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纷杂的单调世界

    不食人间烟火,反倒人憔悴。灯火万家,万家可有何处暖,谁又听得那霏雨潇潇,冷溪汩汩,笛声凄亦幻......

    我们出生在两千年以后,在那个举国沸腾的奥运会前后开始接受新教育。在新世纪的头十五年拼命挤进初中,而在头二十年便水到渠成地出人头地。因此我们生活的十几年里,在我们思维最简单而最容易受骗的年纪,浑身上下无不吸足了科技与未来的的神气。之前的时代里人们常说艰苦奋斗和水滴石穿;到了我们的时间轴上却讲究自律与享乐,努力与方向,阅读与高雅,学习与懂事,流派与鉴赏,孤立与从众,多言与少语,赞同与反对,雄辩与思辨。骗子怀疑好人,好人甘愿被骗。我们被冠以花朵之称谓,生来只因斗艳,死去无非概率。时代鼓励我们炒作手机推文,幻想着科技带给人们的无限便利,于和平期享受肆意挑衅带来的嚼头。时代鼓励我们相信——从佛系和抑郁是两码事,再到创新和过时不可同日而语。

    “过去”的历史每被提起,人们便联想到黑白相机的时代。人们把彩色照片诞生的元年定为历史变迁的写照。于是,离人们最近的事物一定都是彩色的。由此,未来也会五彩纷呈,而不会像是胶卷相片的灰色一样死气沉沉。但除了这点区别,这个时代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内涵。我也并没有刻意渲染千禧年以后的万紫千红。(这样写一定会被当成是疯子)

    谷仅也是生活在这一年代的人。

    他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脱口而出的时候,紫檀木的火苗还在上下无规则地跳动。头皮上根根饱满的黑发被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尽体力向后梳去,好像是在回忆着茉莉。然而就连最清晰的记忆,那些日历本上细心用红色记号笔画出的小符号,在经过某一天失眠的漫长黑夜后,也不能够让他安心了。

    我默默地看完了这段文字,沉默了良久后,继续整理着书架。“明天就要搬家了,现在可容不得多想。” 可除了这句话,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感慨。大概这档子事也无法被感慨出来吧。

    在这个时代里,班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性格怪癖,不大合群。他们的学习成绩不错,内向且不敢说话,就连解手也要追求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往往很友善,但前提是你要恰当地走进他们的内心中,让他们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你。可他们也着实很麻烦,交起朋友来经常挑三拣四。要是说班里没有这样的人,那也不太对劲,仿佛他们就像是汉堡里最不起眼又没有味道的生菜,缺少这种人的班级便会显得不正确不健康。

    谷仅和茉莉便是这样一对,他们从来不和别人泛泛而交,但平时做起事来不能说不友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都是音乐世家:谷仅的表舅是音乐学校的声乐老师,而茉莉的妈妈是交响乐团里的第一小提琴。也许,特别热爱音乐的人,眼睛里都容不得沙子吧。

    我也比较内向,因此和他在高中的时候也没什么交集;我主修文科,他却想学物理。于是在我每天结束读书会后必经的一个书架旁,总是能看到他认真地想着问题。他的桌前一定摆着一本笔记和一套很厚重的教材,且教材一定整齐地摆在右手边。有时候茉莉也来。两个人常常坐在一起。他们无话不谈,经常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不管怎么看来都十分亲密。

    临毕业的那一年,文科生每天要集体朗诵一个小时的主流作品。当时我特别喜欢的先锋派的文并没有纳入考试的范围。尽管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大嚼特嚼许三观卖血记,但那样的话常有人回头对我投来谄媚的一笑,让人觉得别扭。于是作为一个视纪律如鸿毛的人,我悄悄溜出了那间总是让人肚子不舒服的教室。于是我和他见面的机会竟多了起来。

    最近一次碰到谷仅,是在一场颇具艺术价值的齐伯斯坦钢琴演奏会结束以后。我和(当时没结婚还是朋友关系的)仁女士告便后钻进转弯处的一家狭小咖啡店里。他在那里抽着烟,把烟灰弹进喝了一大半的咖啡杯里。我和他主动聊了起来。

    “那个时候本应该是我落榜的,”他掺杂着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一边按照相同的频率摇着头一边笑着。“我特别不喜欢考试,平时看的物理书只不过是用来维持思考习惯的特殊手段。那时候的我特别挺羡慕茉莉;她总是像猜对出题人心思一般能在各种测验中夺取高分。“ 谷仅想了一会后说,”我们本想考进同一所顶尖大学,谁能料到高考的时候她发挥失常了。我当时立刻决定要陪她再重新考一次。“

    她背对着他站了一会,随后转过身来,紧缩的双眉终于轻轻向上扬起,嘴角中荡漾着小孩子般的微笑。她全身上下无不在笑着,可唯独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谷仅,显然她的笑容里些许带着几分痛楚。”可是那样很不现实。“ 她伸出手悄悄放在他的胸口上。那样子仿佛就像一位老迈的圣贤劝说一厢情愿的蠢物一样。”我之后会想起那场面,就是这种感觉。“ 他又弹了弹手中的烟灰。

    毕业前同学们经常在一起聚会,平日里不沾酒的他却喝上了高粱酒。那天夜里他送她回家,酒精的作用让他愈发觉得心慌。”我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遇见你。“ 他对她说。”一定会的,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也特别想第一时间分享给你。“ 

    ”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就着烟灰抿了一口咖啡,“你知道,那种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和她说。”

    “我也,不想离开你。我们的命运也不能被一纸文书所决定。可以(退一步)一起去差一点的大学。不过总的来说,我也希望你能鼓起勇气再尝试一次,毕竟知识不管怎么学都不会无聊。” 她很感激地看着他,不知是有意沉默还是说不出话来。 “不行的,谷仅。你要找很好的科研机会和一个负责任的导师,而我要去离家比较近的地方读书。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这就是大多数人的处理方法。

    “你来这的话,肯定会耽误你的。” 她悄悄踮起脚,闭着眼睛轻轻亲了他一下。那一次,他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上唇柔软的感觉。

    ”后来她叫我去机场送她。“ 谷仅看着桌面上的玻璃菜单发起呆来。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试一试?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如果你觉得考题无聊,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参加竞赛。我可以用这一年再自修一门课程。过节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放写满笑话的孔明灯。你不过只是等一年而已,题刷得也够多了。不如我们一起学一些喜欢的东西。“ 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

    “复读一年是会摧残一个人的心灵的,” 她想了一会,认真地告诉他,”我们还小,什么东西都还不懂。又怎么说复读就是轻松的事呢?就连成年人都不清楚复读到底有多大影响。再说,家里人也很想让我按照爸爸的意思修几年金融,到银行去工作。“

    ”我累了,“ 茉莉说,”上大学再用功两三年,就可以顺利找到一个比较不错的工作。如果去大城市安家落户,拿到户口就会很轻松。“ 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不都是要步入社会的吗?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你怎么可能一边读书一边成家?“ ”谁都不可能的。“

    最后送她的时候,他叫住了她:“茉莉,我去陪你读书。” 他就像是迷路的小孩子一样杵在槐树旁停住脚步,发出努力想吐字清楚时才会有的沙哑嗓音。他觉得吃惊,这种打碎了也要硬生生吞进喉管里的话,居然还是被说了出来。在他从家里匆匆赶到机场的时候,这句话不知被他砸碎黏合了多少遍。

    她把头埋在毛衣里,沉默了一会后抬起头。”谷仅,我已经麻木了。“ 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我做不到,做不到再经历那种事情。” 她忧伤的眼睛再一次望着谷仅。”我害怕因为自己而耽误到你,害怕再去复读被各种人嘲笑。那些学过的东西再也不能让我打起精神来。我甚至对咱们的感情都感到了麻木。“ ”你怎么就这么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呢?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让我想起伤心的事。“ 

    后来,他目送着她走远,将机票平整地放回上衫口袋中。上大学的这几年,他愈发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平日里就像是一扇电梯门一样,只有在挤到别人的时候才会面带羞涩地说几句对不起的话。大学所在的城市很安静。他在那里愈发变得孤僻,听说他四年里从未在夜晚去过图书馆。平时也经常旷课,物理课基本没见过他的签到。

    ”后来呢?大学毕业后你有没有去找过她?“ 我帮他点燃第二根香烟,趁着他喘气的空挡问道。

    ”后来就没有联系了。“ 他冲着我笑了笑。我也逐渐适应了正常人的生活。”她说的也许是对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那样去喜欢一件事,像那样去爱一个人。“ ”谁又能像那样懂得爱呢?“

    后来任小姐来找我。在咖啡店匆匆告别谷仅后,我用微信邀请他改天来家里品茶。他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门,偷偷跑上二层观众席。我去演奏厅找他,可是从一楼无论怎样也无法看到上面。四下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我想着肖邦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高高悬挂着的管风琴。我的朋友纵身向下跃下。

    将书架中的书全部打包好之后。我便开始联系航空公司预定明天早晨的接机专车。当然是单人的机票——也是一张单程票。

    谷仅走后,我常呆坐在某处茶饭不思。

    茉莉曾经告诉我,如果回忆曾经拥有,便代表已经失去。然而要想失而复得,只有死亡,分别,与远行这三条路可以走,若舍不得那人间烟火,到头来只会徒增痛苦,并不能在这个时代挽回什么。

    不食人间烟火,终归曲散尽。欢笑满堂,满堂不过随波流,谁又见得那狂风啸啸,烈日炎炎,荷香远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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