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前两天,表哥一家来我家玩,表侄赵峰拎着一个蛇皮袋先上楼,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只体形硕大的憨鸭。家里没地方养鸭,老伴连忙去烧开水,吩咐我把憨鸭宰了。
打从我记事起,家里宰鸡杀鸭这类血腥的活儿,都是由男人承担的。有一次家里来了客,我父亲宰杀了一只雄鸡,具体细节记不得了,只记得雄鸡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昂首阔步绕着天井走了几圈,地上血迹斑斑。当时也许样板戏看多了,我突然觉得,如果再配上锣鼓京胡的腔板节奏,这只雄鸡特别像是在敌兵重重围困之下的孤胆英雄,在舞台上惊艳的最后亮相!此前我从未宰过鸭,只是宰过几只鸡。其实就在一个星期前,我还宰过一只鸡,那天是妻侄帮着扯鸡腿,我专门叫来女婿在一旁观摩宰鸡现场,我可不希望让屠宰活儿由男人担当的家风在女婿这里中断。那天我有点大意了,光记得讲解宰鸡要领了,在放血的过程中,鸡挣脱了一只翅膀,扑腾着扇得墙面地面满是血点。今天决不能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低级错误了。
我熟练地取碗,碗里放些冷水,洒一小撮盐,还特地找来磨刀石,霍霍地磨刀。我犹豫着要不要换上旧睡衣,身上的棉睡衣才穿几天,最终嫌麻烦,懒得换了。我到卫生间把鸭子从袋里取出来。鸭的双脚上绑着一根布条,一对黑亮的小眼睛,显得温顺而安静。我决定按照宰鸡的程序来宰鸭,第一步,左手把着憨鸭的双翅;第二步,腾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鸭脖子,喔嗬,好长的脖子!大大超出我的所有经验;第三步,用右手扯鸭脖子上的毛,露出下刀的地方。有点扯不动,加点力,扯下了几根毛;第四步,切割鸭脖子。我做了几下深呼吸,一边念着当年我爸念过的“早死早托身,来世变成人”的安慰鸡鸭的话,一边果断地在憨鸭脖子皮上划拉开一道口子,然后放下刀,右手攥着鸭头放在碗的上方,血呈一条细线流到碗里。鸭也不怎么挣扎,嗬,原来杀鸭比杀鸡容易呀,先前担心憨鸭垂死挣扎,右手使劲过大,都快抽筋了。我暗笑自己之前的如临大敌,神情凝重,缺乏一种宰鸭如同拍碎一只夜蚊子的潇洒姿态。我怜悯地看着憨鸭两粒有神的黑眼,心里说,最后看一眼你生活过的世界吧。血流由线变成点,我把鸭脖子塞到翅膀的下面,再把憨鸭头朝下放到一个锑桶里。到龙头下洗去手上的血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最后检视一遍宰鸭过程,程序执行无误,结果堪称完美。
赵峰很内行地建议说,去鸭毛之前最好在鸭身上淋点冷水,鸭毛更容易除掉。于是往鸭身上浇了几瓢冷水,就在这时,憨鸭动了一下,我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我说,鸭是喜水的动物,你浇那么多水,鸭不就活过来了吗?然后开水来了,老伴提着电热水壶往憨鸭身上淋开水,突然,憨鸭的长脖子从翅膀下面转了出来,高高地昂着,使劲扑腾着身子,锑桶便斜倒下来,桶里的水也流了出来。老伴夺门而出,差点扔掉了手上的电热水壶。憨鸭双翅有力地扇动着,热水和着血水在卫生间里飞溅,我顾忌着身上的新睡衣,不敢上前冲,好在有赵峰挺身而出,把憨鸭死死地按倒在地上。憨鸭脚上的布条还没有散开,否则勇敢如赵峰者恐怕也要大费力气才能制服憨鸭了。
赵峰惊魂甫定,又建议道,憨鸭的气管恐怕没有割破,还得补一下刀。赵峰把鸭脖子伤口掰开,我提着刀战战兢兢地上前,定睛一看,圆圆地白色气管果然完好无损。我暗骂自己糊涂,然后对准气管推拉了几下,憨鸭的腿用力蹬踹着,渐渐安静下来,只是两粒黑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令人胆寒。赵峰用手指在鸭的眼皮上摩挲了几下,说,鸭呀,你闭上眼睛吧。我估计赵峰也害怕了,因为他的手在有些颤抖。
直到这时,几个人才缓过劲,开始打趣对方的狼狈,仿佛自己才是刚才那个最沉着冷静的人。老伴又提了一壶开水来了,我觉得憨鸭的暴乱已经彻底平定,是时候引退在一边让他们表现表现了。我一身轻松地站在人群外边,先是听到老伴往憨鸭身上淋开水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咚咚咚撞击桶壁的声音,然后又是急促的喊声:“快用板凳压住它”,“用盆子摁住它”,场面一片混乱。我正待上前一探究竟,只听一声欢呼:终于wo(湘西北方言,“烫”的意思)死它了!
�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