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作者:公羽

《无辜》

清晨,电风扇转动着大扇叶,晃晃悠悠的,灰尘随着吱呀声抖落而下,又在喧嚣声中消失不见。

刘晓花已经在垃圾桶前站了很久,胎记抓着右半边脸,红得发烫。

在此之前,张强劝了她十来次“如花姐姐你要是搬不下来,我帮你搬吧,怎么说我这人也是个团结有爱的好学生。”

旁的李燕只低头涂着指甲油并不揭穿他拙劣的好意。坐在同一区域的男生们倒是捧场得笑上两声。我们则做着自己的事悄悄用余光瞧她。

刘晓花并不属于任何一方,或者说她并不具有嘲笑和看热闹的能力。甚至被隔绝在电风扇吹拂不到的地方,只能站在气味刺激阳光刺眼的垃圾桶旁。

她并不高,约摸一米四,仅比垃圾桶高一个头,肥大的蓝白校服套在身上,仿佛灌着风般空荡荡的。她扎着马尾,发质枯黄,红烫烫的胎记掩藏在阳光另一侧,却依旧显眼,无时无刻不将她与那些或光滑或长着青春痘的脸庞区分开来。

她朝任何一个偷偷看来的人看去,回应却是一个个垂下的头,于是她不得不独自面对每天必会遇到的难题——如何将垃圾桶里的桌子搬出来。

用了一个学期的垃圾桶桶壁沾着黏腻液体,倒垃圾的人总要垫上三四张卫生纸才敢碰,她若是想搬出桌子,必然需要踮起脚,手肘抵在桶边借力才能使羸弱手臂拥有并不相称的力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粗糙发硬的纸,刘晓花熟稔地铺叠在桶边,卷起袖子,踮起脚,将手肘抵在桶边,双手搬起差点卡在桶里的桌子。

远远看去,她像根久逢旱侯的麦秆,被压折了腰,垂垂濒死。

但很快,桌子与水泥地碰撞出巨大的响声,垃圾桶中的异味与灰尘随着她的动作在刺目阳光中不耐翻飞,搅起一阵难闻的气流。她双手撑着桌面,满面通红,粗气呼进去又呼出去,还没等气息平稳又急忙掏出粗糙纸巾擦桌子。

这出闹剧最终在早自习铃声响起后结束,唯一的小丑在班主任并不愉悦的目光下做着最后的收场,而所有看客与始作俑者则藏进朗朗悦耳的读书声中。

这是寻常的一天早晨。

刘晓花并不是一只花,只是如花。

刚入学时整个流芳中学都知道我们初一二班有个女生奇丑无比,鲜红胎记从上眼睑顺着鼻梁铺盖到颌骨,有时阳光一照便红得像被活生生撕下半边皮,常有胆小女生被吓哭。

但也总有胆子大的跑来趴在窗边悄咪咪瞧她,那时刘晓花并不好惹,遇到这种人就跑到人家面前呲牙咧嘴,故作可怖,直到把人吓跑。就连张强等人头一回扔她桌子,她也毫不畏惧张强恶名在外,指着对方的脸就开骂,什么脏话都使上。那时我们一度认为刘晓花就是流芳中学一座煞神。镇恶霸还辟鬼邪的那种。

然而这个认知维持的时间很短,一个月后便被张强推翻,他用往常的小手段向我们证明这座煞神不过徒有虚名,实则不值一提。

当刘晓花再次和张强杠上时,张强拎着书包就扔进了男厕便池。

流芳中学的基础设施颇为简陋,厕所只有几排水泥砌的便池,因地势较高,总供不上水,多数时候屎尿混合搁上一天,气味着实骇人。

那天整层楼的同学都去男厕所围观,一层接一层,本班的因近水楼台占了最里层的好位置。

众人眼下,刘晓花站在男厕门口脸憋得很红,那胎记更是红得要烧起来似的,这画面着实有品头论足的价值,于是我们之中有人惊奇地说,她的脸真像我妈擀面团加食红没揉匀的样子!不管这比喻贴不贴切,我们都笑了。

笑声阵阵,刘晓花好一会才在一片欢乐声中迈出脚步,她的身体绷得很直,脚步却很虚,几乎听不到声响。她进去后男生也跟着跑进去,女生则站在门口隔着门槛个个伸着头往里瞧。

进去后刘晓花又站在便池边一动不动,恶臭燥热地扑打在旁观的人脸上,于是有人问道,捡还是不捡啊?刘晓花无言,倘若细看定会发现她的眼眶红了,她挣扎着闪动眼中水光,手伸出又收回,收回又伸出,始终没有做下决定。

那书包我们见过,十分老旧,是粉红色卡通米奇板式,沾着黑色污渍,令人发腻,米奇已经看不出原型,里面的粉红色皮质一块块裸露出,现如今有点条件都舍弃了这种款式,更何况是破旧得几乎要拿去补的。

刘强这时对着刘晓花的背影高声道“都泡屎里了还要啊?你爸妈不是捡破烂的吗?让他们再给你捡一个回来不就得了,下次记得捡个没那么臭的哈,这整天污染教室空气,我这正好为民除害了哈哈哈。”

刘强是班里最坏的男生,抽烟喝酒打架无所不为,我们一向讨厌他,却出于某种无奈原因不得不对“为民除害”这说法保持缄默。

刘晓花也同我们对此毫无回应,她瘦小背影似乎佝偻了一些,变得更加瘦小。

过了大概五分钟,当我们议论纷纷觉得没趣时她忽然弯下腰把手伸向便池,便池上苍蝇胡乱飞舞,不停撞向她的手,那双手又瘦又黑。

后面只有一小部分人看到最后,大部分人都被恶心回去了。热闹的开场一下子变得冷清无比,这天人们胡乱聚在一起,又胡乱散去,骂骂咧咧得收场。

刘晓花拎着书包带拖出厕所时哭得很凶,咧开嘴的架势比她骂人时还凶,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把丑陋的胎记淋得湿漉漉。人已经散尽,只有刘强带着一众男生在她身后捧腹大笑。

至此之后我们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刘强真的不好惹,二是刘晓花怕是被欺负萎了。

第二天刘晓花的事迹再一次传遍全校,比开学时更迅猛。诸如“刘晓花爸妈都是捡破烂的,家里穷得只能捡书包给刘晓花用,被扔进便池里还要捡回来继续用。”

虽然我们相当同情她,但我们之中仍有人坚持将桌椅搬离刘晓花三米之外。那破旧的粉红书包仿佛永远也去不掉屎尿了。

暑假过后初三第一节班会课如约而至。

班主任进教室时比平时表情还难看,拿着初二期末的成绩表,她嘴角下撇耷拉着,眼神一扫落在刘晓花身上。“刘晓花,你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知道,刘晓花初一时成绩还算上游,谁知初二却急转直下堪堪停在中游,而初二期末则直接掉到全班倒十,年段排名退了两百多名。我们班虽不是重点班,但在普通班成绩却一直排在前列,原本刘晓花也算个拉分的学生,这下直接变成拖分,班主任显然并不高兴,她一向对班级各项评分十分在意。

当然,会让班主任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不悦应当不仅仅只是成绩。

“你这样的成绩,初三要怎么办?高中还考不考?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努力的好孩子,没想到退步得这么厉害,今后希望你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别再胡闹下去,另外......去年的杂物费你一直没有交,今年又要收了,虽然理解你的家境困难,但是学校的收费条款不能一直拖欠,希望你近期尽快上交,不然我也只能如实上报财务处。”

班主任姓段,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在流芳中学教了十年语文,平时总爱端着严肃的表情,但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刻板的女人会笑脸迎人,据知情者说,每年过年过节学生家长上门送礼时,总能见到段老师笑如雏菊,声声温言软语。据说有人去她家补习时还看见一间专门摆放礼品的房间。所以我们估摸段老师应当对刘晓花此类从不送礼还拖欠杂物费的坏学生深恶痛绝。

班主任走后我们偷偷回头去看刘晓花并议论纷纷。刘晓花的位置很偏,离门和窗很远,那里的阴影总是最为厚重,斜上方的灯管用了许多年,发出的光蒙在灰尘中并不明亮,纵使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了坐在阴影中,刘晓花对比愈发鲜明的皮肤,苍白的,与鲜红的。

张强搂着李燕的肩大声笑道“如花姐姐居然一直拖欠杂物费,真可怜啊,要不要大家每人给你捐一毛啊哈哈哈。”

刘晓花如同两年中任何一天的她,沉默着,垂头着,眼眶红着。

初一到初三时间并不长,却足以让习惯成型,例如忍受。但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以至于两年里我们一直期待某种热血漫画里的情节在刘晓花身上出现。

然而两年一晃,初三来了,刘晓花还在沉默。

第二天刘晓花交了一堆皱巴巴的钱票子。十块五块一块的有五六十张凑成六百,余下是两张一百,这堆钱怎么也抚不平,又皱又薄,叠在一起也乱糟糟。递给班主任时,刘晓花显得很憔悴,面色蜡黄眼底青黑,如同那些票子一样毫无生气。

“今年的杂物费......再,再等几个月。”

刘晓花说话时嘴唇一直在打哆嗦,吐出的字轻飘飘的,我们甚至听不清最后几个字。她说完就把头低了下去,给人看枯黄的发顶。对刘晓花家境的了解,我们仅仅来自于道听途说,谁也没真正见过她捡破烂的父母,于是对此半信半疑,但是在这堆票子出现之后,这个传言就显得极富有真实性。

班主任却显然对此毫无动容,“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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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花在第三节数学课上回来时老师正在复习几何,她进来时全班都静了,这个丑陋瘦小的女孩似乎比交钱时更萎靡,连那一向鲜红的胎记都蒙上一层灰黄光泽。

数学老师是个宽厚的胖子,看到刘晓花进来便摆摆手叫她回座位继续听课。下课临走前还意有所指道“有句话说得很好,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我们有人出言道,“老师这不是一句话啊,您语文一定是体育老师教的!”随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处在这个年纪,我们已经懂得很多了,足以分辨每一句话的分量,例如努力也不一定会有收获,正义不总是能打败邪恶,现在的正义使者多半是蠢蛋。

所以我们一直都注意不做蠢蛋。

初三课务繁忙,开学初红亮亮的横幅就从教学楼顶直直垂向地面。“十年磨砺,立志凌绝顶;百日竞渡,破浪展雄风!”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口号上通青空,下指黄土,压着芸芸学子低头匆匆,奔来往去。

我们再没有闲暇时间分给学习以外的事,少有的体育课也纷纷被三大主科占据,唯一的乐趣或许还是刘晓花与张强等人每天的戏码,我们总是感到惊奇,对刘晓花的无限忍耐也对张强的乐此不疲。这就好像喜羊羊与灰太狼,明明是残酷的主题,却在次次有惊无险下默认成玩闹。

张强家境普通,父母皆是上班族,他本是无以凭借的,学校领导老师总也不是摆设,但架不住他身旁有个李燕,李燕家里属于有钱有势的那种,有一处厂子,家里更有人在县政府上班,据说有个舅舅还在教育局,她是独生女,因此被宠得肆无忌惮,而张强因李燕也算有钱人。所谓夫妻财产共享,用在小男女朋友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张强喜欢捉弄刘晓花,每天早晨乐此不疲地扔桌椅时,李燕就在旁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咯咯笑,当做有趣的事来看。我们厌恶张强,同时却对李燕心存畏惧,在这个刘海不能遮住眉毛,指甲不能留太长,要规规矩矩穿校服的初中时代,李燕戴着银耳钉,烫着黄色卷发,每日涂着指甲油,简直就像我们在电视中常看到的社会中人,游走在纸醉金迷中,总代表某种时髦符号,我们遵从学生的身份便对社会中人感到抗拒,所以一致认为李燕的这种成熟是不合时机,简直像变异一样的存在。李燕舅舅在教育局工作,往常又是给段老师送礼最多的学生,所以这种变异竟得到了层层关卡的无视。我们中有人对此给出了极为恰当的理解:因为她是病毒啊,所以别人都看不到她。对于不合理的现象,我们向来不惮以更不合理的说法去理解。

当然,事实证明,李燕不负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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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第一次全市联考还有一个月,我们不敢懈怠,在卷着蝉鸣的阳光和慢悠悠转动的风扇下,我们低垂着头,落笔匆匆,有时汗流浃背。

一大早上三科老师把黑板写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印着重点的卷子发了一套又一套,我们双手不停地接过卷子又传下去,像被晒得滚烫的铁皮工厂里,吱吱咔咔滑动不止的流水线。

若说有什么打破局面的事,那大概是被叫走两节课没回来的刘晓花,原因无他,被叫走时她脸色是青白的,炎炎日光下反倒被晒得发寒似的,着实怪异。

直到中午下课,我们去食堂吃完饭回来准备午休一会时刘晓花才回来,她的脚步迟缓,走上两步停顿两秒,看上去竟有些摇摇欲坠,她回到自己座位低头呆坐了半晌,复而开始收拾一早上分发的卷子。

与她丑陋的外表不同,她十分擅长整理,桌面抽屉必是与多数学生不同的干净整齐,书目按高低顺序摆放在桌面左上角,一目了然。被每天扔一次垃圾桶的桌子更是要每日擦三遍才作罢。

当然现在她在做什么我们并不关心,午休时间被班主任缩短了半个小时,也就是说,联考之前每日只能午休一个半小时,倘若没好好休息,按班主任的话说,精神不济也怨不得别人。当然此外还有特殊情况,例如根本不在意考试与成绩的不良少年少女们,那尽可以挥霍中午这不起眼的一两个小时,毕竟他们的时间并没有休息与学习之分,这理所应当。

于是教室中呈现出两种情景——睁眼说笑的和闭眼入眠的。恰好形成一种相互推搡的平衡。

然而不过十分钟,平衡就被打破,书砸在桌面的声音将我们从半梦半醒的状态猛得拉出来。

我们看去时,正巧瞧见刘晓花面色发红地站着,桌面上摆着一本语文书,我们霎时想起来早上那本语文书被张强扔进了垃圾桶里。

往日刘晓花就算发现也只会默默捡回去而已,这天刘晓花却这样反常,但是令我们更意外的事随之发生,刘晓花掀翻了张强的桌子,书本文具稀里哗啦的倒在他们两人身上,李燕涂到一半的大红指甲油都被刮蹭掉大半,二人显然陷入了某种感官上的困局,这种困局令原本流畅无比的预知被打断错乱,大脑甚至给不出及时的指示。

张强和李燕怔了很久,我们也怔了很久。这种意外虽出乎意料却合乎情理,只是这反抗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没人能在事件发生时说句,我就知道。

“我就想好好上个学!我家穷,我长得丑,关你们什么事!为啥这么欺负人,我哪里招惹你们了!你们真的特别讨厌,我忍了两年了!”

刘晓花脸红得发光,湿润液体在眼眶周围打转着死活憋着没掉下来,那一刻丑陋胎记与气愤眼神竟构成了某种无畏姿态,猛然让人想起项羽破釜沉舟时的英勇悲壮。

但刘晓花也没有自刎乌江的勇气,现实的规则只会在遭到反抗后更激烈地反弹回去。

张强和李燕回过神后,最先有动作的是李燕,我们知道这些不良少年在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能打女生,就算做流氓也要做个有原则的流氓,当然这规矩并不能否认他是流氓的本质。张强坐着没动,李燕“啧”声一落站起来就给了刘晓花没胎记的左半边脸一巴掌,残留的指甲油随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可笑的四道红痕,而后还没等刘晓花撇过脸李燕就拽着她的马尾往教室外走。李燕在同龄人中很高,有一米六五,凭借身高优势,她轻而易举制住了刘晓花,刘晓花就像根草,缺失了营养和水分,枯弱得谁都可以踩死。

被拖走前,刘晓花突然朝我们喊道“帮帮我!帮帮我啊!”

作为同学我们理应去制止即将发生的暴行,但我们惧怕李燕,如同惧怕她的耳钉和指甲油,于是我们低下头去,听刘晓花的声音慢慢削弱,听李燕骂骂咧咧。

“真的......没有人帮我吗?”

“帮屁啊,你看谁会理你个丑八怪!”

……

教室很快归于喧闹,张强吹着口哨收拾地上的书,周围男生四五成群,猜测李燕要做什么,神情兴奋。而我们顾顾相盼,说着考试和复习内容,试图把此事揭过。

我们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试图浪费午休时间跟上去看上两眼,我们在记忆中按下删除键,将刘晓花临走前的哀求声从脑海中删去。当有人调侃道燕姐这次要发威了,我们还能附和上两句,可不是吗?那可是头一次被打脸!

虽然我们知道视而不见是件卑鄙事,但打小报告似乎是比之更卑鄙的事,在私下若是谁和老师说上两句不合适的话,这人怕是名誉全毁了,路过之处人人都要喊上一句老师的走狗。

再者刘晓花平日孤僻得很,从不和我们中的谁说过话,点头的交情都没有,我们便确实没有帮她的动机。

如此说来,我们无动于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燕和刘晓花当天没回教室,转天也没有消息,一则小道消息却在学生之间不胫而走。

起因是昨天中午一名初二女生路过一间废弃教室时听到了惨叫声,她跑去看时看见好几个人在抽一张青紫交加的鬼脸,于是吓得跑去找了教务处的老师。

听到这里我们便猜到那青紫交加的鬼脸是被打的刘晓花,“青紫交加”与“抽打”等罪恶万分的词又将昨**们脑内删除的内容恢复了,并且使劲晃动我们的心脏。

“你说她要是不发疯去掀桌子,哪还有现在这事?”

“恩恩,这也不是第一天被欺负了,忍忍不就过去了。”

“李燕那脾气谁不知道啊,我们要是为刘晓花说句话还不得被削死。”

“李燕打人可狠了,我可不想被她盯上!”

......

所幸的是通过相互议论,又深谙生存之道,我们最终得出了皆大欢喜的结论,并且成功自我安慰。

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不怪我们,不怪李燕,要怪就怪刘晓花自己。

此事还在不停发酵,学生们对那张鬼脸议论纷纷,又对李燕等人议论纷纷,但谁也捉不清真相,教务处的处理更是不得而知。

如此一切还不明晰时,我们班迎来了一双衣衫褴褛的夫妇,说是衣衫褴褛却不恰当,不过是补丁多了些,白的粉的黄的乱糟糟打在洗到泛白的黑色粗布衣裤上。两人大致五六十岁,腰背佝偻,皱纹如同山涧沟壑,老头瘸了一条腿,支根拐杖由着老妇人搀扶,两人皆十分矮小,身形枯瘦,如同两根行走的枯木,套着几片衣布,空荡荡得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们来时正是班主任的课,抽背《鱼我所欲也》,一名女生细声细语磕磕绊绊背着“呼尔......尔而与之,行道之人......人弗......受;蹴......蹴尔而......与之,乞人......不,不屑也...... ”这时两人推开教室的门,见着班主任二话不说就跪下,直接将背诵的女生吓忘词,当然在场所有人包括段老师都没能反应过来。

老妇人缺了几颗牙,话音含糊“老师啊,俺是为俺闺女那事来的,俺那闺女脾气倔得很,跟人还打了架,俺给您道个歉。”

段老师这时候反应过来,叫背诵的女生坐下让我们自习便去将两人扶起来边说些宽慰话边请去办公室。

有好事的男生悄咪咪尾随偷窥去了。一到办公室,段老师刚倒了杯水,那边老人再度跪下,匆匆叨叨“俺闺女俺心疼啊,咱这日子再怎么苦也不叫孩子苦啊,闺女生得不好,小时候就被人欺负,她上学俺就在家跟她说,安生点读书就没人欺负了,有啥事回来跟妈说,这孩子一直也啥都没说,这昨天又直接送医院,俺这心疼啊,老师您明白吗?”老人边说边抹眼泪,两只手淋得湿漉漉。

段老师平白受了一跪,立马把两口子扶起来,口里附着“我明白,您们先起来啊。”

老爷子止住段老师,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纸币,双手捧着递给段老师“这是俺们闺女今年的杂物费,俺们穷,每年拖着钱也是俺们不对,可是也得供得起孩子读书,老师您跟孩子们说说,跟晓花好好处着。”

“好好好,您们先起好吗?”段老师把钱接过随手放桌上,又过来劝老人起来,让学生家长给自己跪着,这折寿啊。

两口子把话说完才相互搀扶着起来,这对以拾荒为生的老人用了全身力气跪下,站起来的时候腿脚不好,不停抖着,看上去无风也自倒。

段老师虽说平日心眼不好,此时也不免为难,只与老人说“这事不归我管,还得看学校怎么处理,您们先别急,我回去会和孩子们说说和刘晓花同学好好处,您们就放心啊。”此时的段老师极像了负责任的好老师,轻声细语把两老人安抚得整颗心都落到实处。

两老人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家闺女讨公道,平日里给人跪惯了,便也给老师求上一求,倘若因此闺女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上个学,也是极好的。

两老人住在郊外,为了到市区学校,乘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几句话说完又一步步走去公交站,再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回家。

等把人送走,课已经过去一半,偷瞄的男生回来也不过一分钟便将事传遍了全班,于是段老师回来时班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说跪就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恩恩,就上回有个乞丐在我家店门口乞讨,装着腿瘸,见人就磕头,跟刚才那俩差不多。”

“还别说,刘晓花长那样,估计还就是遗传,俩人都特矮,老得跟我七十多岁的奶奶一样。”

“这么说不好吧,刘晓花也是可怜......”

“那能怪谁,跟我们又没关系!”

......

段老师推推眼镜,眯着眼冷光四射,轻轻咳嗽了一声,熟知段老师的班级立马静了,各回各位,捧着语文书就读“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

段老师等我们读过一遍后喊了停,她双臂抱在胸前,做足严谨教师的模样才道“前几天的事,你们肯定都知道了,现在刘晓花送医院了,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学校领导会处理,联考还有两礼拜就来了,你们目前最重要的是迎接联考,这次联考能测试你们当前的水平,如果考得好中考也能有点把握,所以其他事你们就不要管了,议论来议论去有什么意思,你们以为你们时间还很多吗?”

说完问了声都知道了吗,我们齐齐喊道知道了,课接着上,接着抽背,断层的带子又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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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市教育局的领导来我校视察,我们才知道今年的文明中学评比开始了,事后又有小道消息传来,刘晓花那件事处理结果出来了,李燕等打人者被家长带回去思想教育,家里再赔个医药费,此事了了,学校给孩子一个机会,不通报批评也不处分了。

领导视察完走了,转天李燕就回校,该和张强打情骂俏,该打闹玩乐一样没变,刘晓花却还在医院挂吊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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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联考还有一周时,刘晓花回校,学校大门口也挂上一块文明学校的鎏金色牌匾。

刘晓花比之前更加阴郁,时常低着头,马尾剪去,枯黄短发垂下一遮我们就看不到她的脸,连同那块胎记也在我们的视线中出现率越来越低。这位胎记少女经过一次暴行似乎把所有的反抗细胞都尽数藏了起来,试图通过弱化存在感来使自己受到的伤害更少。

后来与往来就没什么不同了,联考紧逼而来,学习依旧忙碌,张强李燕乐此不疲地恶作剧,而刘晓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能忍。

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枯燥学习生活的调味剂,甚至一度感到兴奋。当然我们并不是坏人,只是一群无辜的旁观者。

刘晓花开始为了联考在学校留到最晚,又披着满身星子乘坐末班车回郊外,面对张强李燕的日常欺负,收拾桌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开始比任何一个人都努力,偶尔露出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桌面上书摞成小山,无论是课间还是午休,那只脑袋很少提起过,劣质自动笔划过纸的声音吱吱呀呀不停。

最后几天终于所有声音都归于老师敲黑板的急促以及试卷翻来覆去的紧张,我们所有人包括刘晓花自己都全身心投入学习,那件事似乎消失不见,被所有人选择性遗忘。

联考那天很快来了,也很快结束。

当老师公布成绩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惊讶,刘晓花并没有如我们所想突飞猛进,那一周的拼命仿佛都在做无用功般,她的班级排名仍然在倒数二十以内。

成绩公布那天,刘晓花放学后在教室留了很久,值日生临走前还看到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桌面很干净,夕阳余晖与桌角擦肩而过,与角落构成了完美的三角阴影,黑暗里很静,液体砸在桌上滴滴答答,喉咙里挤出的气断断续续。

可显然,老天并不怜悯任何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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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则视频人尽皆知时,恰逢联考成绩出来后第三天,老师忙着评讲,我们忙着放松自我,刷着考前没看完的剧,许久没看的qq空间以及微博。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则视频突然便在qq空间刷屏,转发量已经高达五十多条,转发蓝名有一半是熟悉的好友。但十分令人惊诧的是先是初三二班,后是整个初三年段,最后不过两天,讯息竟通过复杂的人际网以可怕的速度在整个流芳中学蔓延开来。

这则视频突然成为校级谈资。

我们开始在课上东张西望,课下小心窥视,为了保护刘晓花不受伤害,我们将谈论话题的地点换成厕所,食堂以及回家路上,当然最合适的还是班级群,因为刘晓花没有手机,自然而然被排除在话题圈外,那是最能畅所欲言的地方。

倘若中午下课走在教学楼通往超市的路上,也常见到学生结伴来往,擦踵磨肩,谈论着乱糟糟的话题,不时便能听到熟悉的言论。

“那个初三二班的刘晓花忒可怜了,我看着烟头碾在那胎记上,本来就够丑的胎记,估计烫出疤来了得丑成什么样。”

“李燕也是挺无聊,天天欺负人,人家家里本来就穷得要死,好好上个学,还被这么打一顿。”

“不过听说刘晓花本来学习就不好啊,估计考不上多好的高中,可是她家里那么穷,考上个不好的学校,读书还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钱,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估计这刘晓花也不是什么好学生。”

“这还惹了李燕,谁不知道李燕厉害得很,看来毕业前也不好过。”

......

自从联考后刘晓花比之前更用功,身体仿佛黏在椅子上似的,除了必要很少动过,午休我们趴着半梦半醒时仍能听到那劣质自动笔吱吱呀呀的急促叫声,随着老旧风扇不停转动在热燥烈日中。她的数学最差,也开始课下等数学老师周围清净后跑上去小声问问题,老师倍感惊讶,却也马上温和地为她讲解。

或许对这个好脾气的胖子来说,这就好像同为老鼠的同伴终于肯从鼠洞中出来,见见这个素来被称为可怕的世界,且愿意开始适应。

但在所有变化中最令人出奇的还是张强李燕等人,他们不再在刘晓花身上找乐子,仿佛忘了这号人似的,甚至不曾将目光投给刘晓花一次,一开始谁也没搞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直到视频刷屏空间时,我们才心领神会。

但总之,一切尚且显得平和而默契。我们无意于让一个可怜姑娘受伤,那则视频便只成为流芳中学公认的秘密。

【结】

教室外,阳光热烈明媚,我低头看着影子,半天没动。影子黑得浓烈,门内的声声笑语却撞得影子左摆右晃。流芳中学的地皆是水泥铺砌,阳光下照久了,吸收的热量便穿透浅薄鞋底,烫得脚心发疼。半晌我抬起脚,下楼,往校门口走去,此时已经犹豫尽失。

五十多岁的保安躺在竹编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双眼贴合仅留一道缝,懒洋洋地瞧着门口来来往往送午餐的家长。临近中考,合乎亲情的关爱频繁起来,没人注意到我走出校门。

人群与叮嘱声外,我抬头打量着这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这所在市里排不上名号,在县里也不过中上等水平的学校。盛阳下,它的一切皆显得灰败。人群,楼群与标语,拥拥簇簇,挤挤攘攘,渗不进一缕阳光。

校服口袋中有两枚一元硬币,一张又皱又薄的五元纸币,那是我的午饭钱,能在食堂买一份青菜炒蛋饭。妈妈每天早上临走前都会记得塞进我口袋。

去往公交站的路,我低着头,短发垂下遮住阳光也遮住目光,人们与我擦肩而过,每一次靠近,都会让我的右半边脸生疼。它并不喜欢人群,一旦暴露在目光之中便会红得发烫,时刻提醒着我被其他人视为异类。这种提醒从出生伴随我到现在,我终于对此感到绝望。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又沿着小路朝家走,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天还没亮时走,天黑得看不见五指时走,它坑坑洼洼,没有铺水泥,满是卡车行过的压痕。我往常最爱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很少有人,我不必低着头也不必遮掩。

路过家旁的石料厂,那还在切割大理石,剧烈的兹啦声从没让人耳根清净过。我轻手轻脚走到窗外,往家里瞧,那没有一点声响,这个时间他们大约还在市区收废品,我拿钥匙开了门,一切还保持早晨离开时的模样,桌上还摆着一个没吃完的馒头,苍蝇不停飞绕,家里没有多余的家具,一张木板床,一张缺角桌子,三把塑料椅,人一走便没了生气。

我本想写点什么,可一想他们不识字便也作罢。呆坐半晌,我终于将口袋里捏得湿热的五块钱掏出压在枕头下。枕头下还有本账本,昨晚我还在上面替妈妈记录这个月的收入支出。因此我清晰知道,这一年来,家里的支出越来越大,收入却并无变化,爸妈也因此越发早出晚归。

临走前,锁上门,我将这间不足五十平米的砖砌小平房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忍不住在门前跪下,磕头。地上满是细碎的石块,一脑袋下去能磕出血,我却实在想不起还能做什么,便一个劲多磕几个,磕着磕着,眼里的水也掉了下去,像下雨一样,越砸越快。

烈阳并没有蒸发掉眼里的水分,我起身,离开,眼前一片水雾总也挥之不去。

沿着石料厂后的小路走向那条不知名的河,我渐渐感到头脑昏沉,许多声音交杂着在耳边响起。

“都泡屎里了还要啊?你爸妈不是捡破烂的吗?让他们再给你捡一个回来不就得了,下次记得捡个没那么臭的哈,这整天污染教室空气,我这正好为民除害了哈哈哈。”

“帮屁啊,你看谁会理你个丑八怪!”

“那都是刘晓花自己自作自受,非要自己去惹李燕!”

“那个视频简直精彩,整个学校都知道,刘晓花也算火了一把,不过真的有够惨的。”

“本来人就丑,被打完简直惨不忍睹,啧啧啧。”

“她可怜又不关我们的事,又不是我们打的她。”

“刘晓花,你的成绩你自己也知道,作为你的班主任我肯定要告诉你,如果成绩再提不上去,想上好点的高中是不可能,你家庭情况老师也理解,但是你要知道如果再这么下去,也只是浪费家里的钱。”

“你明个就别买菜了,回头让你爸去菜市场捡点漏的,那也新鲜着,俺俩没啥,你要中考了,回头得把钱存下来给你在学校吃好点啊。”

“闺女你啊,好好上学,回来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以后想吃啥就吃啥,还能在市里住,你爸妈没文化,吃了一辈子苦,你就别再跟着爸妈吃苦了,妈知道同学不好处,妈心疼你,但咱得把书读完,出人头地了谁也不怕,也没人笑你了。”

......

我最后一次看向天空,云恰好遮住烈阳,投**霾,微薄阳光透不进厚重河水,冰冷顿时灌满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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