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不下五家杂志社投稿,其中有两家编辑给予了认真而又严谨的回信,另外的几家什么也没有,他用石沉大海来形容这一情形。他心情复杂,难过、悲伤,期待落空忿忿不平,他很容易就陷入了既定好的情境中,尽管他早就料到这一点。等他冷静下来,他仔细数了数那些杂志社的名字,它们足足有二十家,他无法接受,变得脆弱不堪,像一阵矫情的风,不停地在墙与墙之间反弹,发出低沉的呜咽。他突然就不想写了,他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在窗台前站了几分钟,月亮藏到一片阴郁的云后面,他推开窗户,这扇窗户已经变得老旧,他推了两次,窗户才勉强打开,他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他感到牙疼,疼痛是从他的口腔右侧上排最后一颗牙齿靠近牙龈边缘的位置发出的。他之所以可以精确地定位,是因为在他陷入悲伤之前,仔细寻找过这个疼痛点,并以此作为自己生活下去的动力,或者某种真实存在的证明。在这个飞速下坠的过程中,他尽可能地把焦点从牙疼中转移出去,转移到某些更为重要的事情中,是的,他在从窗户里跳到窗户外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呢?他在空中侧了一下身子,开始思考。他在上一个星期学会了做一道菜,还买了一个烤箱,他参考菜谱可以把一整只活鱼处理好,撒上各种料,端进烤箱再端出来,准备好餐具,自己独享。他吃着吃着就哭起来,是鱼的眼泪通过他的泪腺流了出来,他大口猛吃,试图啃食鱼骨,嚼碎所有可见的关于鱼的一切。这个星期他也做好了相关的打算,他从网上订购了一只孟加拉老虎,他喜欢那种白色块和黑色线条的搭配,这让他冷静同样又可以富有力量,他准备一下吃掉一整只,同样是独享的方式,他没有任何朋友。想到这里,他的悲伤似乎在某一秒得到了加剧,又因为要吃掉一只力量象征的老虎而被急剧抚平,他就是这么奇怪。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思考老虎的订单,他没有把手机也一起带下来,否则他一定会查一下现在运送到了哪里,他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把这件大宗货物拉回来。他甚至忘记看一看订购详情,这只老虎是否是活着的,他还能不能像对待一只鱼一样,或者把它当作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惊讶于自己完成了一个从食物到友情的跨度,他觉得这可以是他下一篇小说的点子,一个孟加拉老虎朋友睡在他的床上,半夜还会在枕头上磨爪子,发出一阵阵比猫咪大得多的呼噜声。
可是他已经打算放弃了,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可以在重新回来。他往下看了看,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他继续思考,想去北极一趟。他的旅游从来都不是被计划的,他随心所欲。大海中漂流时他和一只乌龟对话,龟头和背壳上都是卡通彩印,是那种廉价的坚固的彩印,有机器猫、海绵宝宝、樱桃小丸子,单纯的粉色爱心、圆形甜甜圈的那种彩印,他记不清乌龟身上的彩印具体是哪一种,或者每一种都有,它小的可怜,完全不用被放在空荡的海面上,就能看出的那种小,一种不需要对比就展现出的可怜。他试图把它捞起来,它躲来躲去,它说,你放开我身边的大海。他们在海上聊了一个下午,直到一阵海风,它被吹进海底,再没游上来。他把头埋进海水里,他觉得海水是甜的,他大口大口吃着,他没有用喝这个动作,大海像是一块巨大的蛋糕,他在用甜食填饱肚子。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大海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睁大眼睛看着海底,其实他不可能看到海底,乌龟不在那里,有两只鲨鱼在做爱,一只把另一只咬出了血,血液像是红色的海藻。
他很早就想去北极,早到什么时候,他想那一定是小时候,他的小时候是一个很泛泛的概念。极地海洋馆里有三只企鹅,一只是粉色的,一只是蓝色的,最后一只是黄色的,他把那只蓝色的偷走了,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它抱起来然后跑掉,它在他的怀里发出某种驴叫,他喜欢的不行。他把蓝色的企鹅放在桌子上,看着它焦躁地蹦来蹦去,他突然就想送它回家,不是某个带着水泥盖的房子,是家,他问它,它说,它住在北极,他没有怀疑,他从来不质疑发生在他身边的一切,这是从小时候保持到现在的某种习惯,他也是靠着这个习惯一直快乐而又悲伤的活着。毫不意外的,他送它回家,把它放在那个冰天雪地的严寒里,然后就迅速溜了回来,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不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停留太久。他回来的太快了,他忘记确保它是否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快乐,尤其是他看到一档关于企鹅抑郁的电视节目后,他内心就开始计划他的拯救,他要去北极拯救一只企鹅,如果它能够活得像他一样久,它也会得到他的拯救,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不过,他很快就开始怀疑,他是否可以在北极找到一只蓝色的企鹅,它们看上去都是蓝色的,他当初应该偷走一只粉色的或者黄色的,这会让故事变得简单一些。他又仔细想了想,他不想去北极了,他的放弃远比他的坚持瞬间的多,也许放弃就是他坚持的目的,他开始觉得麻烦,他小时候去过的,那并不陌生,除了海面的冰会少一些,没什么区别,他默认一切都过得很好,企鹅会下水捕鱼,吃掉整个冰川。
他发现他在想的都是一些动物,它们同样在下坠的风里开会,骨鱼、白虎、彩龟和蓝鹅,叽叽喳喳的自己。他快乐起来了,在风里张开双臂,轻微地扇动,身子顺着轻易改变的气流扭转了方向,向着天上更远处。他在上升,他抚摸着长在自己胳膊外侧的绒毛,感觉温暖,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像是被什么东西拥抱着,但是周遭只有他,那些绒毛上层的羽毛也是他,就是他自己而已。
月亮从云后面重新露出来,它今晚圆得像一张桌子。他假装那儿有一场会议,比目前任何令他难过的事情更为重要的会议,他用力飞去,像他从窗台上跳下去那样用力。