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对318的了解,首先来自于各大汽车论坛,在那里,318被描绘成一条充满了艰险与光荣的梦想之路,一趟满载着景观和自由的奇妙之旅,是众多自驾者、骑行人、徒步者所推崇的一条顶级路线,风光、险峻、磨难、历练,是这条路的主题,能走一走318,足够许多人吹上好一阵牛逼。后来知道,早在2006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就曾组织水文、地质、生物、考古、宗教等各界专家一起系统地做过专项考察,2006年10月还专门为此出过一期特刊,特刊的名字叫《国家地理----318,中国人的景观大道》,在那本厚达200多页的刊物里,各路专家从地质、水文、历史、宗教、人文等各个方面对318进行了较为系统和专业的解读,从此,318成了我的一个梦想。但因为种种原因,直到我第一台心爱的车六年后转手都未能成行,那些垭口、地名,蓝天、经幡,雪山、河流,只是在每一个中毒的深夜里悄然入梦。终于,在我的领导、朋友、家人的支持下,在这个七月,我来了。
诗意
雅安下高速,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心跳在加快,就像一个少年去单独约见自己心爱的女神,看看副驾驶上的媳妇儿,也是一脸难掩的兴奋。西出雅安城几公里,路边的标牌赫然写着“318拉萨”,右转,变线,我的车轮终于碾上了这条梦想之路。一条黑色的柏油马路在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间逶迤前行,两侧夹山,巉岩嵯峨,被劈开的山体显出黢黑的颜色,天生险峻。沿着公路,青衣江在山谷间穿行,碧绿色的江水泛着粼粼微波,礁石深处,水涡旋转,白浪点点,若碧池中生出朵朵白莲。青衣,好美的名字,就像京戏里长袖善舞的女子,一低眉,一顿首,便有千般娇羞,长袖轻挥,莲步慢移,便生万种风情,亦如这缓缓流淌的碧绿江水。青衣江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古称“若水”,和另一条被称作“沫水”的大渡河,从横断山间携手下行,滋养了整个儿的川西高原,据说大作家郭沫若先生的名字“沫若”便由此而来。
河岸两侧,平缓的谷地里,有零星的散养的牛羊,有带着斗笠或背着竹篓在田间慢作的农人。沿河而望,目力尽处,青山叠翠,山谷间白云渐生,恍若通向仙境。许是因为海拔升高的原因,耳鼓微胀,整个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发动机低声地吟唱着,欢快地向前,真是一个诗意的开始。
逃亡
宿巴塘,微信里便听说,昨夜海通沟下雨,两处塌方,武警正在抢通。晚间孩子的电话也在询问是否会遇到泥石流,心下忐忑还故作轻松地安慰了他,果然,第二天一早,刚出巴塘,车流便排起了长龙,我们遭遇了大堵车。
从前方传回的消息称,前夜的塌方还未抢通,因大型机械上不去,武警二支队的官兵正在徒手清障,心中莫名地满满的感动。好在天气不错,薄阳轻照,堵车的地方正在金沙江畔,此段河谷较为平缓,金沙江没有了大渡河的肆意奔突的气势,江水浑黄,也少了青衣江的灵秀,就像一位酒酣的壮汉,安详地睡着。时间上午九点,听说还要堵很长时间,便干脆搬出了小桌椅,泡杯茶,捧本书,点支烟,斜倚在金沙江轻柔的涛声里,享受这惬意的时光。快中午时,忽然前面的人车骚动了起来,通了!急急忙忙地发车,顺着车流一窝蜂地往前走。
果然断路了,所有车折下公路驶上便道,乱石遍布,浊流纵横,坑洼不绝,车子便在这烂泥乱石间轰鸣着前行,溅起的泥水很快就覆满了车身,只有雨刷刮出的一片清明,这是天险之路的警告?
继续前行,转了一个弯,离开了金沙江,路旁奔流不息的是一条涨水的不知名的小河,说是小河,却流速甚快,激流夹着泥沙、草木,冲荡而下,像一条暴怒的黄龙,隔着车窗,都能听到它的咆哮。
路,越来越难走,山洪不时冲塌了半边的路面,只留下半幅路面可供通行,冲毁的路基,露出深深的獠牙,豁开大口,一副随时要吞噬过往车辆的样子。道路旁边的山体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异常疏松,薄薄的植被根本抓不住松散的岩石,落石不断,路面上到处是尖尖的石块,虎视眈眈地向着你的轮胎。天也作乱,淅淅沥沥的雨又下起来了,雨刮开到最大,泥水、雨水,在前挡玻璃上汇成了河,我的手心、脚心一定是出了汗,低档、四驱,发动机狂吼起来,急弯、变线、避险,车子像一头禁锢的巨兽扭曲着,咆哮着,在残破的公路上疾行,媳妇的脸都吓白了,鼻尖上冒着汗,两眼紧盯着前方的山体,“快一点……慢一点……”这种矛盾的提醒不断地交织着,再没有心情观什么风景,远处的黑云被雨丝拉成了线,低垂在远方的某一个谷口,像披头散发的黑妖,守在我们必经的路上。
一百多公里,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冲出了海通沟段,当我们的车轮重新踏上平整的柏油路面时,太阳也从云间露出了脸,懒懒地照射着每一辆糊成泥猴的车子,暖暖的阳光倒透出几分讥讽的味道。
好吧,318,有你的,够狠!
奇遇
清晨,我在如美小镇醒来,澜沧江呼啸着从小镇边流过,今天要翻的是两座四千米以上的高山,过澜沧江大桥不远,车子便在庞大的觉巴山体上盘旋前行,阴郁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压抑。
愁肠百结的山路也跑得甚是不畅,远处,云山雾罩间露出几峰雪山的山间,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倍觉郁闷,山顶冷风横吹,夹着零星的雨点,胡乱拍几张照片了事,不禁对下一座高山有些担心了起来。
继续是阴天,继续是千回百转的山路,我们谁都不想说话。高反让车子动力有些缺失,发动机嘶吼,沉闷地向着海拔5130米的东达山顶爬行。时间九点整,海拔4850米,前方的雾好像散开了一些,路边开始有了积雪,两侧的山坡上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影子,人有些兴奋起来。路旁高山的融雪汇成一条清澈的溪流在草丛间蜿蜒,草甸上一群牦牛在悠闲地啃草。
蓦地,像一柄无形的利剑在前方的黑云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耀眼的阳光终于突破了云层的阻隔,斜刺在远方的山顶,洁白、晶莹、夺目,右脚不由地发了力,发动机欢快地回以一声嘶吼,轻快地奔跑了起来,雪山,我们来了。
像是畏惧这阳光的威力,山风也赶来助阵,终于,那一束成了一条,一片,蓝的沁人的天空也挣扎着与周围的黑云厮杀,扩大着自己的疆界。东达山延绵的被白雪覆盖的腰线,渐渐地在蓝色背景上显现了出来,山峰的尖顶像一座高耸的白塔,完全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一览众山小”,不错的,当我们的车子停在垭口的经塔前,我们被四周林立的雪峰拱卫着,环抱着,像是为了补偿这一路的艰险,四周的天空为我们在头顶方圆几十公里开了硕大的天窗,蓝得耀眼,蓝得醉人,晶莹的雪反射着阳光,更加强了这光的威力,眯着眼,这地上就满是散着晶莹的碎钻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踏上这雪地,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四周是激动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散发着光。雪山、蓝天、白云、经幡、青草、小河、牛羊,318好像发了狠,把所有美好的元素都一股脑儿地往这小小的垭口里塞。四周的游客热闹了起来,拍照的,戏雪的,在雪上写字儿的,在这5130米的雪峰上,在高原的阳光下,仿佛每个人都变得开放、透明、和蔼了起来,互相地微笑,致意,寒暄,帮着合影。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和这雪山来一次亲密的接触,想把我自己整个儿地融进这雪的精魂里,于是,我一件件地扯掉了自己的上衣,让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松弛的皮囊暴露在高原的阳光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接纳着这雪顶的寒风,接纳着高原阳光慷慨的赐予,那种冷与热,释放与包裹,得到与失去的体验,着实奇妙。
当人失去了束缚,灵魂也变得轻盈,扔掉的何尝不是得到的。
等待
人生走得太快,有时需要停下来等一等,就像我现在,坐在色季拉山口的长石上,点上一支烟,相机就安放在手边的三角架上,我的车子停在身边,我的爱人坐在车里,我们都在等,相机等着我掀动快门,车子在等着它的主人,我的爱人则在等她的丈夫,而我,在等待南迦巴瓦的真容。
南迦巴瓦,藏语称“刺向青天的长矛”,山峰高峻,尖锐,直插云霄,被评为“中国最美的雪峰”,可惜,这柄利矛却常将它的真容隐在高原厚厚的云层中,一年中能望到全貌的不过寥寥几日,而雨季,显露真容的机会更是渺茫,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依然要等。
色季拉山顶上是一片湛蓝,阳光刺目且灼热,但南迦巴瓦的方向依然环云笼罩,两侧许多不知名的雪峰次第隐现,却唯独中间的一大块浓云始终没有散开的意思,南迦巴瓦偶尔会在浓云卷舒间露出一截矛身,却始终牢牢地将尖顶隐在云层后面,不过这也足以让身边的游人欢呼了。
旅行匆匆,我身边的游客走了一拨又一拨,几个原本向我兜售松茸、藏红花等特产的山民见我始终没有要买的意思,也不再徒费口舌,转而聚在一起说笑着,偶尔还哼起了小段的民歌。我眯上了眼,一阵突突的摩托声响,一团被捆扎的货物停到了我的身边,从那货堆上翻下两个包袱,哦,是两个摩旅者,而且那个男的清瘦黝黑的面庞,下巴上一撮稀疏的花白胡子,那个男的六十多岁的样子,一脸客气的善意。而那个女的头发早已花白,大约是淋了雨,或者是没洗的缘故,干枯的发丝纠结着,成了一绺,额头的皱纹里甚至能看出泥垢,满是风尘,面色倒也和气,两只饱经世事的眼睛里却透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明亮。大约是见我支着三角架的样子觉得很专业吧,那老头向我客气地询问能否帮他们拍一张合影,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旅行方式,这样的年纪,也十分让我好奇,当然,高兴地同意了。老爷子见我同意,一边忙着从摩托车后座那个被塑料布包裹着的小山上往外寻找着什么,一边招呼着自己的爱人过来合影。老太太一边埋怨着老头的咋咋呼呼,歉意地向我笑着,一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把小梳子整理起了头发,女人爱美,不管十八还是八十,果然。
拍完照,我便和两位老人聊了起来,老人很健谈,北京人,一口纯正的京片儿。交谈中我得知,老头已近古稀,老太太也早过了花甲,原本都是厂里的职工,天性爱玩,在职时却因为工作儿女的缘故未能成行,待到退休顿然开悟,便想趁着还能跑能跳,要把年轻时的梦想实现,老人积蓄不多,便选择了摩旅这种较为艰辛的方式,一辆150的国产摩托,几个帆布大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塞,几米的塑料布一裹,便是全部的家当了。好在时日无羁,身体康健,这一走已是一百多天,北京、苏杭、两广、云贵、滇藏,行程已经一万多公里。
我由衷地敬佩起来,拉着爱人和二老合影,连夸他俩是牛人,老头摆摆手,谦笑着:“不是不是,我们算什么牛人,就是老了,等不起了。”
摩托车突突地叫着,向我来时的方向离开了。周围的游客哗然了起来,抬眼望去,那团罩在矛尖的浓云好像散开了一些,南迦巴瓦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只留下那段矛尖依然隐着,整个山口热烈了起来,惊叫的,欢呼的,祈祷的,挥着手,吹着气,仿佛可以通过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努力拨云见峰,我终于掀动了沉寂已久的快门,山民们告诉我,在雨季,能看到这样的南迦巴瓦,已算极其幸运了,我很以为然。
相机等到了快门,车子等到了主人,我的爱人等到了丈夫,而我,也等到了我的南迦巴瓦。旅行就是这样,等待与出发,都是真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