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内,春初入世,绿柳朦胧,湖边翠草丛生,淡花生烟。街道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一片繁华景象。前人有诗赞曰:“萧娘脸薄难胜泪,柳叶眉长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扬州府自古处于交通要塞,乃长江与京杭运河交汇之处,所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唐代更甚有“扬一益二”之美誉。这扬州前后几百年,朝代几经易改,繁华却无关朝政。自打这隋炀帝为下江南之利开凿了京杭大运河后,扬州籍漕运之利,一日胜比一日,可谓是金银聚集之地,富贾遍布之乡。到了明朝,徽商入扬,一时之间,盐商遍布扬州府内,各大盐商巨头可谓是富甲天下,称霸一方。到了清朝,这扬州盐商更被朝廷称为“取不完的金袋子”,皇帝南巡,这各项操办,则是盐商出资,奢靡豪华之景象,非文字可以铺陈。从这其中,也可以看出这盐商之实力斐然。
清乾隆四十年,这扬州府内有八大盐商,其中以黄匡全实力最为雄厚,乃扬州盐商之总商之首。另外七位之中,唐翀德次之,鲍仲鲲居三,再次之则为马世成与马世虎两位兄弟。再末之四位,则相安无事,惟遵此四巨商之行为意愿。黄唐之争,已近百年。这两大家族纷争始末,也是这扬州盐商之兴衰历程。盐糖之利,无兴衰之说,只是势力暗潮涌动,据争不让之表征。一山容不得二虎,这朝廷设总商一职,大有总政扬州盐务,头首一地势力之用意。政令之从事,为明则为皇朝御令,不能不遵,也不敢不遵。为暗则地方事务错综混乱,势力纷争杂糅难理,皇法也有地方执行上的特例。这黄匡全虽为扬州盐商总商,可至他这代,至今无子嗣。按盐商内部之律法,若后继无男丁,这盐商总商之位,则需另易他人。黄匡全已年过不惑,对夫人又是实打实,一对一的忠贞,誓言不作他室。黄商之妻,乃上一任扬州巡抚之千金。自岳父过世之后,黄商对妻子李氏更是恩爱有加,李氏多次提起纳妾之事,只被黄匡全回绝。三番两次,李氏只得摇头叹气,也是无法。
眼看黄匡全无子嗣之事已然确凿,唐翀德自然是兴势冲冲。这盐商总商之首之位,总算轮到唐家来做。论及此时实力与实力,唐翀德不输黄匡全。唐家所拥有的引岸,早已不少于黄家。扬州府境内,这年终归账之时,连续三年,唐翀德的盈利已居扬州盐商之首。这个中滋味,也只有黄唐二家明晓其中之实味。黄家上溯三代,曾为朝廷二品大官。到了黄匡全的父亲,屡试不中,但又无心为官,却有为商的好头脑。仗着黄匡全祖父在官场中笼络的势力和黄家富甲一方的资产,黄匡全的父亲可谓是官场商场两头通吃,又喜好慈善,结交文人雅士,一时之间,扬州首富,扬州首善之美名歌颂传扬。这结交的文人雅士也是赋词比兴,纷诵传扬甚至于传到皇帝耳边,御笔赐封牌匾“儒商上至”。黄氏家族,鼎盛一时,羡煞世人。
到了黄匡全,家族之内,唯其一人为丁男,其父对其疼爱有加,并决心将这家族富兴之势,世辈积攒之资延续世代以至万代,从小便令扬州府内最负盛名的先生郑一山教书识字,通识贤达文章,认知万物世道。晚上入寝时则与儿子黄匡全同处一室,教他从商之道,叙述家族之史,同枕安眠,共计长远。黄匡全自小聪颖有加,为人全无富家子弟的飞扬跋扈之姿,全得父亲之沉稳内敛,又有祖父的豪迈威武,在扬州府内是尽人皆知,一时明星人物,加之其父喜好慈善,广济人弱,全城上下,无不尊崇黄家,其盐商之首之地位,则是更加稳固。这盐商群体内,也一时无话语纷纭。街边童稚之间,盛传的顺口溜中就有“扬州城,黄家地。千两金,不留意。万两金,不留意。”
按说黄家这番势力,到了黄匡全这一代,可谓是黄氏家族之中兴之时,对于无子嗣一事儿,这黄老爷应该比其他人更着急才是。父亲年过五十,即驾鹤西去,黄匡全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即继任总商一职。这其余的七大总商,不少还是年过半百的老江湖,黄匡全周游其中,竟无一点儿另类。诸事得体,大局得当。黄匡全继任不久,扬州府内就由对黄匡全父亲的早逝感到的哀婉,转为对这位翩翩公子的钦慕与爱怜。这上一任扬州巡抚姓李,名令。也正是看中了黄匡全能力超群,年轻有为,下车伊始,就慕名邀约黄匡全府上一聚,既为熟络,亦在心里早已为家中千金找定了女婿。黄匡全少年时已有婚约,只可惜其女命运不济,生着了伤寒,未及婚约到时,即一命呜呼了。这黄匡全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早早地操心起儿子的婚事,一为终生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二为希望有生之年看得到孙子的降世。这两个心愿都为能完成,抱憾而终。黄匡全的父亲为一地之首善,命数却未能圆满,扬州府内的百姓也是众说纷纭。其中一言即说这黄匡全的父亲黄伯仁早年间做过阴暗之事,大意即为科举之时,色心大起,强暴良家妇女,杀害了一家四口之类云云。因有此孽怨,其年长之后为善事颇多,可一家四口化身厉鬼,并不原谅这黄伯仁,于是周旋多年,终于带去了黄伯仁的性命。此言一起,众人传唱。传到黄匡全这儿,黄匡全满目泪水,凝视北方良久。世态人心,严寒冰冷,最过也莫不过如此。其父一生为善,到头来却在这些谣传中不得瞑目,黄匡全的心境,可谓是丧父之痛,又感世道人心之恶毒难测。丧父三月,身材即消瘦不止,体重也减了近二十斤。精瘦之下,精神并未颓靡,意志也无消减。只是秉承其父遗志,继续为善,且励精图治,总揽盐商之事,呼应朝廷政令。不过此事对黄匡全打击之大,已非常人所能够料想。其并不在意子嗣之事,也与此番遭遇直接相关。这人生在世,只需为好现世的种种,这名声等等浮云,聚也容易,散也轻易,何必为此事操劳违心。黄家的财富黄匡全看得明白,早已不是个人之私产。这乾隆皇帝修个园子,办个寿宴,征兵之资费,只要户部尚书一声使唤,还不得乖乖地上缴银两?皇权之下无子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何谈操心后代之生计呢?
可这唐翀德却无半分这样的料想,被黄家压制已近百年。黄伯仁去世后,即使不知是不是谣传,这黄家的名声也已经臭了一半。黄匡全年过不惑,至今也无子嗣。唐翀德上位之心思,早已显露无遗。而当年与黄伯仁交好的文人里,只有一位站出来为黄伯仁说话。这文人姓韩,单字一个翼,字鹏文,号居剑渴冰。名字有武将之风,实则为彻头彻尾的一个行吟浪子。街头听得有人议论黄伯仁,他即破口大骂,全无半点文人姿态,且认定之后,半夜于白纸上撰写对联,贴于白昼时辱骂黄伯仁的居户门前。其中有一联道:上联:肝脾肺肾,下联:眉耳鼻口。横批为:自得其乐。第二天这家居户外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且大笑不止。韩翼这是骂这户人家缺心少眼,而自得其乐。经由这一闹,韩翼被称作“韩疯子”,这扬州城内,因惧惮这位“韩疯子”,加之议论之中,居心叵测者居多,而黄匡全所为之事,明目之人皆可看出黄家之德行,因此一来二去,这谣传与否的事件,也慢慢淡逝了。
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理说这事儿早已平息,而黄匡全也正忙心于修筑庙宇,等候乾隆爷第五次南巡。乾隆爷前四次南巡,总会下榻扬州。而这全程事务之操办,则赖于这八大总商与扬州府内这大大小小的盐商。修筑庙宇,承建塔寺,翻新建设各项等等,为操心之大,也为资费之巨。至于总商之首不首,子嗣之后续是否能有,皆作脑后事,不再在眼前了。这平日里唐翀德是出了名的小气,可这次南巡之操办,却争前恐后,唯恐错过大小巨细。黄匡全看到唐翀德这幅模样,每次回家总要对妻子描绘唐之丑态,大笑不止。其实黄匡全心里哪里不知道,唐翀德倾心于总商之首的位置已久,而他至今无子嗣,当然知道唐翀德这百般献殷勤的用意。一来为展示实力,二来为赢得总商内部的肯定,三来做给乾隆爷看。一举三得,美事一桩。这日妻子又说起纳妾之事,黄匡全照旧打断,妻子恼羞成怒,一百个心思的不理解。黄匡全看妻子模样,上前抚慰,安抚道:“原因有可能又不在你,可能是在于我。这段时间操劳过甚,先不谈这件事情。该有的总会有的,你也别再生我的气了。”李清枝听到后,心里暗暗落泪,说是无怪自己,她心里可不这样想。黄家如果断了后,她以何脸面去见自己的父亲与老爷子。一时想来,五味杂陈,内心又难受难言。
斗转星移,民间议论黄伯仁一事儿大有烟消云散之势,可近日不久,这“韩疯子”无缘由被人杀害,暴死街头。这事儿蹊跷至极,有人便说这谣传之事儿实际为真,“韩疯子”一直与其作对,被人盯上,于是惨遭杀害。这事儿经由这样一说,就变得复杂至极。传到黄匡全这儿时,就变成有人要来报复黄家。李清枝听得此传闻后,一时语塞,双目泪下,捶胸顿足,不知所措。嫁与黄家二十年,尚未添丁一人,而如今风声鹤唳,她怎能不知,定是黄家无子嗣,根基已近全失之势,因此有人为非作歹,居心不良。李清枝暗暗里憎恨自己,全然不知何以解决。黄匡全看得明白,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依然照旧生活,并无半点惊慌。“韩疯子”一生无所依靠,黄匡全承办了韩翼的丧事。了结后事之后,只私下暗自感叹,更无其他事由。至于“韩疯子”为何被杀,缘何被害,黄匡全想不明白,而流言又过多过浮,因此在此事上倒是心思全失,只是怀想老朋友,可惜才华横溢之士之陨生。
正在听得这消息的当天夜里,李清枝上吊寻短见,被仆人发现,救下来后将近奄奄一息。黄匡全听知后放下手中事务,急忙赶到妻子床前,嗔怪妻子为何做出如此愚蠢之事儿,又安排仆人去请扬州城内最好的名医。黄匡全紧紧攥着李清枝的手,双目已然眶满了泪花。李清枝嘴唇颜色全无,双眼微胧,摸着黄匡全的脸,哭了起来,气息微弱地说:“我不死,你不纳妾。你不纳妾,黄家无后,基业就将全部动摇,我做不起这个罪人。”黄匡全埋下了头颅,紧紧攥着夫人的手,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家族到了黄家这种程度,再也不能任性地说天涯海角与只顾自身的言辞。说不要子嗣后代,又怎能是真正的不要子嗣后代呢?说纳妾,黄匡全无半点纳妾之意。如何回应妻子,他一时无言。夫人已经到了寻短见的地步,这发现了一次,不一定就发现得了第二次。若是夫人死命相逼,黄匡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爱妻如命,如今却让妻子差点送了命。这一切让他唏嘘不已。
待到名医请来后,李清枝的嘴唇血色已略有回复。黄匡全赶忙让出位置,请名医就坐,为夫人诊脉。大夫在路上已经得知了事由,看到李清枝面色活泛了不少后,心里的担忧暗自落了下去,平心静气地为李清枝号脉。黄匡全走离床边两步,又折回。反复数次,心里的担忧一直没能落下。大夫号脉之时,眉头微皱,看向踱步的黄匡全。黄匡全赶忙走上前来,大夫继续号脉,接连换了几个位置后,凑近李清枝,端详她的神情,手下并未放开。黄匡全看得紧张,手心里已有汗水,担心妻子因为此事落下了什么毛病,想问又不忍心打扰,只得在一旁静候。过了不久后,名医起身。走至黄匡全近旁,说道:“恭喜老爷,夫人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