慢慢移过来要给我。
我妈让我喊她三奶奶并向她道谢。糖的诱惑和对她的恐惧让我内心矛盾挣扎。最后,我眯着眼不愿直视她,手抅了几次才把那颗糖拿到。
靠她家那面的塘埂是一段高坎子,坎子上还有一棵野生的高大栎树。那天,淤泥还在清理,我爸还没回来。我坐在门口,无所事事。
三奶奶慢慢出现在我远处的视线。她一步一挪地走着,胳膊上还挎着小竹篮。走到栎树,她在树上靠了一下。
突然,拐杖头朝上扔向了空中,她摔倒了!从高坎上直直地栽到塘里的淤泥中,像一只黑猫蜷在一处,一动不动。栎树上的鸟吓得不知所措,扑闪着翅膀飞去了村中央。
此时,三奶奶家邻居,也就是刚子妈,大喊救命。我爸高大的身影猛的出现了。他鞋都没脱,一腿扎进了烂泥,以极快的速度跨到三奶奶身边,轻轻地把她瘦弱又软嗒嗒的身子背了起来。
此前,我没见过死人,也不知道什么为死。可是,我那一刻就觉得三奶奶已经死了,仿佛看到黑色的死气从她头上那黝黑的包头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从脚下腾腾冉起,直冲发尖。
“爸,放下她,她死了,她是死人啊,”我大哭大喊着“爸爸呀,她死啦”……
我爸没受我的任何影响,从容的背着三奶奶去了她家。或许,他内心中是沉重的。
人死了,就要安葬,安葬就有葬礼。有哭声、鞭炮声、人群的嘈杂声。那几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三奶奶家门口、刚子家里,过了好久我都不敢去。
可是他们两家门口是村子的主干道,去开在厚中的小卖部,帮我妈打酱油、买食盐啥的总要路过。厚东也有个小卖部,商品更丰富。那时,我一直在想,为啥厚西没有小卖部。直到上学上到初二,刚子妈开了个小卖部。
白天都害怕,更别说夜晚。有时天黑时,我妈也会着急忙慌命令我去采购,我就像马上要被押送法场一样,万般不愿。来回都要经过三奶奶家的门口,我都觉得一身惨黑色的她,快要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酒壮怂人胆。我是怂人,但是可惜未到能喝酒的年纪。自己想办法:快速奔跑加大声唱歌。啥都唱,只要大声就行。唱歌、跑步没有惊起一滩鸥鹭,倒是引得几条土狗狂吠不止。
明明是破锣嗓子,不要钱但肯定要命的那种。刚子妈却说:小木会唱很多歌嘛,唱得好!教教我们家刚子,他就像头闷驴。
现实中,我还能跑、还能唱。在睡梦中,恐惧感和无力感就会放大很多倍了。我经常会梦到以三奶奶为主角的两个场景。
在阳光明媚的早晨,跟着同班三十多个同学一起开开心心的春游。条件好点了,大家手提着一些小零食,有说有笑,蹦蹦跳跳。男同学生龙活虎,女同学面若桃花。
很快大家来到一个幽深但特别明亮宽敞的隧道,里面有花有草、有虫有鸟,还有人卖糖葫芦、卖水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们走着走着,感觉越来越暗。我还疑惑着,身边同学倒是从容淡定,脸上还挂着笑。
我不经意的抬头,怎么面前冷不丁地出现一座坟墓。五棵妖娆的万年青,像在站岗的士兵,庄严肃穆。慢慢的、越来越清晰了,这不是三奶奶的坟吗?!
细碎的脚步声和拐杖声从墓里传了出来,心中猛的一紧。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同学们的影子,山洞也没了,周围都是黑夜中依稀能辨别出的高大松树,冷风袭来,汹涌的松涛声如鬼哭狼嚎,听起来粘粘乎乎的。
慢慢的,我看到拐杖头露了一截来,快着地又没着地。在漆黑色包头布的笼罩下,那张充满皱纹、毫无表情,熟悉又陌生的脸也从坟后半露出来。
此时,我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另一个场景就是,在一个阴雨霏霏、雾霭沉沉的山谷中,我要从一个架在两座高山间的独木桥上走过。
走着走着,独木桥的那一端,像三奶奶一样没有眼睛一身黑的老太婆也从头到脚慢慢出现在我陡然惊恐的视线中,如同电影中由上到下的慢镜头在缓缓推放着,浑身颤抖、步步惊心。
此时除了从独木桥上跳下千丈悬崖,剩下就只能选择在桥上和她遭遇了!
每次都是梦中惊醒,哪怕冬天也是一身冷汗。我妈知道后,让我晚上睡觉时,把鞋头方向朝外放整齐,可能心理作用,确实有些效果,这个放鞋的好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
后来,我妈还带着去镇边村子那家老中医看了两回,喝了一些中药。其实,长大了就好很多了。
三奶奶和那两个小时候经常重现的梦所带来的恐惧,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上的一根刺扎在我的心房,我一直没能也不愿拔出来。这件事让我记事时开始,对死亡就有了朦胧的直观认识。但是,人生的经历和际遇让我成了一个晚熟的人。
在为几两碎银奔波惆怅中,有时不得不停下脚步,胡思乱想一下人活着的意义。虽然我已年过不惑,但是反而觉得疑惑更多。如何找到来到人世走一遭的意义?如何向死而生?
佛陀认为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是成佛的关键一步。
不经意间,我通过三十多年时间的磨砺,已慢慢的将这根槐树刺的刺尖磨圆。而后半生,我希望用思考和行动,用对生活的爱将它溶解、内化为心,成为我奔赴下一旅程的动力源。
就像歌里唱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我们双手提着沉沉的战利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妈一般都是淡定地接过新鲜食材,开始挑拣清理。我呢,一定会跑到厨房大水缸边,一手抬起木制的缸盖,一手攥紧服役多年的葫芦瓢,连灌两大瓢井水进肚子。
沁凉甘甜,满足得连打几个饱嗝。脑子里会闪现武松、鲁智深的豪迈形象,他们大口喝酒时是不是也跟我一样透心的爽。
我妈做菜就像她种花,认真精细还挺注意卫生。每次她做饭都会用红头巾把自己的头发仔细地包紧,保证不露出一丝头发。土坯厨房的碗柜一直保持着清新原木状态,碗筷干净整齐地摆放在一起,隔几天还会用大锅煮煮消毒。
所以,经过漫长煎熬和等待,我妈锅铲的捯饬声终于停歇了。蒜泥凉拌蕨菜和五花肉烧菌子,带着厨房的烟火气,由两个蓝边白底的搪瓷盆保驾护航上了桌,并置于显要位置,就像某奖上即将接受颁奖的最佳男女主角。
有山珍在的季节,我爸也尽量不错过,中午常回来吃饭。不像以往,现在从镇上返回单趟也就二十多分钟吧,因为他开始拥有了自己人生第一部车——一辆崭新的大永久。
“小木,不错啊,”他一边用肥皂洗去陷在手纹里的细小铁屑,一边说:“爸爸小时候也很喜欢上山采,好像你比爸爸厉害嘛”。
听着他的肯定,我开始像气球一样在膨胀,脑海里有时会想起疼爱我、传授我秘籍的婶婶。我妈这时也会满怀期许、难得的微笑看着我。
我开始不好意思了,只能迅速夹些蕨菜和菌子,把头埋进蓝边大海碗里慢慢开动起来。
嘴里吧唧吧唧,略带自豪地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却在万马奔腾。这里套用一下许巍的歌词:筷子跳舞,心也在飞舞。
此时,如同被授了虎符即将出征的古代上将军,我假装面似平湖,心却澎湃:爸、妈,菌子、蕨菜是好。可过一段时间,水里的美味上市,你们就等着瞧好吧,我要让你们天天换着花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